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病垂危时,我的夫君傅砚正搂着他的妾室听曲看戏。
我死后,上天抹除了我曾存活在这世间的所有痕迹,
唯让傅砚一人记得我。
多年后,原本在世上消失的我,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在傅砚眼前。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九王爷疯了。
...
1
我与傅砚青梅竹马。
他是圣上颇为信任的九王爷,我是有着赫赫军功的纪家独女。
我们是被世人艳羡的天作之合。
成亲三月,傅砚南下治理洪灾,回来时身后却跟了一个美娇娘。
与我的寡淡不同,那女子模样娇俏,身段窈窕,言行间皆是妩媚,任哪个男子看了,都不由得心生怜爱。
傅砚也是。
傅砚对我说,她叫莺娘,全家都在洪灾中丧命了。
傅砚说,他不能抛下她,所以恳求我能够收留莺娘。
莺娘见我怔在原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恳求我的收留。
她说她不求名分,哪怕为奴为婢,只愿能留在王府,留在傅砚身边。
他们情深义重,仿佛我是那个毁人姻缘的恶人。
我没有说话,只看向傅砚。
傅砚却躲闪着我的视线。
回想起父亲曾对我说过,纪家势盛,让我要小心身边的人别有用心。
我却无比笃定回答,“傅砚不会。”
可我与傅砚成亲一月后的牧境之战,纪家八千将士战死沙场,无一人生还。
我从众星捧月的大将军独女,一夜之间成了无人庇护的孤女。
皇家感念纪家满门忠烈的英勇,也气怒于父亲指挥失误致使牧境失守、将士惨死的过错。
于是权衡利弊下,纪家功勋被夺,家财充公,
我却被接连两道圣旨,封为承恩郡主。
承沐天泽,谢圣上不杀之恩的郡主。
纪家山倒,傅砚的所作所为,重重给了我一巴掌。
看着面前的痴男怨女,
我惨淡一笑,点头应下。
即使如此,便成全你们。
起初傅砚或是觉得亏欠我,没有给莺娘名分,而他比往常更频繁地来竹园陪我。
可时间长了,这份亏欠,早已淡然。
他不再来竹园,而是明目张胆地日日陪在莺娘身边,白日宣淫。
就连我重病缠身,傅砚也没有来探望过我。
这种日子我不知熬了多久,
久到某一天听丫鬟惊呼王爷来了,都仿若隔世。
我顾不上刚喝完药嘴巴里的苦涩,忙不迭从床榻起身。
可我抬眼却看见了莺娘。
刺痛我的不是她与我蜡黄消瘦的面容相比日益红润美貌的脸蛋,而是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她有了身孕。
我心中顿时了然傅砚此次前来见我的目的。
果然,不等我开口,傅砚似劝说又似命令的口吻对我说,
莺娘怀了他的骨肉,希望我能同意给她一个名分。
我抿了抿唇,心里的苦涩比嘴里的还要苦上三分。
今日是我的生辰,我以为他是来看我的。
但他不记得了。
我扯了扯干裂的唇,“既如此,不知九王妃这个身份如何,可配得上你的莺娘?”
