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41年，绍兴十一年，宋金第八次战争，以柘皋之战为高潮，以濠州之战为终章。虽然高潮不够高光、终章也不够干脆，但宋金双方总算打出一个共识：

女真大金灭不了南宋，即便没有岳家军参战，金军也无法打穿江淮；赵氏南宋搞不成北伐，守住长江是底线、推至淮河是极限，赵家天子只想偏安。

于是，绍兴十一年十月，宋金正式达成绍兴和议，南宋向金称臣、割地、纳贡，然后双方西以秦岭为界、东以淮河为界。

就划界来说，绍兴和议非常均衡。

这条边界既是地利形势使然，又是人和博弈使然，是宋金两国拼尽全力打出来的结果。所以，绍兴和议远比北宋时的宋金和议更稳固，甚至比宋辽澶渊之盟还要稳固。

但就称臣和纳贡来说，绍兴和议非常不均衡。

南宋有不称臣的意志、也有不纳贡的能力。所以，对南宋来说，绍兴和议非常屈辱。而对外屈辱的结果就是对内压制。这就相当于出去跟人打架打输了，然后就回家打媳妇、打孩子。

于是，也就有了岳飞之死。满朝文武全都屈辱得不干净，那就不允许你岳飞高傲成白月光。

但问题是杀掉一个岳飞，仍然盖不住屈辱、止不住公愤。就如岳飞绝笔“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大字一样，有些事不是后世看来太龌龊、当时看来也龌龊。甚至，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当时看来更龌龊。

所以，先是外面屈辱、再是里面亏心，而后则是变本加厉的内部专制。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提；甚至有些记忆，也不能留。南宋官方不仅杀了岳飞，而且系统性地毁掉了关于岳飞的一切印记。

杀岳飞这件事很大，但比之输了不让人说、丢脸不让人讲的思想舆论钳制，则是小巫见大巫。南宋的政治空气越来越紧张，政治风气越来越恶劣，政治品质越来越败坏。

所谓南宋缺相、北宋缺将，实际就是政治品质败坏的结果，败坏到连个像样的宰相都培养不出来。

至于缺不缺将，主要跟战争有关系。经常打仗，就有名将。长期不打仗，就不可能有名将。

而且，经常的局面是名将之幸而国家之灾。汉末三国，名将辈出；五代十国，名将遍地。但国家呢？国家废了、亡了、没了。所以，缺相具有指标意义，缺将仅具有参考价值。

那女真大金呢？

按理说，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女真大金总该岁月静好、政通人和。

但岁月静好谈不上、政通人和不可能。

大金政治，反而更糟。在绍兴和议前，大金的内部权斗就已到了杀人层面。绍兴和议后，因为没了南宋这个外敌，所以内部权斗则升级到屠杀层面。

大金的主要矛盾来是汉化纠结，教科书的表述就是：女真大金日益增长的国家体量与落后的政治设施之间的矛盾。

汉化，就要系统性改造内部权力结构；不汉化，就要放弃辛苦打下来的中原土地和人口。那到底怎么选？

利益太大，所以只能汉化。

大金汉化的可参照标准，只有宋朝。虽然他们一直在说自己学唐朝，其实他们学得就是宋朝。所以，所谓女真汉化就是大金宋朝化。

系统性改造内部权力结构，实际就是改革，甚至还是那种带有革命性的改革。这种冠冕堂皇的表述，非常具有迷惑性，让人觉得只要提高一下思想觉悟就能做到。实际上，往下拆解一层就能看到其中的艰难。

下一层就是：谁是输家？输家的意志和力量能有多大？

为何金兀术屠戮宗室、开启流血政治？

细节上的原因很多，权斗、宫斗、谍战斗，数不胜数，而且都能给出合情合理的解释。但趋势上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女真大金的宋朝化趋势碾压一切敢于作对的女真旧势力。

金太宗一系是宋朝化的输家。所以，他们不同意宋朝化。然后，女真大金就打击他们、干掉他们，甚至杀光他们。

但是，输家不止金太宗一系，而是整个女真权贵阶层。

权贵阶层的有识之士，比如完颜宗干、完颜宗弼等人，是大金宋朝化的主要推动力量。

他们或是因为见识或是因为忠君或是因为爱国或是因为看到了女真民族的未来前途，但主要是因为他们都是赢家。

甚至，连粘罕都是主要推动者。一个能把自家皇帝欺负到死的大金曹操，为何还要推动宋朝化？因为河东、河北两大“殖民地”。宋朝化才能统治两河，而两河恰是自己的地盘。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宋朝化。

至于大金皇帝，除了金太宗外，其他大金皇帝都是宋朝化的最大赢家。到底是做大宋皇帝更体面，还是做女真皇帝更体面？

金太宗是大金皇帝，活着的时候被权贵们欺负了一辈子，死了也没能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关键这家伙还有童年阴影。就是因为偷了国库里的钱，就被权贵大臣们拖下龙椅打了二十大板。这种窝囊皇帝，谁愿意当？所以，必须宋朝化。宋朝化的大金皇帝才是真的大金皇帝。

但绍兴和议恰恰终止了大金宋朝化的动力。

对外扩张是一个不断做大蛋糕的过程。当此之时，大家还能勉强做到心无杂念且精诚团结的实事求是。因为人人都能分到蛋糕。宋朝化有好处，那就坚决推行。谁拦着就弄死谁。

但和议了、不扩张了，蛋糕只能这么大。到这时候，宋朝化就是一个重要却不紧急的问题。而自己能分到多少，则是一个非常重要、十万紧急的问题。

于是，女真大金的主要矛盾立即转变为大金皇帝和大金权贵之间的矛盾。

对金熙宗来说，宋朝化还不够彻底，咱们还得继续推行。相比宋朝皇帝，我这个大金皇帝的权力太小，地位不稳。对大金权贵来说，宋朝化可以先停一停，甚至咱们要不要考虑回归一下传统？咱们的勃极烈制度也挺好啊？

