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翔老师在他起家的B站上翻车了,这几天他正在遭受一群人口诛笔伐。
整件事的起因,是因为罗翔老师新近发布的一个视频,讲述了辛亥革命时期一度兴盛过的“排满主义”运动。
很容易想见,罗老师在这个时刻发布这个视频,跟不久前发生的深圳中日混血男孩遇害事件有点关系。原视频我看了,罗老师讲的很巧妙,他是想通过排满主义那场百年前的热病,提醒受众理性的看待仇恨和对仇恨的宣传和鼓动。
角度巧妙、用心良苦,可惜适得其反,此刻攻击他的人非常多。在各种平台上看到的评论我就不放了,看了脏眼睛。
究其原因,我想问题其实出在,罗翔老师想要规劝的那些受众,是如此热爱仇恨这件事的。他们不仅不想放下对日本人的仇恨,更没有真正放下对前清满人的仇恨。
在他们看来,改朝换代、世殊时异之后对前朝遗老遗少进行斩草除根的彻底镇压、甚至屠灭,这是非常天经地义的事情,诚然,中国古代历史上王朝更迭后的保留戏码也确实是人头乱滚。成王败寇,甚至成王败死的黑暗森林一直是这片土地上人们最习以为常的逻辑模型,直到今天还有大量人顶礼膜拜。
罗翔老师不提这个事儿还好说,他一提,这帮人反而记起来了:嘿!你居然给前清的爱新觉罗们张目?逼着他们改名避祸怎么着了?没把他们杀干净已经算革命者宽宏大量了。你居然还给他们鸣冤叫屈,说!你是不是满清遗老,爱新觉罗翔?
好么,罗翔老师若是仅就深圳那事儿就事论事,只被扣一顶“精日”的帽子;他一提当年的排满思潮值得反思,又获赠另一顶帽子,名曰“精满”。
他的那个视频B站上现在还在,但我还是有一丝丝担心,我想起几年前罗老师退出微博的故事,我不知道这次被冲,会不会让他连B站也不上了。
其实回想罗翔老师2020年在B站上的爆火,我一直觉得那是个美丽的误会。
虽然我很喜欢罗翔老师的思想,但我总觉得他的思想和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受众是“八字不合”的。他想通过大多数视频所传达的那种反思和规劝,大多数人其实也是听不进去的,甚至有点说了白说的意思。
罗老师最初冲上顶流,是他在厚大上讲视频刑法课,在中国从事律师等法律工作需要通过司法考试,这是一个硬性需求,所以这种视频天然就有一定流量。
而罗老师讲案例时又善用“张三”举例,把故事讲的妙趣横生,于是很多不考司考的人也满满冲着听他讲张三的段子来了。
但这其实,大多数受众们喜欢听罗翔,只是想听他说那个“法外狂徒张三”,而不在乎老师讲这个段子到底想传达什么。
比如他最初爆火的某个视频里,罗老师讲了个故事,说:
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冬天,一名妇女干部在半山腰碰到了歹徒,歹徒想要对其进行强暴,该妇女一盘算,打也打不过,荒山野岭呼救也没人能听见,于是先假意答应下来,将歹徒带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方”——一个结冰的粪坑边上。
到了地点,女子叫歹徒脱衣服,歹徒欣喜照办。脱衣服的时候人的眼睛会暂时被蒙住,趁着这个间隙,女子飞起一脚将男子踢下了粪坑。
男子试图往外爬,女子在他手上跺了一脚,男子又掉了进去。又往上爬,又跺一脚,又掉了进去。
如此来回三次,男子彻底掉了进去,再也没能爬出来。
当年,这个案件引起了诸多争议,不少学者认为,跺第一脚属于正当防卫,第二脚第三脚就属于事后防卫,过当了。
对这种说法,罗罗老师反问:“什么叫危险排除?什么叫一般人标准?你把你自己代入一下,如果你是这个女的,你踩几脚?”