傅砚听见我说的话时,眼底满是惊讶。
他知道我深爱着他,也知道九王妃的身份是我曾视作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我绝无可能将它拱手让人。
我以为他会高兴,但傅砚却第一次在我面前发了脾气。
他质问我是不是喜欢上了别的男子,
又不等我开口解释,他砸碎了台上的瓷瓶,踢翻了我的药罐,
将我将竹园所有的男侍卫都调走了,甚至将为我诊治的男大夫都赶了出去。
我唇角勾起一抹苦笑,笑着笑着,嘴巴里咸咸的。
是泪。
自那日后,竹园好似一座活坟墓。
冬日渐寒,却没有人送来碳火。
丫鬟只好将房中的桌椅烧来取暖,桌椅烧完了只能烧些破旧的衣物。
再后来,已经没有能烧的东西了。
我手指冻得僵直发紫,丫鬟哭着跪在床边,一遍一遍揉搓我的手,试图让我暖和起来。
可我辜负了青昭的好意。
我孱弱的身子终是没承受住寒冷和疾病的折磨。
我死在了这个寒冬的夜晚。
弥留之际,耳边是隔壁梨园欢快的戏曲声。
2
青昭哭喊着,要去请傅砚救救我,我却拉着她的手,
“罢了,罢了。”
我缓缓闭上眼,感受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消散。
傅砚,若有来生,我定不会重蹈覆辙。
再次睁开眼,是和煦温暖的阳光。
我猛然从床上坐起来,身体的轻盈感让我感觉那么不真实。
不等我反应过来,便被一个老妇人抱在怀里,她温热的手指小心翼翼为我擦着眼角的泪珠,嘴中喃喃,
“晏晏,乖,没事了。”
晏晏,这并不是我的名字。
我花了好一阵时间才接受弄清眼前的状况。
我重生了。
我重生在我死后的第三年,
重生成了丞相府的嫡出幼女,沈晏晏。
沈晏晏七年前生了一场大病,陷入了昏睡中,直到我重生在这具身体里,这具沉睡七年的身体方才醒来。
沈晏晏的容貌生得和我一模一样。
就连锁骨上那一颗红色朱砂痣,都不差分毫。
而原本死在竹园的我,纪家孤女纪觅夏,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却唯有傅砚一人记得。
我死后的三年里,傅砚大病一场,逢人便问是否记得他的九王妃纪觅夏。
但得到的回答都是,世上并没有那么一个人。
他们说傅砚并没有成亲,只有一个从江南带回来的妾室。
而纪家全族都丧生于战场,无一人生还。
傅砚疯了一般,不相信任何人的话,拿着一副画像,从京都一路南下寻找画上的女子。
却始终没有问到一字半句。
傅砚再次回京时,一改往日的意气风发,额角多了几缕白发。
皇上心疼傅砚,要帮他挑选一门好亲事,但全都被傅砚拒绝了。
他说,他只有一个九王妃,而这个王妃只能是纪觅夏。
京都上下无不赞叹傅砚的痴情与真挚,世家小姐们也纷纷艳羡着这个名叫纪觅夏的女子。
可只有我知道,傅砚所谓的痴情,多么令人作呕。
沈丞相幼女沈晏晏苏醒一事,很快传遍了京都。
沈丞相有五个儿子,老年得女才有了沈晏晏。
沈晏晏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如今沈晏晏苏醒,京都各大世家都来探望恭贺,一时间好不热闹。
就连皇上都为沈丞相高兴,下旨封沈晏晏为康安郡主,寓意日后能幸福安康。
“康安郡主。”
我喃喃念着这几个字,心里万分苦涩。
康安二字的确是极好的。
只是与“康安”相比,我的“承恩”二字自是讽刺。
宫里设下了颇为隆重的宴席,庆祝沈晏晏的苏醒。
我知道,这宫宴不单单只是为了沈家,更是为了太子,为了大兴朝。
沈晏晏与太子傅时舟曾订下了婚约。
沈晏晏昏迷后,婚约暂且搁置。
如今沈晏晏苏醒,这婚约尚未废除,自然还是有效的。
这次宫宴,皇上就是为了看一看这未来的太子妃是否“恢复如初”。
如有半分差池,这婚约自会废除。
我本想装病躲过这些尔虞我诈,可丫鬟说此次宫宴傅砚也在。
我顿时来了兴致。
傅砚,好久不见。
不知道再次相遇,你会是什么表情。
宫宴当天,我乘马车来到皇宫。
一入殿内,我自成为焦点,无数只眼睛审视打量着我,试图在我身上找到些异常之处。
可我让他们失望了。
我的容貌虽说不上绝色,却也清婉脱俗,只是由于多年卧床,身子羸弱单薄,肤色也更加白皙一些。
而言行举止更是与其他女子并无不同,反而比起入宫后略显畏缩的女眷们,更多一分从容端庄。
我向皇上和皇后行礼问好。
无论言语或是礼节,都让人挑不出错来。
皇后和皇上相互看了一眼,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赐我落座。
我的位置在左侧第二张处,第一处的空座是留给还未曾露面的太子殿下的。
传言太子并不满意这桩婚事,对沈晏晏多有避讳。
今日想必不会来了。
收回思绪,我向皇上谢恩后转身准备入座,却好巧不巧迎面撞上了刚踏入殿内的人。
而那人,正是我前世夫君傅砚。
3
再次看见傅砚,往事历历在目,我手上曾生了冻疮的位置还似乎隐隐作痛。
的确如传言所说,傅砚满脸倦容,鬓间的白发让他略有消瘦的脸庞显得格外沧桑。
曾经的我,如若见他这般消沉,必会心疼怜惜,甚至会原谅他的所有过错。
但如今再次相见,心中仅存冷漠。
傅砚,你如今是否也能体会到我万分之一的痛苦吗?
