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
我亲娘不知廉耻勾引王爷、毒害王妃,活该生产当夜便被乱棍打死。
至于我这个区区孽种。
为讨王妃欢心,被亲生父亲连夜命人扔去乡下庄子。
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好一对心狠似铁的神仙眷侣。
01.
及笄这天。
我像往常那样,被庄子里负责照顾我的嬷嬷,连催带骂地拖着半人高的木桶去河边打水。
这是她磋磨我时最爱用的法子,无论严寒还是酷暑,只要她来了兴致,我只能顺从。
路过乡下王举人家,听到从里头传来的捶胸顿足之声。
「北漠大军压境!江山危矣啊!!!」
我无趣撇撇嘴翻了个白眼,深一脚浅一脚拽着打满水的木桶往家走。
上有天子,下有戍边将士。
此等家国大事,与吾等屁民有何关系?
况且那北漠距京城犹有千里之遥,他身处天子脚下,也不知在怕些什么。
杞人忧天。
大约是因着自小吃不饱穿不暖,纵然已到及笄,我的身量却还不如邻居家比我小两岁的丫头桂花。
这才是值得我这个屁民困扰烦恼的人生大事。
边往回走,边在心里盘算。
不如今天就趁嬷嬷不注意,吃饭时多藏两个精面馒头吧!
02.
累死累活拖着木桶回了家,却发现家门口停着辆华盖马车。
不只如此,马车周围还立着不少凶神恶煞的持刀大汉,还有七八个衣着光鲜的丫鬟婆子。
我嘞个乖乖。
放下木桶抚了抚心口,再度拖着木桶往前走。
「劳烦让让。」
生怕惹怒了那些持刀大汉,我细声细气的说着。
又怕碰到那些丫鬟婆子,我小心翼翼躲开她们,气喘吁吁拖着木桶往门里走。
还好,无人在意我这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
进得院门不待我把木桶归置好,寻常待我如敝履的嬷嬷,忽然如狼似虎地扑到我面前。
喜极而泣。
「小姐大喜,小姐大喜,王爷命人来接小姐归府了!」
抹了把脸上的汗,我将嬷嬷扶好,转向院里那个看向我时,眼神格外鄙夷的老妪。
心头默默叹气,区区孽种居然值得王府如此大张旗鼓。
我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庄子上的日子虽然清苦,嬷嬷也时常以欺辱、苛待我为乐,但尽管艰难却也能留得一条命。
今后……
由不得我细想,眼神鄙夷的老妪甩了甩帕子,扯着我细仃仃的胳膊塞进两个丫鬟怀里。
「又脏又臭的如何见得了人?还不赶紧给四小姐洗漱干净?」
如此,我辛辛苦苦打回来的水,变成了我的洗澡水。
03.
饶是我只在乡野长大。
也听说过北漠人如何如何凶残,在战场上打得我朝将士如何如何丢盔弃甲哭爹喊娘。
华盖马车「吱吱呀呀」驶进京城,我掀着帘子,如饥似渴地朝外张望。
作为生平头一次得见京城繁华的乡野粗鄙。
不得不承认。
我着实被这花花世界迷了眼。
「不愧是从贱人肚子里爬出来的贱胚子,果真上不得台面。」
我正沉醉呢,一道不高不低的挖苦,倏地落进我耳朵。
无声叹了口气。
未免继续被人挖苦,我悻悻放下帘子,规规矩矩在马车里坐好。
没办法,乡间孽种而已,哪敢真摆小姐架子。
直到我昏昏欲睡,摇晃了不知多久的马车,总算停了下来。
「伺候四小姐下车。」
老妪尖刻的声音响起,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说得「四」好像是「死」。
但我不敢大胆求证,磕磕绊绊从马车上下来后,低眉顺眼跟着对方在弯弯绕绕地王府中往前走。
只能说,不愧是王府,果真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一想到我本该也在这金窝窝里长大,却被个脑子拎不清的娘亲害得只能在庄子上,在「发配」的老嬷嬷手底下挣扎求生。
还是忍不住,悄无声息叹了口气。
造孽啊。
04.
本以为郎心似铁的父王和嫡母接我回府,是想送我去跟我那脑子拎不清的亲娘团聚。
谁知——
「和亲?」
我怔怔问出两个字。
端庄持重地王妃面无表情望着我,只一双眼睛流露出浓稠怨毒。
也是,谁叫我那亲娘以为自己马上要生下王府长子,居然敢不知天高地厚毒害王妃,致使王妃爱女从出生起便带了病,纵使常年被各种珍稀汤药养着,在民风开朗的本朝,却也只能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
设身处地的想,若我是王妃,也要恨毒了我和我亲娘。
王爷生父捋了捋短须。
「不错,陛下下旨,封你为嘉顺公主,七日后启程前往北漠和亲。」
我跪在地上,不由陷入沉思。
上午我还信誓旦旦地想,边关危机与吾等屁民没关系,谁知不过两个时辰,我就成了足以平息战火的和亲公主。
果然,做人还是不能把话说得太满,不然迟早有打脸的一刻。
「叩叩。」
静待片刻的王爷生父,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
我猛然回神,一个头深深磕下去:「小女领旨,谢恩。」
交代完唯一需要交代的事情,王爷担忧地望了望王妃,厌恶地命人将我待下去了。
还不忘吩咐。
「这几日好生把人将养着,即便比不得京中贵女,也不可还像如今这般面黄肌瘦,骨瘦如柴,免得届时让北漠王心生疑窦。」
领命进门的丫鬟婆子,应声称是。
05.
