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对中国的市场经济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中国工商银行、联想、海尔等都创立于这一年。1984年，也被称为“中国现代公司元年”。

这一年，在温州诞生了一家原生态的民企——正泰集团前身“求精开关厂”；这一年，对21岁的南存辉来说，也是命运转折的一年。

南存辉

南存辉身为家中长子，13岁辍学修鞋，挑起养家重担。1984年，修鞋匠南存辉借改革开放东风，创办了正泰集团前身乐清县求精开关厂。

1994年，企业管理者南存辉借市场经济吹来的春风，在温州地区创办了第一个低压电器集团——正泰集团。2018年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创始人南存辉作为“温州民营经济的优秀代表”，被授予改革先锋称号。

40年后的今天，正泰集团已经是一家年收入超过 1500 亿元、国际化的、中国民营企业 500 强企业，旗下正泰电器更是成为中国首家以低压电器为主营业务的A股上市公司。

而今，正泰进入了“不惑”之年，创始人南存辉说：“到了这个年龄，不是不会被迷惑，而是不要被迷惑。”这是他对“不惑”的解读。

回看这40年，正泰是如何一步步从0到1、从小到大、由弱到强？正泰及其创始人南存辉，在企业发展的每个关键节点，到底做对了什么？

人文财经观察家秦朔携团队对话南存辉及正泰集团相关高管、员工，在《不惑》一书中为读者呈现了一幅中国民营企业转型蝶变的宏伟画卷，揭示了企业管理与战略演进背后的深层次思考和价值文化追求。

《不惑》

以下是本书创作期间，秦朔与南存辉的一些精彩对谈。

01

正念恒远（1984—1997）

秦朔：从小在艰苦的环境下成长，面对这样的生活境遇，长辈、家庭是怎么教育您的，对您产生了哪些影响？

南存辉：那时很多东西都很匮乏，往往只能去借。但是长辈们告诉我们，双手要勤劳，学会自力更生，才能丰衣足食。而且，长辈们面对生活的窘境，从来没有传递过消极的情绪，而是一直非常乐观、积极的。

那时候也不会觉得因为家里很贫困就低人一等。长辈们教导我们，大家都是平等的，要懂礼貌、讲规矩、重信用，刻苦学习、努力上进，以后总会有出息的。

所以，从小到大，就算在物质匮乏的环境下生活，我也没有自卑感，心境是坦然的。

秦朔：初中毕业以后，去街头做修鞋匠，算是您第一次开始接触社会。现在回想起来，这段经历对您日后的人生，对您经商做企业会有启发吗？

南存辉：那段时间，对我这一辈子都非常珍贵。我没接受过高等教育，但社会是大学，生活是老师。艰难的环境逼着我去学习。学什么？学为人处世，学待人接物，学讲诚信、讲质量，学怎么做生意才有回头客。从自身的经历来说，我觉得培养下一代，如果将他捧在手心里或者养在温室里，是养不出苍劲的松树的。那些小花朵，风一吹，雨一刮，就不见了。若要经得起日晒雨淋，经得住狂风暴雨，一定要到外面去闯。

秦朔：“温州模式”具有很强的市场经济的原生性，乐清也属于我国市场经济重要的发源地之一，您觉得它的独特性来自哪里？

南存辉：“温州模式”有天时地利因素，但主要还是因为人和。温州人好像天生就是市场经济的种子，一见阳光就灿烂，一沾雨露就发芽，一有土壤就生长。温州是一座靠山面海、包容开放、融合创新、文化多元的城市。据统计，在全球各地闯荡的温州人就有260多万，来温州创业发展的也有这么多人。温州人到全国、全球去谋生，形成了讲诚信、敢拼搏、互相帮衬、抱团发展的文化。只要会说温州话，听得懂，大家就觉得都是乡里乡亲的，都是熟人，都要面子，信用成本很低。有时候谈生意做买卖，不用做尽职调查，不用写合同，几句话就敲定了。

秦朔：“温州模式”独特的内生性在改革开放初期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南存辉：主要表现为对机会的渴望、敏感和抢抓机会的行动力。有一句流行的话叫作“温州人的头发都是空心的”，说的是温州人脑筋转得很快，每根头发都是天线，市场意识比较灵敏，天天找机会。因为实在是太贫穷了，只能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动脑筋。温州人爱面子，“不找市长找市场”成为一种独特现象。温州也有少量国有企业，职工下岗都是静悄悄的，很少有人到政府闹事。因为大家都觉得，好手好脚，凭什么不去赚钱？凭什么不去自力更生创业？那时候，温州经济中的市场主体几乎99%都是个体户，去摆个香烟摊，去开个小面店，一年都可以赚几万元，过上好生活。在这种文化土壤和氛围中，搞市场经济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温州人有“宁当鸡头，不做凤尾”的观念，一度曾被人诟病，但放到当下鼓励创新、提倡高质量发展的时代，这恰恰是一种小微个体勇于创业、敢于争先的精神体现。这种“鸡头文化”，就是温州独有的老板文化。敢于冒险的精神，也是企业家精神的一部分。