我收了视线,对他福了福身子,
“王爷安。”
起初傅砚并没有看我,他手中拿着的贺礼,急匆匆要递上去。
听到我的声音时,他才不经意瞥了一眼眼前的人。
却只是一眼,傅砚如同被人夺了魂魄般怔在原地,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眸,好似一瞬间有了光亮。
他手中的贺礼跌落在地上,一颗晶莹圆润的夜明珠从木盒中摔出来,滚动至我的脚边。
我弯腰拾起那颗夜明珠,抬眸对上他惊诧的视线,将珠子递给他,
“王爷,你的东西掉了。”
傅砚没有接过夜明珠,而是在几瞬的迟疑惊愕后,忽然情绪格外激动地揽住我的肩膀。
他手劲很大,似是生怕我突然消失一样,紧紧将我禁锢住。
“阿夏,是你吗!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他们都骗我说你不存在,我知道他们在骗我。”
傅砚眼眸中止不住的欣喜,我看见他眼尾殷红,眼眶中似有泪水打转。
在这一刻,我相信他是真的喜悦。
却是如同他的夜明珠一样,华而不实,于我也是一文不值。
“你弄疼我了。”
我微蹙了下眉,傅砚忙松了力道。
我后退几步,从他身边逃离,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阿夏,你是还在生本王的气吗?本王知道错了,你和本王回去……”
还未等他说完,身后传来皇上略带怒意的声音,
“晋王,这是宫宴,你要做什么?!”
纵然皇上发了话,傅砚却仍旧直直盯着我,声音抬高,“她是纪觅夏!她是本王的九王妃!”
“这——”
众人皆哗然。
我迎上他灼热的视线,冷然看着他,“王爷怕是认错人了,臣女是沈相之女,沈晏晏,并不是您口中的九王妃。”
傅砚身子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而我神色冷淡,看他的眼神就像陌生人一般,更没有从前的温柔眷恋。
见我冷漠的眼神,傅砚心中一沉,拳头陡然收紧试探性问了一句,
“阿夏,你还在生本王的气,对不对?”
我将手中的夜明珠塞到傅砚手中,语气冷淡,“臣女与王爷素未相识,又怎么会生王爷的气。”
“可是——!”
“够了!”皇后威严愠怒的声音从高台传下来。
大殿顿时安静下来。
自三年前,傅砚如同疯了一般,一直在找一个不存在的女子。
起初皇上与皇后怜惜他的真情也帮他寻觅过,可后来发现他说的一切全都子虚乌有。
三年的疯癫,众人已然有些倦怠。
今日宫宴,傅砚却又发疯般强认沈丞相的女儿、未来的太子妃,皇上便当真忍耐不得了。
皇后看了一眼揉着额角的皇上,而后回眸注视着傅砚,似压抑着对他长久的不满,用极为认真的语气道,
“晋王,你可仔仔细细看清楚了,这位的确是沈相的女儿,沈晏晏,不是你的纪觅夏,更不是你的九王妃。”
傅砚怔在原地,不敢相信般摇摇头,“不,不可能!她就是我的阿夏!”
傅砚忽然想到了什么般,又说道,“阿夏左脚腕有一块月牙的胎记,只要她也有,就可以证明了!”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傅砚上前几步奔向我,俯身试图褪下我的鞋袜。
“晋王!”皇后惊得从座位站起身,“来人,快拦住他!”