这之后,我就再没见过王爷王妃了。
也是。
王府金尊玉贵的嫡小姐被我亲娘害得柔弱不能自理,将嫡小姐视作掌上明珠的王爷王妃,如何能爱见我?
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再过几日,我就要被送往北漠当和亲公主了。
这日,我正被丫鬟婆子盯着用膳,忽听外头传来阵阵惊呼。
「小姐,小姐的身子昨个才见好,眼下如何能再受风,小姐还是快些回去吧!小姐!」
不等惊呼落地,房门倏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下一刻,一道清丽身影出现在我眼前。
可因逆着光,我没能立时看清对方的模样。
「这便是父王母妃想出的法子?!」
少女含着悲戚的声音响起,旋即,她便不可自抑地咳了起来,瞧那阵仗,好似要将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了一般。
我心下大惊,料想这少女便是我亲娘害到的嫡小姐了。
缀在嫡小姐身后的丫鬟婆子应声而动,裹披风的裹披风,塞手炉的塞手炉。
明明阳春三月,嫡小姐却照拂得密不透风。
「你们且下去,我要同四妹妹说几句贴己话。」
民女惶恐!
我这区区孽种,哪里敢同嫡小姐共处一室单独说话,岂不污了嫡小姐的玉嘴玉眼和和玉耳?
06.
幸好,及时收到消息的王妃风似的赶了来,见着我张嘴就骂。
「你这孽种,谁准你靠近我儿的!」
孽种冤枉啊!
明明是你儿非要靠近我。
「母妃,」嫡小姐脸色纸一样白,她死死攥着王妃的手,泫然欲泣:「四妹妹何其无辜,你们如何能将她推入那火坑!」
「什么无辜!」
一涉及到心爱的女儿,王妃端庄全无,瞬间声泪俱下。
「若非她那贱人娘害你,你怎会常年缠绵病榻?若非那贱人已死,母妃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如今母债女偿,莫说只是让她去和亲,便是让她即刻代你去死也是她的本分!」
「母妃!」
看着状若癫狂的王妃,嫡小姐满目震惊。
苍白瘦弱的少女久久凝望王妃,终了,眼睛一闭落下泪来。
「母妃,稚子何辜啊……」
嫡小姐虽有心为我撑腰,奈何身单力薄,被王妃哄着劝着逼着带走了。
自这日起,我所在的院子便被王爷下令封了起来,莫说我这个挂了公主名头的孽种,便是院里的丫鬟婆子也一概非召不得出。
丫鬟婆子们受了制,不敢对王爷王妃有何置喙,只好把气往我这个「罪魁祸首」身上撒。
好在,也不是所有人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在我的饭食又一次被几个丫鬟婆子分摊后,院子里地位最高的嬷嬷终于出手了。
「瞧不清个轻重缓急的贱骨头,竟敢做这种要命的事情!莫说王府,便是寻常勋贵之家的贵女,有哪个会被养成这么副瘦猴样,回头耽误了陛下王爷的正事,莫说你们,就连你们全家上下也要被砍头的!」
丫鬟婆子们即刻跪了一地抖如筛糠,连呼:「奴婢再不敢了,求嬷嬷饶命!」
07.
若非嫡小姐来闹了一次。
我竟不知,区区孽种之所以「有幸」被封公主,全因天子下旨皇亲国戚献女和亲,王爷王妃不愿嫡女北去和亲,这才想起被扔去庄子不闻不问了十五年的我这个庶女。
依照王妃的话来说,我生来便欠着嫡小姐一条命,莫说只是去北漠和亲,便是立时三刻待嫡小姐去死也是应当的。
认真想了想,嫡小姐人挺好,况且确是我亲娘将她坑害至此,纵使没有王爷王妃之命,我也是愿意为了她走这一遭的。
临行前一天。
在嫡小姐的以死相逼之下,王爷王妃命我去见了嫡小姐一面。
「对不起。」
刚见面,嫡小姐便紧握着我好不容易被养没了冻疮的手,嘤嘤哭泣起来。
她哭得无声无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坠落不止。
「四妹妹,你可知、你可知……」
嫡小姐泪水涟涟望着我。
我莞尔一笑:「知道。」
有什么不知道的,北漠王荒淫好色,仗着麾下那只无往不胜地重铁骑,逼迫不知多少小国献了公主去,如今也轮到了大盛朝,天子舍不得自家女儿,便下旨命皇亲国戚献女,王妃记恨我多年,立刻将我这早该万劫不复的孽种献了出去。
天子心满,皇亲国戚意足,舍了我一个千刀万剐的孽种,换家国几载无忧,怎么能不是桩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听到这样一个回答,嫡小姐哭得更凶了。
病中美人最是引人怜惜,我吃了熊心豹子胆般,亲手用帕子将她脸上泪水擦掉。
「小姐不必如此,王妃所言不错,这本就是我欠小姐的。」
嫡小姐呜呜咽咽地哭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无声叹息,起身朝她拜了一拜:「民女明日便要远去北漠,此地再无牵挂,唯盼小姐珍重一二。」
嫡小姐哭得更凶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铺满了擦也擦不完的泪痕。
她声音哽咽。
「不该这样,不该这样的……」
08.
