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岁那年,我听见养了三十五年的儿子叫别人爸爸。
那天,我正提着妻儿爱吃的菜回家。
看到年迈的妻子挽着另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
儿子也搀扶着他,喊着爸爸,亲昵得好似他们才是一家三口。
袋子断开,菜滚落一地。
辞掉工作做家庭煮夫的三十五年来,原来我都在成全他人的幸福。
1
那天,儿子久违地提出要回来看望我和妻子。
我举着手机,满心欢喜地问妻子:
“思明说要回来,估计下午就到,我们和儿子下午出去吃吧,去那家你念叨好久的餐厅怎么样?”
妻子宋来却皱着眉头,说:
“那家餐厅很难定位子,在家吃就行了。”
我有些疑惑为何从未去过那家餐厅的妻子知道位子难订,但还是顺从地点头应好。
下午绕了远路去另一个商场买菜,那个超市有妻子爱吃的烤鸭。
我提着菜和烤鸭盘算着做些什么的时候,看到了那一幕。
妻子穿着深色的丝质旗袍,虽已年过六旬,但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岁月沉淀的端庄。
白皙的胳膊挽着一位满头银发的男人,男人眉梢满是皱纹,却姿态挺拔,眉目间依稀可见年少的英俊潇洒。
而才回过我消息的儿子就站在男人的另一侧,搀扶着他,亲昵地喊着“爸爸”。
他们走向的正是那家位置难订的餐厅。
袋子断开,菜滚落一地。
男人和妻子珍藏的照片里的脸重合,听她的朋友说过,那是她的初恋,叫方书阳。
我的妻子宋来,金牌律师,业界出名的博学多才,却给我们的儿子起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方思阳。
方书阳,思阳。
原来是这样。
我呆愣在原地,心像是被利刃狠狠刺穿,肺像是灌了水般窒息,五脏六腑搅在一起,痛得我发不出一点声音。
恍恍惚惚回到家,还是做好了他们爱吃的饭菜。
我想,只要他们现在回来,只要我们一起吃完这顿饭,我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从热气腾腾等到残羹冷炙,从满心欢喜等到心灰意冷,都没等来他们。
2
到了傍晚,他们才回到家。
“你怎么不开灯呢?”
妻子宋来一进屋看着我呆坐在客厅里,边开灯边抱怨道。
我没转头,嗓子干涸得好像枯井。
“你们去哪了?”
宋来看到了餐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放下包,解释道:“儿子心疼你做饭辛苦,说出去吃,在家没看见你就忘了告诉你。”
见我面色不虞,儿子方思阳也开口说:“妈说你可能有事,我就没敢打扰你,辛苦你做这么一大桌菜了爸。”
我缓缓扭过头。
看着我深爱了四十年的妻子,和疼惜了三十五年的儿子,忽然觉得他们变得陌生起来。
“我看见了。”
他们的神色顿时慌乱。
我又补充道:“也听见了。”
宋来歪头疑惑了一瞬,反应过来,白皙的脸变得通红,怒目圆睁,声音忍不住拔高:
“你看见听见什么了?儿子大老远回来一趟,路上碰到他领导了,聊了两句,你阴阳怪气什么呢?”
“一回家你就整这死出给谁看啊,不就是忘了告诉你吗?”
“一大把年纪了,整天疑神疑鬼,害不害臊啊!”
方思阳此刻也点点头,“是啊爸,那是我领导,没少照顾我,快退休了,我拉着妈跟他聊了两句而已。”
我抬头与宋来对视,将她眼中的不耐和愠怒尽收眼底,突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啊?”
宋来怒视着我,方思明也疑惑地看着我。
我抿住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站起身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对两人说:
“我们吃饭吧。”
宋来一下发了脾气,踹倒椅子,指着我鼻子骂道:“方子淮,你发什么神经?”
“有病就去治,在这装神弄鬼吓唬谁呢?”
我还没动作,方思阳站出来打圆场:
“妈消消气,爸肯定是没吃饭,想我们陪他一起吃饭。”
“只是爸,我跟妈确实吃过了,要不你把菜热热,我陪你喝两杯?”
宋来面色缓和,显然也意识到她刚刚有点反应过度,找补道:
“老方,儿子都这么迁就你了,别闹脾气了。”
我闭上眼,强忍住心中的酸涩,想问个明白,但还是忍住了。
我还有东西需要验证。
睁开眼,强扯出笑意:“我今天不舒服,不喝了。”
话音未落就匆匆进了卧室,将自己与他们隔绝开。
可外面的声音还是传进我耳中。
“妈,他会不会知道了什么?”
