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春雨”，在传统文化中，向来是诗人歌颂的对象。宋代诗僧志南的那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那是千古流传。南宋词人高观国在《玉楼春·其一》中写道，“春风剪草碧纤纤，春雨浥花红扑扑”，简直是美得不要不要的。宋代词人朱敦儒的“春雨春风，问谁染就江南草”，是谁呢？当然是两者兼有。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但凡事总有例外，纵然大家都说“春风春雨”好，我就不觉得它哪里好，偏偏要反其意而用之。关键是，即使他是反其意而用之，读来还觉得头头是道，无法反驳。更加值得关注的是，这些词都写得无比优美，让人叹而观止。

我们先来看这首明代词人支如增的《如梦令 · 春风》：

又见东风吹遍，岁岁扰侬庭院。

皱了绿萍纹，又皱却桃花面。

埋怨，埋怨，忽地暗将人换。

又见东风吹遍

“又见东风吹遍，岁岁扰侬庭院”，一个“扰”字，让人顿生疑问！怎么就“扰”你了？

“皱了绿萍纹，又皱却桃花面”，春风拂过水面，使得原本平静的水面泛起了涟漪，就像是绿萍的纹理被风吹皱了一样。而且春风不仅吹皱了水面，也使得桃花的花瓣微微卷曲，仿佛是桃花的“脸”也起了皱纹。

常见的“春风桃花”诗词，有唐代诗人王建的“君前对舞春风，百叶桃花树红”，有唐代诗人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都写得非常唯美。

而这里确是“皱了绿萍纹，又皱却桃花面”，虽然让人不服，却又无可奈何。因为随着“皱了绿萍”和“皱却桃花”，接着就是“落花流水”，让人无可奈何。

皱了绿萍纹，又皱却桃花面

词人非常客观，当任何的花儿开了，随后如果来了春风，那么就是催花落的春风，而不是催花开的春风。所以，一句，“皱了绿萍纹，又皱却桃花面”，虽然无情，却又非常客观。

“埋怨，埋怨，忽地暗将人换”，埋怨啊，埋怨啊，你个春风，就怎么忽然就将人间换了一个遍呢？去年相识的燕儿，今年没有来；去年熟悉的人儿，今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是我的两鬓，已经染霜。

一句，“埋怨，埋怨，忽地暗将人换”，让人想起唐代诗人刘希夷的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是“多么痛的领悟”啊！

埋怨，埋怨，忽地暗将人换

况且，更甚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是，“皱了绿萍纹，又皱却桃花面”，纵然是相似的花儿，也被吹皱了，马上就飘落了。

这样的“春风”，你还觉得它可爱吗？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除了上面词人对“春风”反其意而用之的词，还有宋代词人张炎对“春雨”反其意而用之的词，也写得非常好，那就是这首《清平乐》：

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

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

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

说起“春雨”，我们立马就会想起老杜的诗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雨”的美好，无与伦比。

但诗人对于景物的感情，是受环境影响的。老杜年轻时，身处盛唐，自然是“春夜喜雨”；而宋末词人张炎则处在宋灭元立的时间点，南方遭受生灵涂炭，自然对任何景物都提不起精神。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其实，如果是在盛世，“采芳人杳”，对于赏春者是好事，因为没人打扰啊，可以专心赏春，仿佛独占了春天，多好！

但对于张炎来说，明明是国破家亡，人民流离失所，却要说采花的人儿少了。就像李后主轻飘飘的一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只是这后面，隐藏了多少血泪。

“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为什么“看春多草草”，国破家亡，被掠北上，哪还有心情赏春。却来一句，“总被诗愁分了”，跟李后主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悲痛是一模一样的。

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还说什么燕子呢？不就是词人自己嘛。去年的时候，我在天涯海角流浪；今年呢？我又该沦落到了哪里呢？毫无疑问，还是天涯，是更远更远的天涯。因为我已经没有家了。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

而点睛之笔来自最后一句，“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这一句需要细细品尝，什么叫“如今不是催花”？

一句“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这句重点要理解“催花”。初春的夜雨，是催促花开；而三月的夜雨，是辣手摧花。所谓“三月夜雨”，不就是凶残的蒙元吗？

正常来说，“三月夜雨”，应该还属于“春雨”，可惜，这个“春雨”不是“催花”，而是“摧花”，真是辣手摧花啊！

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历史上，感叹“春雨落花”的诗句不少。比如，唐代诗人孟浩然就有名句，“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是一种小资的感叹，感叹自己无芳可赏了；南宋词人陈允平有“满地落花春雨后，一帘飞絮夕阳西。梁燕落香泥”，有着一种伤春的凄美。只有这句，“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让人联想到“摧花”，结合词人的背景，就很容易想到宋元战争的残酷，蒙元对汉族的摧残，顿时感觉到恐怖！

满地落花春雨后，一帘飞絮夕阳西。梁燕落香泥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种对于“春风春雨”反其意而用之的诗词，其实，就是把“春风春雨”当作悲剧来写，让人掩面而长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