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的《绝代双骄》一开场，燕南天就是名震天下的大侠：
任何人都知道，世上绝没有一个少女能抵挡江枫的微微一笑，也绝没有一个英雄能抵挡燕南天的轻轻一剑。
江湖人称“飞花满天，落地无声”的沈轻虹，沈总镖头，恳求燕南天帮助自己对付黑道团伙“十二星相”。燕南天的态度是：
“‘十二星相’恶名久著，若非他们行踪委实隐秘，我早已将之除去，此事我本非不愿出手助你……”
沈轻虹大喜道：“多谢前辈。”
燕南天道：“你莫谢我，我虽有心助你，怎奈我此刻却另有急事，那是片刻也延误不得的。”语犹未了，便待转身。
沈轻虹惶声道：“前辈留步。”
挥了挥手，钱二已送上只箱子，箱子里竟满是耀眼的黄金，沈轻虹躬身再拜，恭声道：“晚辈久已知道前辈挥手千金，是以送上……”
燕南天仰天狂笑，厉声道：“沈轻虹，你纵将天下所有的黄金都送到我面前，也不能将我与二弟相见的时候耽误片刻……”
有大侠的能耐和正义感，却没有大侠的包袱；“行侠仗义”这种事，不能耽误他与二弟江枫见面——这样的大侠燕南天，对我的口味。
在赶去和二弟江枫见面的路上，燕南天干了什么呢？
燕南天哈哈大笑，道：“二弟呀二弟，你瞧瞧我赤手落鹰的威风！”身形展动，接住了苍鹰，自鹰爪中救出了弱燕。
但燕子受伤已不轻了，竟已再难飞起，燕南天喃喃道：“好燕儿，乖燕儿，忍着些，你不会死的……”在长草间坐了下来，自怀中取出金创药，轻轻敷在燕子身上。
这一番操作，燕大侠自己也被萌翻了：
燕南天大笑道：“万两黄金，不能令我耽误片刻，不想这小燕子却拖住我了。”
开怀得意的笑声中，他再次展动身形，如飞掠去。
这事儿要搁别人身上，不明摆着是瞎耽误工夫嘛？
可是放到燕南天燕大侠身上，我只好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恢宏大度。
在我的印象中，古龙笔下恢宏大度的人物，除了《绝代双骄》中的燕南天，还有《大旗英雄传》中的夜帝；楚留香的武功，据说就是从夜帝传下来的。
“恢宏大度”其实不容易。因为，“不背包袱”的松弛感，很难得。
像李寻欢，就背上了“成全他人牺牲自己”的“博爱”包袱。“小李飞刀”系列里的主角，都有各自的包袱：叶开是“宽恕”，傅红雪是“与命运和解”。
当然，也是包袱成就了他们。
主动抛弃大侠的身份与荣华，把自己活成劳苦大众，这是神剑山庄三少爷谢晓峰的修行。
燕南天，就不会做这么刻意的事。他勇闯“恶人谷”，被打成半死，武功尽废，反倒因此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练就了“嫁衣神功”——这才是燕南天该有的福份。
顺便一说：“嫁衣神功”，是我心目中，古龙笔下的最高武学。值得专门开一篇写它。
燕南天在《绝代双骄》中干的第一件事，也是很不“大侠”。
他一番表演，把一根锈铁棍装成绝世宝剑，卖给一个叫“雷老大”的镖头，卖了一千两。
图什么呢？
因为他听到雷老大这样瞎哔哔：
“可惜那李太白早死了好多年，不然咱们可请他喝两杯……喂，卖酒的，好酒好菜，快拿上来！”
燕大侠事后是这样说的：
“我听得他们竟敢说要请诗仙喝酒，便觉有气，但瞧在你家镖主面上，也不能揍他们一顿，若不取他们几两银子，怎出得了气！”
居然是为这种事生气。我据此推断：燕南天燕大侠，很可能出生在名门世家，从小是个被宠大的孩子。
有位我尊敬的老师，这样说过：那种被娇惯长大的聪明娃儿，往往最受不了世界上有傻瓜这么个简单事实，一见傻瓜就会忍不住开撕。而像曹公、光武这种戎马半生才问鼎中原的角色，就明白傻瓜是世界上最丰产的物种，即使大开杀戒也没指望摆脱他们，所以犯不着无事生非。
我自己，当然也属于被娇惯长大的娃儿；所以，燕大侠为这种事情气不过，我是很理解的。
不过，我发现我近几年的心态，正在往曹公、光武的方向发展。
我认为这是可喜的变化。
不过，比起心态上的发展变化，“品味”上要实实在在地实现“兼容”，就更难办到。
这就好比一个人，用惯了坐坑马桶，改用蹲坑马桶，就拉不出来。
电影《海上钢琴师》中的主人公，天才的钢琴师1900，能做到品味上的“向下兼容”，也是令我佩服。
那个所谓的“爵士之父”（他的精神状态也太不“爵士”了，简直就是来找打脸的）来找1900斗琴，弹的屎尿屁也好，小清新也好，1900都可以真心地欣赏，并且和大家一起感动流泪。
直到这“爵士之父”非要炫技、拼手速，1900才不得已，教了他一下做人：弹到琴键火热，点上烟请他抽。
我的意思是说啊，即便你品味上等，做不到“向下兼容”，也没必要去欺负人。
比如，专业的“学者”，去怼“大众文化”，即便前者是真硬核，也属于欺负人（何况前者有时候只不过是怀着优越感的半吊子而已）。
像1900这样的真天才，真硬核，面对那种说相声似的或鸡汤或小清新的东西，就能和“大众”一道欣赏，可见他口味频道宽，恢宏大度。
直到后者非要摆出一副“硬核”样，你再去碾压、教育他，也不迟。
话说回来，像燕大侠那样“没必要”地欺负人，恰恰体现了他的恢宏大度，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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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飞刀读古龙】作者：李探花，哲学博士。专业读书，爱好围棋。古龙是我的哲学启蒙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