出发当天,众目之下拜别王爷王妃。
嫡亲的女儿不必远去北漠吃苦。
王爷王妃喜不胜收,哪怕连表面功夫都舍不得做,简单嘱咐几句便迫不及待要我离开。
归府后第一次。
我抬起头来,表情郑重直视二人。
「父王,母妃,儿臣此去天高路远,不可归家,父王母妃不必挂念,儿臣只当保重自己。」
望着我被娇养出原本颜色的脸。
王妃嘴角笑容骤然凝滞,她定定把我望住,整个人都被巨大的震惊攫住了。
旁侧的王爷手一抖,刚端起的茶杯就这么跌碎在地。
观二人如此,我心满意足磕下一头,起身朝厅外走去。
「等等!」
身后传来王妃急呼。
我没停顿半步,周遭或惋惜或同情或讥诮的喧闹声将那声音淹没,裹挟着我一步步走出了王府。
朱红嫁衣,环佩叮当,万众仰望。
这应当算是我孽种生涯以来,最风光的一天了。
「你等等!」
坐进马车的同时,王妃颤抖、惊愕、绝望地尖叫再次钻进我耳朵。
扭头望去,向来端庄持重的王妃,此刻却像疯了般推搡着拥挤的宾客向我而来。
我平静转回头,马车外响起太监尖利的喊。
「出发!」
十里红妆,铺面了京城街道。
由禁军层层护卫的和亲公主驾撵,在百姓的夹道相送中,去往北漠边塞。
09.
进府第一日,我就觉着王妃眼熟。
但一时间也想不出,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直到我凹陷的脸颊被养出丰盈血肉,枯草般的头发被养得乌黑,豆芽般的身量短短几日抽长几分。
我一遍遍对镜端详。
终于知晓,为何会觉得王妃眼熟。
我这区区孽畜的脸,竟与恨不能将我挫骨扬灰的王妃,仿若一个模子可刻出来的。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我不信身边的嬷嬷丫鬟婆子没一个看出来,但或许是为了皇室血脉不容混淆,又或许是因为怕掉脑袋,从始至终竟连一个敢把此事告知王爷王妃的人都没有。
但圣旨已下,大局已定。
事到如今,我究竟是真正的嫡小姐还是孽种,都无所谓了。
我知道我该认命,可无数次被噩梦惊醒,无数次回想此前十五年遭受的磋磨和苛待。
被选中去往庄子看顾我的嬷嬷,因着被毁了原本该有的好日子,从我记事起便日复一日虐待我。
无论四季,洗衣做饭劈柴烧火,还得给她捏肩捶背,冷眼旁观我被同乡孩子欺凌,稍不如意便对我破口大骂乃至拳打脚踢。
我原本也是认了命了,毕竟,谁叫我有个蛇蝎心肠的亲娘。
可到头来却发现。
原来此间种种,没有一种是我该受的。
10.
马车摇摇晃晃往前紧着。
除了车辙马蹄声,送亲队伍中无一人开口说话。
沉默得仿若是在送葬。
我这个和亲公主倒也还算舒坦,除了不能随意离开马车外,其余一切几乎有求必应。
王妃美貌冠绝天下,我这亲生女儿的姿色自也不遑多让。
可惜北漠王年事已高,多年来行事无忌。
否则凭借我容貌,再这忍着恶心拼他个一儿半女,或许也能在北漠站稳脚跟,届时再给色令智昏的的北漠王吹吹枕头风,直接挥师南下岂不美哉?
躺在驾撵中的我无所事事,自己编故事自己乐。
编了几日故事,脑袋终于空空。
车帘一撂,没了冻疮的纤纤玉指点兵点将点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小丫鬟上车。
「奴婢见过公主。」
小丫鬟恭敬行礼就是不上车。
不远处打马前行的将军听到动静扯着缰绳调转马头。
「何事?」
威武严肃的将军黑着脸问。
我忙道:「齐将军,本宫实在乏闷,可否让这几个丫头上车来陪本宫说说话?」
齐将军瞧瞧我又瞧瞧那几个木偶似的丫鬟,几息后冲她们摆摆手。
「既是公主有命,你们便去吧,不可冲撞了公主。」
将军打马离开,在我的望眼欲穿中,三个小丫鬟垂首敛眸爬上了马车。
带到三人落座。
我从大红坐垫下翻出一个黑色布包,打开,而后朝小丫鬟眨眨眼。
「咱们来推牌九吧!」
小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