红楼梦怎能无梦,作为全书第一男主角,贾宝玉的梦自然最多,而且是提纲挈领的存在。
但全书的第一个梦,并不是贾宝玉做的。
前言
在大幕拉开,重要人物出场之前,作者先使用云遮雾绕的手法,做了大量铺垫。他不仅借贾雨村和冷子兴之口,交代了整部书复杂的人物关系、交错的情节框架,还安排甄士隐作为对照角色,炎夏永昼、读书困倦时,于梦中见证通灵宝玉入世。
除了以上三人,作者还精心安插了一僧一道,他们在现实与幻境之间来回切换,亦梦亦真,奠定了这部小说伟大的浪漫写实基调。
甄士隐的第一个梦就明确了全书主线,神瑛下凡、绛珠还泪,其他人都是陪同入世,所以不存在什么双女主,某泰斗为了挺湘大做文章,甚至否认林黛玉的女主身份,实在荒诞不经。
氛围组没有辜负作者厚望,他们圆满完成了任务,把“梦”的接力棒交到了贾宝玉手上。
第一梦
贾宝玉的第一个梦非同小可。
《红楼梦》第五回,他第一次来到秦可卿卧房,神魂同步、初历太虚幻境。
彼时的宝二爷尚且年幼,懵懵懂懂,在薄命司参阅众位红尘姐妹的命运判词,品仙酿听谶曲,虽有警幻仙姑提点,仍不开悟。
对于当时的贾宝玉来说,这一梦更重要的是风月情事的启蒙,他与幻境中的兼美两情缱绻,映照大观园内外痴男怨女的各路情感纠葛。
而警幻的判词和谶曲,则是需要在日后的一次次梦回中反复体味的。
册子三本,记录奇异女子三十六人,雪芹先生高明,故意不给出完整名单,却偏有擅长“研究”的“学问家”们孜孜以求,另外臆造出一些连贾宝玉都没见过的簿册,非要让书中每个女子都登上这“光荣榜”,还要对应天干地支、这星那神的,生生把一部伟大的小说“改造”成了密码本。
“留白”一向都是中式美学的重要理念,好的艺术作品都会有余地、设悬念,才能有绵远悠长的韵味。
簿册到底有几本,梦中的贾宝玉早就替大家问过这个问题了,警幻仙姑答曰,贵省女子虽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
读书当以原著为本,曹雪芹先生已经明确给出答案的事情,脂批和各路专家怎能凌驾于作者之上。
第二梦
贾宝玉的第二个梦出自第十三回,实乃锥心之梦。
梦的内容不详,因林妹妹回扬州探父病,怡红公子日子过得颇为无趣,便“索然睡了”,却于梦里闻听可卿死讯,心中似被利刃戳中,翻身坐起,便是一口鲜血喷出。
这一口鲜血,分不清为的是梦中的兼美,还是世间的可卿。他自己解释说是急火攻心,又不顾贾母阻拦,第一时间就去宁国府看视,可见是真的心痛。
然而吐过也就吐过了,为秦可卿送葬途中,宝玉和秦钟的一连串所作所为,足以看出少年忘性大,心中还没有真正的悲戚。
第三梦
贾宝玉的第三个梦给了蒋玉菡和金钏儿,这个梦倒是顺理成章,毕竟就是因为这两个人,他刚刚被好一顿毒打。
第三十四回,卧床养伤的贾宝玉昏昏默默、似睡非睡,半梦半醒中,先是看到蒋玉菡走过来,诉说忠顺王府正在捉拿自己,接着金钏儿也来啼哭,如何因他而投井。
耐人寻味的是,任凭这两个人轮番哭诉,宝玉的态度却是“都不在意”。他恍恍惚惚觉得另外有一个人在推他,听到另外有一个人在抽泣,随即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林黛玉。
贾宝玉怕自己仍然是在做梦,顾不得下半截疼痛难忍,欠身直凑到脸上确认,这眼睛哭得像桃儿的,真的就是林妹妹。
对比宝玉入睡之前的情节来读,那就更有趣了。睡前有薛宝钗送药,睡后有林黛玉还泪,钗去黛至,片刻功夫又被凤姐儿冲散了,二爷饶是躺着,也忙得紧呢。
第四梦
前番是宝姐姐走了才入梦,林妹妹来了就梦醒,可这第四梦,却似当头棒喝,扎扎实实锤醒了蘅芜君。
第三十六回,大热天的中午,姐妹们从王夫人屋里出来各自回房,蘅芜苑和怡红院明明地处大观园对角,是距离最远的两处房舍,宝姐姐却顺脚就进了宝兄弟的院子。她无视满院子东倒西歪午睡的丫头们,静悄悄地进了绛芸轩。
宝钗来了,袭人却走了,大约是去方便了,这丫头排场够大,有资格让小姐替她做针线活。
宝钗独自一人坐在熟睡的宝兄弟身旁,替袭人绣鸳鸯戏莲的肚兜,才做了两三个花瓣儿,就听到宝玉在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金玉”二字,恰是宝姐姐心心念念时刻在意的大事,就在上一回,她还专程跑来出主意,让莺儿给二爷打个络子把他的玉给络上。如今听了宝兄弟这话,宝姑娘不觉怔住了。