“知道又能怎么样,他都七十了,还不是得靠你养老送终。”
方思阳松了口气,继续问:
“那这些菜,怎么收拾啊?”
“他明天自己收拾,又不可能指着咱俩给他收拾这烂摊子。”
我捂住耳朵,浑身瘫软倒在床上,心脏像溺水窒息般的痛,眼泪一颗颗砸在枕头上。
我不敢也不愿相信,这就是我为之付出了一辈子的“美满”家庭。
3
第二天醒来,屋中早没了两人的身影,餐桌上的饭菜仍摆在那,已变得灰暗冰冷。
就像我的一生一样。
手机屏幕亮起,宋来发来消息:
“中午在家吃,儿子要吃排骨,我要喝粥。”
我划着手机向上翻看我和她的聊天记录。
“今天喝粥。”
“明天家里有客来,打扫好卫生。”
“熨好那条蓝色裙子,我等会要穿。”
……
三十五年,我人生的一半时间都在为了成为宋来心中合格的丈夫而努力。
但实际上,与其说我是宋来的丈夫,不如说我是她的保姆。
宋来和方思阳中午回到家,两人脸上的笑意在看到空荡荡的餐桌戛然而止,转变为惊讶和怒意。
“方子淮你没收到我的信息吗?”
“收到了。”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来怒气冲冲地质问我,方思阳也有些不满地看着我说:
“爸,不是我说,你靠着妈养享一辈子清福了,你不能因为闹脾气连饭都不做了啊。”
看着宋来赞同的眼神,我突然为自己感到悲哀。
我是三十五岁辞的职,辞职前也曾忧虑过,也被身边人劝过:“男人不工作靠老婆养像什么样。”
可宋来对我说:“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关别人什么事。”
“我只吃得惯你做的饭,你是我丈夫,养着你又怎样?”
我便安心辞职,一心一意照顾好她和孩子。
我和宋来虽然是相亲认识,但我从不认为我们的婚姻是没有爱情的。
从我的三十岁到七十岁,宋来的二十五岁到六十五岁。
四十年的相守,我以为是有情人成眷属的四十年,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我一言不发,看着两人满脸笑意地进屋,又看着两人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屋子只剩下我一人的时候,我才慢吞吞起身,为自己做了顿饭。
第一次,饭桌上都是我爱吃的菜。
我吃得大快朵颐,却越吃越咸。
4
我和宋来陷入了四十年来第一次由我开始的冷战。
接下来几天,宋来不再给我发消息,我也不再为她洗衣做饭。
她早出晚归,见了我便生气地甩上门进她的卧室,我也乐得清闲。
倒是方思阳特意拉我出门吃饭。
“爸,专门给你点了你爱吃的菜,那个,你打算跟妈犟到什么时候啊?”
上了一桌子红彤彤的菜,他一边夹着菜,一边问我。
我端坐着,试探地问:“那个男人是你妈初恋,你知道吗?”
他眼神有些慌乱,放下筷子,语气却不耐烦地说:
“都告诉你了,那是我领导,我要调回家都得靠人家呢,你听谁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妈这些年一直任劳任怨养着你,你现在这样揣测妈,我都觉得寒心。”
“都多大岁数了,还这样疑神疑鬼,说出去也不怕街坊邻居笑话。”
我安静地听着,在他终于停下的时候,起身俯视他。
“方思阳,我那天就说过了,我听到你喊他什么了。”
他涨红了脸,正要说些什么,我打断道:
“还有,我不吃辣的,你别记错你两个爸的口味了。”
走出饭店门口,我接到一个电话,听完了电话里所说的,下定了决心。
回到家,宋来穿着几天前的衣服,正打电话雇人来洗衣服。
见到我她挂断了电话,欲言又止。
我正打算进厨房给自己做饭,她上前拦我。
一双眼睛闪着委屈的光,说:
“儿子都跟我说了,那是我初恋没错,但这都多少年了。”
“那天真的就是恰好遇见,我才知道他还是思阳的领导,打了个招呼而已。”
“你别生气了,我最近吃外面的饭吃的胃都不好了。”
我沉默良久,轻叹一声:“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