秦朔：正泰的管理理念，有不少是东方智慧结合西方理念。这一点在股权激励和财富分享上也有体现吗？

南存辉：提到东方智慧，不得不提南怀瑾老师对我的影响，他让我学到了很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包括对待财富的态度。南老曾经写过一副对联给我：须知道义无价宝，切记富贵有尽期。这是对我的寄语，也是一种提醒。财富再多，每天也只能吃三顿饭，晚上也只能睡一张床。要想让富贵无尽期，那就要建立一套机制，调动更多人的积极性，共创共享。所以，正泰的股权激励不仅面对员工，还面向经销商和供方合作伙伴，让大家一起共建企业生态圈，结成价值共同体、命运共同体。

02

正道弥新（1998—2010）

秦朔：从低压到中高压，到成套装备，到太阳能，正泰在做大做强的同时，我们感觉也很克制，没有那种刻意争第一、做老大的执念，这在民营企业当中还是比较少见的。在这方面，您的经营理念和心得是什么？

南存辉：做任何决策，归根结底还是要更加注重市场逻辑，要实事求是，要敬畏规则，要保持平常心。如果说有经营心得的话，我的决策基线只有一条——“为了安全、健康、可持续发展”，而不是刻意为大而做大，刻意为名而出名。做任何产业，都别想做老大，因为没有最大，只有更大。就算做成巨无霸又怎么样，再大也总是会到头的，弄不好最后还会被“反噬”，这就是熵增原理。而且越大的话，消耗也越快。我经常讲，蜡烛是点着烧得快，还是扔到火里烧得快？这和经营企业是一个道理。比如说公司里重大的并购项目，我会要求团队除了看人家的产品和技术，还要看基因，企业的基因对了，就容易整合消化。基因不对，就会有问题。总之，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吃进去，也还是要吐出来的。

秦朔：很多成功的企业家在性格上都是非常刚毅决绝的，甚至有点专断，属于“说一不二”的类型。您的管理风格是哪种？遇到重大决策有争议的时候，您通常会怎么处理？

南存辉：正泰一直采用的是民主集中制。民主就是要鼓励大家发言，会议也好，讨论也好，让大家把想法都讲出来，这种沟通是非常重要，也是非常必要的。大家都有特长，可以从自己的专业角度看事物，更加立体。一个人是孤掌难鸣的，而且也容易失察。当然，对民主也要会分辨。比如让大家发言，大家要么不讲，要么讲得很极端，主要还是因为对事物的认知和看法不一致。这个时候不一定马上下结论，要引导大家把内心的真实想法都说出来。不怕想法不一样，民主往往就是互相让步、取得平衡的结果。大家都说完之后，最后还是要集中。决策的过程，其实挺令人痛苦的，很多人不明白。我们现在执行的是少数服从多数，举手表决，只要半数通过就行。当然，大多数人都赞同的意见最终也不一定被证明是对的。所以，对于不同的意见，我们鼓励大家发表。另外，一定要记录下来。如果将来证明谁的意见是对的，就奖励，如果是错的意见却得到了通过，那就要吸取教训。内部决策中，既不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温暾状态，也不能变成一言堂。正向激励要多些，反向批评要少些，才能培养共同讨论的氛围。在正泰多年形成的决策文化中，我们倡导开放、融合，尊重不同的意见和建议，但在规矩、原则面前不做妥协，我们称之为“外圆内方”。秦朔：当时打算做太阳能光伏的时候，听说有很多压力和阻力，开局也并不是很顺利，但您一直很坚定。既然电器主业做得那么好，您为什么还要坚持做太阳能光伏呢？不怕失败吗？

南存辉：前几年我在公司讲过一个“抛物线周期律理论”，它的灵感来自在农村种田时的“抛秧”。秧苗被抛出去，然后落下来，落到田里，形成了一条抛物线。产品的生命周期就像这条抛物线一样，从出生，到成长，到成熟，到衰老，然后下行，最后落地，这个规律是不可逆的，躲不过生命周期的。如果企业里只有一个产品，那就只有一条抛物线，做得再大再强，也只能看着它落地。所以企业里需要在第一条抛物线还没到顶点的时候，就有第二条抛物线出来，还有第三条、第四条……形成一条条、一排排奔涌向前的抛物线。当时选择做太阳能光伏，也是基于这个逻辑，就是寻找第二条抛物线。当时瞄准的大方向就是绿色、低碳、数智，要让企业形成立体的抛物线，所以我是一定坚持这个方向的。没有夕阳的企业，只有夕阳的产品。如果能在创新产品或服务上保持生命力，那么企业就有可能实现可持续发展。秦朔：正泰从小到大，一直是在激烈的市场中搏杀成长起来的，但从您个人性格气质上又可以看到和合的文化、中庸的态度，以及对于收放和取舍的独特理解，您有没有可以分享的心得？

