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信》作者:麦家
上一节我们讲述了父亲的人生结局,讲述了家人的各自归宿。那么,面对父亲的后事,“我”是如何抉择的,一家人的关系又会走向何处呢?下面,就让我们继续来听。
我对父亲的释然
面对小妹,“我”沉默了。三姐妹中,真正心里有“我”的是小妹,这么多年来,小妹一直试图撮合“我”和母亲的关系。这次母亲本是让她去日本料理父亲的后事,她却觉得这是“我”回到母亲身边的唯一机会。“我”深以为然,并在她的安排下,很快来到日本,见到了日本大老板宋良冢。
大老板遗憾地说道:“你父亲救过我,但我救不了他。”原来,大老板很有钱,涉及产业无所不包。作为救命恩人和少时玩伴,大老板对父亲非常讨好,只想给予、感恩、示好、礼敬,甚至比奶奶还要顺从、骄惯他。他给父亲配车配房,许诺除了赌博,其它皆可自由消费。
在大老板看来,一个年过半百,且为夫为父的人,总是有规矩有章法的。殊不知,父亲是如此烂!如此昏!如此混!如此厚颜无耻!如此屡教不改!他长年泡在酒场欢店,饮酒、狎妓、嫖宿,乐此不疲。以至于大老板都要惊叹一句:我原本阅人无数,对很多人事见怪不怪,但你父亲在堕落这方面的天才,实在让我震惊惧恐。
听到此话,“我”掩面而泣,大老板一定以为“我”是痛心而泣,其实“我”是喜极而泣。这一辈子,奶奶、母亲、小妹、大姑,所有人都认为父亲没有大问题,只要小毛病,所有人都觉得他犯的错不值一提,却对“我”的揭发无比痛斥。今天,在异国他乡,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嘴里,“我”终于听到了父亲的确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印证。特别是知道父亲死于过量嗑药后,“我”不由得在心中喊道:“妈,你听见了没有,这绝对是个混蛋!你可以原谅我了吧?”至少“我”原谅了自己,卸下了长达十几年的愧疚和自责。
“我”将父亲的骨灰盒带回了家乡,并美化了父亲,谎称他是喝醉了酒导致酒精中毒死的。家人为父亲举办了隆重热烈,甚至是气派非凡的葬礼。“我”也参加了葬礼,看到众人皆悲,“我”突然想起了奶奶,那个疼爱了“我”一辈子的人,最后却死无葬身之地,坟墓里不过是一副衣棺。想到这里,悲从中来,“我”也泪流满面、哽咽不止,以至于村里人都认为“我”知错了,夸赞父亲死得值。
我与母亲的和解
葬礼之后,母亲因为太过伤心,大病一场,两天三夜不醒,嘴里满是胡话,骂天骂地,骂父亲,骂得最多的还是“我”。那些极尽不公甚至带着侮辱的谩骂,让“我”失落万分,伤心而去。这么多年,“我”一直认为自己与之决裂的是父亲,可母亲却将“我”逐出门外,逐出心中,任“我”怎么做也不肯原谅,这竟成了“我”的心病。
妻子听闻,说等生下孩子后,请母亲来带孩子,如果母亲肯来,就说明已经原谅“我”了。母亲最终还是来了,但坚持要对“我”施行家法后才肯回家。所谓家法,就是一遍一遍地数钉子,数到头昏眼花,钉子便会扎破手指,让人有穿心之痛。从小“我”便看着奶奶对父亲一遍又一遍地施行家法,没想到有一天竟轮到自己头上。为了解开母亲的心结,“我”数起了钉子,然而母亲终是不忍,她和小妹帮“我”一起数,那一刻,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有了意义。
回到家中,母亲帮着我们一起带孩子。孩子是最好的黏合剂,小家伙的哭哭啼啼和屎屎尿尿,轻而易举地破除了忌讳和间隙。一个月下来,“我”和母亲已心无芥蒂,无话不谈了,好像是小家伙的啼哭教会了我们交流,小家伙的屎尿擦亮了我们生锈多年的母子情。母子情深的记忆从昏睡中苏醒,某一天“我”扑在母亲怀里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这么多年,“我”终于回到了母亲心里。
我与奶奶的重逢
“我”没有想到,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因为儿子水土不服,母亲将他带回双家村抚养。这期间,母亲发现了一件怪事。
从奶奶走后三四年,家里经常收到汇款,金额二十到一百不等。这钱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也确实给家里解了不少急。母亲一直认为寄钱之人是日本的大老板。特别是父亲去了日本后,钱数还增加了,母亲一直认为这是父亲对家里额外的补偿。但父亲死后一年多了,这钱依旧在寄。母亲觉得蹊跷,便寻人打听了下,才知道钱来自杭州龙井的张桂芝。再顺藤摸瓜,这才发现奶奶竟然还活着,并托张桂芝给家里寄钱。