傅砚总是这样,为了自己,不择手段。
哪怕他知道,在众人面前褪下我的鞋袜无论结果如何都会使我清誉有损,他也毫不在乎。
我本能后退几步躲开傅砚的手,
却忽有一人挡在了我的身前。
他身姿颀长,肩背宽阔,将我挡在他的阴影下。
声音温润又清冷。
4
“没想到三皇叔,对我的准太子妃这般有兴趣。”
我站定身子,抬眸看向将我护在身后的男子。
他容颜俊郎,烛光下侧脸轮廓浓深,身上有若隐若无的清竹香,让我莫名的心安。
而傅砚则滞在原地,不满道,“太子妃??”
男子回答地云淡风轻,“沈小姐与我的婚事是父皇亲自定下的。”
他停顿一下,回眸看向我,双眼似化不开的浓雾,继续道,
“她自然是我的太子妃。”
我与傅时舟对视良久,久到一旁宫女提醒,我才反应过来对他福了福身子。
“太子殿下安。”
“免礼。”
他这双眼我不会记错。
我与傅时舟曾经是见过的。
不过那时,他还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而是困于静安寺虔心礼佛的小沙弥。
纵然一别数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眼。
不过,纪觅夏已经从世间消失。
他应是记不得我了。
看见太子出面,皇后这才放心下来,抬手屏退了正要上前阻拦的宫人们。
而傅砚看着拦在我身前的傅时舟,停下脚步,袖口下的手紧紧攥住。
饶是他再过不满,也只得暂且压抑怒火,冷静下来。
他上左前半步绕过遮挡住我身影的太子,一改刚刚的粗鲁激动,与我道歉,
“是本王唐突了,还望姑娘海涵,不知沈姑娘可否赏脸与本王——”
不等傅砚说完,傅时舟忽得转身再次挡在我与傅砚之间,
他将傅砚视若无物,直接打断他的话对我说道,
“沈小姐,随我落座吧。”
傅砚对我伸出一半的手停滞空中,脸红了又白。
大殿的气氛登时凝重紧张起来,在场众人皆屏住呼吸,不敢言语只字,纷纷紧张着局势。
要知道,一边是皇上信任且权势滔天的九王爷傅砚。
一边则是近几年功勋赫赫,民心所向的太子殿下。
双方,都是大兴朝炙手可热的人物。
而这二人竟为了一个女子,在宫宴上剑拔弩张。
任谁都没见过这种场面。
众人的视线在傅时舟与傅砚身上摆动,最后都落在我身上。
他们都想知道,牵动着二人心绪的我,究竟会作何选择。
皇上与皇后也在高台观望着,似乎也好奇我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而我只是平静从容地看着傅时舟,福了福身子,开口道,
“臣女是太后与皇上钦定的太子妃,自是随太子殿下落座。”
话语落,我看见傅时舟略有紧张的神情缓缓松弛,他唇角升起笑意,回我道,
“也是我的荣幸。”
傅时舟引我至左侧落座。
与傅砚擦肩而过的那瞬间,我听见他轻轻地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声音,唤了一声,
“阿夏。”
但我并没有丝毫停顿与犹豫,离他远去。
如同那年,他搂着怀中的莺娘离开竹园那样,
冷淡、疏离。
宫宴继续进行,
刚刚冲突好似过眼云烟,无人再敢提及。
觥筹交错间,我能感受到对面的傅砚灼热的视线始终落在我身上。
刚刚他消失的妻子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却对面不识,而后又当着这么多达官显贵的面受了屈辱。
现在他的的心里定是五味杂陈,愤懑而焦虑。
我抿了一口酒,唇角勾起淡淡的笑容。
傅砚,这还不够。
你如今的痛,不如我曾经历过的万分。
“尝尝这个。”
傅时舟适时侧身为我夹菜,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了傅砚直勾勾看我的目光。
我收了思绪,微颔首。
傅时舟对沈晏晏的态度倒是与传闻不同,
他非但没有疏远,反而待我体贴温柔。
甚至短短时间内,就能猜测出我的口味,令我有些惊讶。
不过,他既是万众瞩目的太子殿下,这种逢场作戏,想必早已游刃有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只陪着他演好相敬如宾的戏码便好。
“谢谢殿下。”
“与我不必客气。”
“臣女与殿下虽有婚约,但终究未婚嫁,殿下还是与臣女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对臣女与殿下都好。”
我言语间虽与傅时舟保持着距离,但却故意侧脸对他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
而这个笑容,我确保傅砚能够看见,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