完颜亶与女真权贵的斗争，其实很激烈。

但史书的关注点是金熙宗今天酗酒了、明天杀人了，还有皇后突然跋扈了，等等这些个琐碎细节。特别是金兀术死后，大金皇帝完颜亶更是今天杀这个、明天杀那个，同时每天都喝酒、每天都好色。

史书上的这些琐碎记录，反映出两个问题：

一是大金皇帝真得出了问题。绍兴和议后，金熙宗完颜亶立即昏庸起来，而且昏庸得非常匪夷所思，就像得了精神病一样，然后一直昏庸到被海陵王拿刀砍死。

二是史书完全不予遮掩。那史书是谁写的？在宋朝是士大夫写的，在大金是权贵们写的。史书是有立场的。所以，不是大金百姓不满意金熙宗，而是女真权贵不满意金熙宗。

因而，结论只能是金熙宗一直在跟权贵斗争，却一直被权贵忽悠。特别是最信任的股肱大臣金兀术死后，他不仅斗不过，而且还被斗死了。

咱们可以类比一下孙权。孙权是半生明主，后半生咋就不明了？孙权之后的东吴皇帝，为何都跟晚年孙权一个德性？

其中原因不是孙权如何变化，而是孙权与江东士族的关系如何变化。国家走向与自己的设想背道而驰，自己无能为力却不想认命，然而不管做什么却都只是孤家寡人地踽踽独行。这种无力感足以逼把孙权这个大英雄逼成一个“糊涂”老人。

东吴最后一个皇帝孙皓，更是被史书描绘成一个暴躁的精神病。其中原因也不是孙皓如何，而是孙皓与江东士族的关系如何。国家的局面越来越糟，自己很想努力却无能无力，不仅国家正在被士族抛弃，就是自己这个皇帝也在被士族抛弃，于是从焦虑到恐惧、从恐惧到暴虐，直至成为史书描述的精神病。

金熙宗也一样。

当初，完颜宗干和完颜宗弼给他描绘了一张无比宏伟的宋朝化蓝图。但现在这张蓝图怎么也画不下去了。等到金兀术去世，那种无力感变本加厉，甚至不惜杀了自己一直忌惮的裴满皇后。

正如末代东吴皇帝孙皓被江东士族抛弃一样，金熙宗完颜亶也一直活在被女真权贵抛弃的过程中。只不过女真权贵不抛弃国家、只抛弃皇帝。他们偷偷打开宫门、冲进寝殿，一起挥刀杀死了这个“暴虐”的皇帝。

带头大哥和首席刽子手是完颜宗干的次子完颜亮。风险最大、出力最多，所以完颜亮的收益也最大，成为女真大金的第四位皇帝。

可一旦当上皇帝，完颜亮就不再是女真权贵们的带头大哥，而是女真权贵们的真正死敌。完颜亮不仅比金熙宗更有能力、更有手腕，而且也更残忍、更暴虐、更嗜血，甚至更变态。

遣使杀领行台尚书省事秉德，东京留守宗懿，北京留守卞及太宗子孙七十余人，周宋国王宗翰子孙三十余人，诸宗室五十余人。

金太宗完颜晟的子嗣，头号名将粘罕的子嗣，硬是被完颜亮杀个精光。我是皇帝，你们反对皇帝，那你们就得死。甚至，连自己的嫡母徒单太后也不放过，不仅杀了，而且焚尸，最后还把骨灰扔到水里。完颜亮杀戮宗室，真能杀到连个骨头渣滓都不剩。

如果金熙宗是大金的晚年孙权，那完颜亮就是大金的壮年杨广。他的一切操作，几乎都是在向隋炀帝杨广致敬。

杨广屠戮宗室，完颜亮也屠戮宗室；杨广荒淫无度，完颜亮也荒淫无度；杨广迁都洛阳，完颜亮就迁都燕京。

但是，完颜亮要比杨广更疯狂。

杨广屠戮宗室，仅是屠戮威胁自己皇位的兄弟子侄，相当于定点清除。但完颜亮则是普遍轰炸，不管有无威胁，先都干掉再说。

杨广荒淫无度，仅止于让江淮进贡美女，这基本也算皇帝的正常操作。但完颜亮则透着邪性，他喜欢人妻，然后就杀人夫、夺人妻，还喜欢自家姐妹，“上命诸从姊妹皆分属诸妃，出入禁中，与为淫乱”。

杨广迁都洛阳，仅止于营建东都洛阳，却也没说废了故都大兴城。但完颜亮则彻底得多，不仅将故都上京降格为黄龙府，而且还把那里的旧宫殿、宗庙、诸大族宅邸和皇家寺院都给毁了，然后推平种地。

既然致敬得如此彻底，那杨广征高丽这件事，完颜亮当然也要致敬。

于是，公元1161年，大金正隆六年十月，大金皇帝完颜亮举兵六十万、号百万，四路征宋。

绍兴和议二十年后，宋金战火再次燃起，而且燃烧得更为猛烈。对宋金来说，此次战争的规模不仅空前而且绝后。

宋朝的政治不怎么样，大金的政治也不怎么样。而且，宋金两国的问题全都出在内部，跟彼此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既然是这样，那这两个家伙就应该维持和平局面，专心处理内部问题。

宋高宗终于熬死秦桧，然后就该重整朝堂、与民更化，改善一下败坏了的政治品质。海陵王终于完成迁都，然后就该完善官僚制、加速宋朝化，提升一下自己这个大金皇帝的神圣性。但两国之间为何突然掀起一场规模如此之大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