南存辉：要在商业社会中发展，肯定是既有竞争，又有合作。正泰内部把竞争对手叫作“友商”，怎么理解呢？在市场经济里，就算互为竞争对手，也会有时候你买我的东西，有时候我买你的东西，互为甲方，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这就是“友商”。市场竞争是一个不断学习、提升认知的过程。最开始，我们面对比自己强大的竞争对手，也会急，也会怕，慢慢地才学会用平常心看待。通过提高自己，逐渐建立自信，通过积累经验，形成自己的经营智慧。有时候大家都挤在一个地方竞争，这时候我们会想，还有什么机会空间，要赶快去寻找新的市场，而不是留在原地继续较真。就像刚开始做太阳能光伏的时候，我们确实定了一个目标，要做行业前三。但后来交了一大笔学费，才领悟到行业之间的差异很大，要尊重规律，也要回归到正泰自身的战略规划，围绕电的上下游做文章。所以我们调整了策略，制定了“高科技、轻资产、平台化、服务型”经营方针，不再追求规模领先，而是强调安全、平稳、健康、可持续发展。‍

03

正和共生（2011—2024）

秦朔：正泰整体的经营给人的感觉是很稳健，既能保持发展，又能非常好地控制风险，除了“经得起诱惑，耐得住寂寞”，还有什么经营秘诀吗？

南存辉：其实我们也是交过学费的，特别是在新能源方面。不过我们不断反思总结，把正泰的经营总结成“六条线”：一条主线，两条底线，三条生命线。一条主线就是投入产出比，考核我们的经营效益。两条底线是现金流和负债率。三条生命线是产品质量、安全生产经营和合规。虽然我们做的产业有所不同，但是这六条线都是适用的。做新能源投入很大，占用资金很多，那就要守住现金流和负债率的底线。所以我们后来探索了轻资产的模式。做电气制造，每天的生产流水线上都有上亿数量的原材料运进来，成百上千万的制成品生产出来，管控住质量相当重要，而且是要在安全和合规的前提下。守住这三条线，就是守住企业的生命线。秦朔：近几年整个大环境都在发生剧烈的变化，我们也经常听到企业家群体说要经营好企业越来越困难，社会上弥漫着一种气氛，争取“活下去”，又抱怨太内卷。您怎么看待企业家目前所遇到的困难？

南存辉：难的时候怎么办？这个时候最需要做的是量入为出，减少开支，“活下来”就是胜利。既要保持平常心，也要认清自己肩上的责任，在学习、思考中寻找发展机会。要相信阳光总在风雨后，要相信难走的路都是上坡路，要相信相信的力量。秦朔：您在四十岁的时候请南老点化“四十不惑”，现在正泰也处于不惑之年，对于“四十不惑”又有些什么样的感受？

南存辉：当时去请教南怀瑾老师何谓“四十不惑”，他反问我怎么理解。我答，人生到四十岁左右的时候，事业应该有所成就，也有了一定的阅历，一般来说应该是不会被迷惑的。但我理解，到这个年龄，不是不会被迷惑，而是不要被迷惑。南老当时说，答比问好。正泰今年创业四十年。正泰的不惑，就是按照高质量发展要求，继续深耕先进制造业，发展新质生产力，打造“211X”经营管理能力。用“聚变”做强、做大平台化能力和品牌影响力，用“裂变”做专、做精、做优产业、产品和服务。（注：“211X”经营管理能力，即智能电气、新能源两大产业集群化能力、区域本土化能力、中后台集成化能力、科创培育生态化能力。）‍

秦朔：今天在谈企业家精神的时候，很多学者会提到企业家天然就带有一定的冒险精神，这样才能创新，同时在实际经营中又要规范，二者的平衡也是个大学问。您对企业家精神有什么样的理解？

南存辉：企业家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敢于冒险的人，冒险就是企业家的精神，适度的冒险也是在创新，是在探索未知。当然，希望这种冒险要建立在理性的分析和科学的判断上，而不是拍脑袋，否则就会变成赌一把。企业家精神的本质还是要有使命和担当，有创新和艰苦奋斗的精神。如果冒险是为了贪大求快，去争第一，那也与企业家精神是相违背的。在成功之后，不要张扬狂妄。对于如何为人处世，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都有讲，只是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要求，但万变不离其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