原来,当年奶奶跳进富春江后,被一根大树枝挂住,一路顺流而下,搁浅在一处沙洲上,被一个渔民救下了,之后又辗转流浪到了杭州。那天奶奶手臂骨折,已经几天没有进食,在雷峰塔附近,奶奶遇见了年轻的张桂芝,她给了奶奶五分钱。这张桂芝不是寻常人,她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毕业的厦大哲学系硕士研究生,研究佛教律宗,晚年出版过两本研究弘一法师的著作。当时她正在净慈寺工作,与奶奶就这样相遇了。
第二天,张桂芝在净慈寺的公厕里,又遇到了奶奶,当时奶奶正在用独手努力拖地。张桂芝以为奶奶是寺里的清洁工,一问一答才知,奶奶不是清洁工,而是在偿还她施的五分钱。两人就这样有了交情,奶奶也就留在了寺里做清洁工,有了一碗饭和一张榻。
那时正值思想运动,一天一群毛头小子冲入寺里,打砸“四旧”,张桂芝前去阻拦,不幸被棍子打断脊梁骨,瘫在床上小半年。期间她的父亲坐牢而死、母亲自杀而死、一兄弟被打而死、一兄弟与家庭决裂。张桂芝万念俱灰,好在此时奶奶对她不离不弃,尽心尽力照顾她的吃喝拉撒。等到张桂芝能下床后,她便对奶奶下了跪,认了干妈。从此以后,两人如同母女,一起削发为尼,一心向佛。落魄时,两人沦为草民,居无定所;显要时,张桂芝深受重用,把守一方佛门。在此期间,奶奶衣食无忧,每年托张桂芝给家里寄钱。如今,年近九十的奶奶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谁也不认识,只是天天把孙子挂在嘴上,说她孙子打小聪明,长大一定有出息。
看到母亲要接走奶奶,张桂芝并不同意,一来她和奶奶亲如母女,感情深厚,二来奶奶已经糊涂,无法认得母亲。但是据说奶奶只认得“我”,还天天念叨“我”的名字,所以母亲急切地将“我”召回,请“我”接回奶奶。听到这个消息,“我”迫不及待地起身。跟随着张桂芝的脚步,“我”终于见到奶奶,她拄着一根竹拐杖,正对着一面墙滔滔不绝。“我”大叫着“奶奶”,扑上去抱住她。奶奶像没听见,不停地问我:“你吃饭没有?”
张桂芝告诉我,奶奶见到任何人都是两句话:“你吃饭没有?”“你是谁啊?”只有你问她一个问题:“你孙子叫什么名字?”她眼睛会突然亮起光芒,并立刻回答是“蒋富春!”这个名字,她从来没有答错过。张桂芝看了“我”的证件,说既然你就是蒋福春,是她朝思暮想的孙子,你就带她走吧!“我”轻轻抱起了奶奶,感谢着命运对“我”的厚待,让“我”还能如奶奶当年所愿,让她享一享孙子的福。
我与自己的释然
时光的年轮滚滚向前,亲人们开始一个一个离“我”远去。奶奶走了,母亲也走了,是得肝病走的,年仅六十七岁。其实,嫁给父亲后,母亲的肝病就上身了。她对父亲不是没有过不满,只是她对父亲表达恨和绝望的方式,是自罚。母亲曾送给父亲一件定情物,是一件肉色的、箍着两条蓝色腰线的毛线衣。每当母亲对父亲失望透顶时,她就咬着牙、噙着泪,默不作声地拆掉这件毛线衣,像是拆掉她的爱一样。母亲在惩罚自己,她拆了又织,织了又拆,像被巨石苦役的西西弗一样,周而复始,却永无尽头。这就是母亲的一生,被情困住的一生,被父亲困住的一生。郁结之下,她得了肝病。
有一天母亲突然深度昏迷,三天后便撒手人寰。昏迷之中,她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把我和你们爹葬一起……”“我”一遍遍听着,泪眼朦胧,眼前浮现的,是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针针地织着父亲的毛衣,就像织起她的爱,就像织起这个家。“我”理解了母亲,理解了她的隐忍,理解了她率领全家对“我”的反攻,理解了她对“我”的仇恨。也许母亲渴望的,只是一个完整的家,哪怕这个家并不完美,可不完美又怎样,血浓于水的亲情、割舍不断的牵绊,不正是家存在的意义吗?
好,到这里,《人间信》这本书的共读也就接近尾声了,我们再来一起简单回顾一下全书。
小说以回忆的方式,回溯了一个家族的沉浮变化,爷爷的意外早逝、父亲的浪荡败家、“我”的无情决裂,让这个家充满了动荡与不安。书里描写了形形色色的普通人,年轻自杀的小姑、坚韧不屈的奶奶、隐忍不语的母亲、张扬跋扈的邻居、下乡的知青老师,天真快乐的童年玩伴,他们见证了“我”的成长,也影响了“我”的成长。从对原生家庭的反抗,到试图回到原生家庭,“我”对不公的命运有过反抗,却在功名成就时渴望回归。说到底,每个人都是如此,既渴望实现自己的价值,也渴求亲人爱人们的情感慰藉。
也许童年的成长充满痛苦,也许原生家庭并没有那么美好,也许我们都曾渴望和原生家庭决裂,但当我们走过了千山万水,看过了千姿百态,才明白,当千帆过尽,父母家人们的血缘和爱,依旧是那么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