紧接着,他语调升起,大呼:“我踩了四脚,老子还得拿块砖往他头上砸。”
我们看弹幕分析一下这个段子为什么那么火,你就会发现主要原因在于这个故事太有戏剧性和画面感了,强奸、假意答应、粪坑、歹徒爬上来被踹下去再爬上来又被踹下去。整个过程都可以成为B站网友的造梗素材。
这种段子在年轻人中是天生自带流量的,我们大学上刑法课的时候,老师一看睡觉的人太多,也会说“那我们讲个强奸案,给大家提提神吧。”然后什么性同意不同意,进去没进去各自怎么判,顿时就把后排那些从不听讲的同学注意力也带起来了。
但罗老师讲这个故事只是为了讲这个段子么?不是的,他想表达的其实是对法律“正当防卫”边界如何界定问题的一种反思。
可是你看弹幕和留言,愿意随着罗老师深想到这一层的,其实就已经很少了,大多数人,就哈哈一笑,记得了一个“就亿脚”。
而悲哀的说,罗老师想借这个故事中传达的,应该给正当防卫扩权的理念,其实还是他最容易被理解、获得受众支持的一个议题。因为大多数中国受众在谈及法律时是有普遍的“重刑癖好”,主张对强奸犯踏上一万只脚,很多人还是愿意产生共鸣的。
可是当罗老师谈到别的议题,比如死刑的存废问题,比如法律的正义并不是统治者对被统治者的暴力统治条约,而是实现社会有效、公平分配的方式,甚至存在一个先验的自然法让现实法律去逼近,所以恶法非法……
当他的论述谈到这个深度的时候,能跟上他思路的观众,就更少了。
所以“法外狂徒张三”的故事,给了罗翔老师流量,却也造就了他的被误解和另一种意义上的孤独。
而更悲哀的是,在互联网这个平台上,哪怕罗老师被尊称为罗老师,但大多数人是否真的原因跟从这样一位老师去深刻的反思、乃至改造自己的固有思维。还是仅仅就听他讲一个段子,觉得符合自己三观就接纳,不符合就划走,甚至恼羞成怒、上纲上线去举报。是一件很值得存疑、甚至越来越存疑的事情。
就像古希腊人对待伊索一样。罗翔老师是法学教授,是老师,可大多数人,只需要一个段子手。罗老师一把话题谈深了,他们就不耐烦的挥手将他赶走。
而带着这种疑问,我们终于遇到了今天这件事——当罗翔老师试图通过他的那个视频,要求观众们放下仇恨、改变自己、培育私德、把人当做人来尊重时,他终于踢到了很多受众那种某些坚若磐石的执念,他们愤怒异常。
罗翔老师想用一次讲述,去挑战这些执念,就像堂吉诃德与风车作战。
当然,我们并不知道一万个骑士的反复冲击,能否推倒人们观念中某些根深蒂固的“风车”。
但我知道,这一次的对决,勇敢而天真的骑士又失败了。
怎么说呢,祝愿罗翔老师能够好运吧,我是一个很喜欢看他的视频的人——他讲法外狂徒张三那些集我常常跳过,而老师那些之后的阐发,我总是会反复观看。我真希望这些视频能长存。
罗翔老师曾推荐过穆勒的《论自由》,那确实是一本好书,我想起了《论自由》中的一段如此的陈述:
人们不仅总需要有人去揭示新的真理,指出过去某些真理已然不再正确,而且总是需要有人开创新的惯例,为人类生活树立更文明的行为以及更高尚的品味和情趣。
只要人们还不认为这个世界在一切习俗与惯例上已经臻于尽善尽美,对此就不应给予严酷的抨击。
但不可否认的是,不能期望庸常之众都有能力提供上述惠益;在整个人类之中,其生活实验一旦被他人采纳,就会对成规惯例可能有所改进的,注定是少数人而已。
然则,这些少数之人必是人中之灵秀,他们有如这世上的盐,没有他们,人类生活将会变成一潭死水。
那些少数之人注定孤独、却又重要,他们是这世上的盐,我已不期望他们为这世间调味,我只愿他们都能长存。
你永远奔驰在轮回的悲剧,一路扬着朝圣的长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