怡红公子梦里冲着何人发脾气,除了作者谁也不知道,然而贾宝玉倾诉肺腑之语,除了林黛玉和袭人,就只有宝姐姐听到了。
她的“怔”,应当有失望,却又是意料之中,有了解,还会有落寞,有茫然。
这个梦倒像是之前第三十二回“诉肺腑”的延续,至此,“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几位当事人,都已对贾宝玉的真心了然于胸,最不淡定的反倒是那个拎不清的局外人花袭人。
蘅芜君何等志向,她生在商贾之家,又深受兄长拖累,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嫁入贾府虽是她能企及的最佳归宿,但她不可能接受荒谬的“调包记”。
只要有绛珠在,贾宝玉的心里、屋里都不会有薛宝钗的位置。
第五梦
第五梦里没有薄命司簿册上的众姐妹,却是贾宝玉梦遇自己的人间镜像甄宝玉。
有所思,故得其梦。
第五十六回回末,贾府世交江南甄家奉旨进京,遣来问候的几个女人不免说起自家公子甄宝玉,不料甄、贾二位宝玉不仅模样相仿、性格类似,连言谈举止都如出一辙。
宝玉被湘云调侃,心中疑惑,似有若无,闷闷睡去,不觉来至甄府花园,遭遇人生中第一次冷遇。
这一梦最妙处在于梦中梦。
贾宝玉梦到甄宝玉,甄宝玉梦到贾宝玉,二人都被对方的丫头们斥为“臭小厮”,在梦里,宝玉找宝玉,宝玉喊宝玉。
但不知甄宝玉床前是否也有一面大镜子,是否也有个袭人、麝月,议论说他只是照着镜子睡觉梦迷罢了。
这甄宝玉的故事自然绝非闲笔,都说他日后会给贾宝玉送玉,可叹迷失无稿,无法猜测。
第六梦
第六梦因紫鹃而起,为黛玉而梦,这不是一个梦,而是一串梦。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一心为黛玉筹划,出言试探贾宝玉,谎称林妹妹要回苏州去,引得宝玉急痛迷心,如癫似狂,大病一场。
服药后心神略安,仍每每从梦中惊醒,不是哭着说黛玉走了,便是说林家有人来接妹妹。每次惊醒,必须要紫鹃好生安慰一番才行。
众人表面上只笑他癫狂,谁人不知这叫做真情?如果这不是最有力的表白,什么才是?
只凭这一条,就没人敢出“调包计”这种鬼主意。
第七梦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晴雯去了,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的日子也就近了。
第七十七回,晴雯被王夫人逐出大观园,贾宝玉偷偷前去探望,晴雯自知大限已至,只是不甘心白白担了虚名。
是夜宝玉辗转难眠,好容易睡去,却见晴雯走来,寻常打扮,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她笑着说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梦中的芙蓉花神从容告别,病榻上的晴雯直着脖子叫了一夜的娘。
一篇《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明诔晴雯,实诔黛玉,但不知日后绛珠仙子回到三生石畔之时,神瑛侍者是否亦有一梦?
后记
《红楼梦》全书大结局时,应当有一梦照应第五回,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归位,其他一干风流冤家历劫完毕,了结尘缘。
此时薄命司三十六位册上有名的奇女子结局已定,不应再有谜题。
但我认为作者不会笨拙地逐一公布名单、揭晓答案。
除了已知的十几位姐妹,名单上还有谁并没有那么重要。曹雪芹先生塑造的诸位佳丽,哪一位没有故事?哪一个不值得吟咏叹息?
大观园诸芳各具风采,可歌可泣的人和事岂止三十六、何必一百零八?
提笔出神入化、落笔美不胜收,笔笔都在意料之外。恰是写与不写之间,回味无穷。
倘若曹公是个拘泥于什么“榜”的迂腐文人,生拼硬凑天罡地煞,他根本写不出旷世奇书《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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