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重一生中最想掌控的三个女人,全部被妹妹张茂渊带离:
1924年,其妻黄逸梵在张茂渊的帮助下,登上前往英国的客船前往欧洲美术学校,脱掉强加于身的“母性”“妻性”,吹响新生活的号角。
无独有偶,其女张爱玲也在张茂渊的帮助下,以远东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伦敦大学,即便张廷重的“出国强迫症”复发,强加阻拦也未果。
要说张茂渊是因为私人恩怨,坑害自己的亲哥,也不见得如此。
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姑姑张茂渊是个怪女人,她特立独行,淡漠得仿佛要超脱红尘之外。”
张爱玲《姑姑语录》中记叙的张茂渊,就是这样一个对人和事可以理性到无情的女人,至于为何针对的人总是张廷重,答案是明摆着的:
捧戏子、吞吐阿芙蓉、馆藏姨太太,靠着母亲的遗产,张廷重过着堕落的生活,令张茂渊所不齿。
桩桩丑事也破碎了黄逸梵及女儿张爱玲的“和美新式家庭梦”。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在张茂渊看来,她所行之事并非“大义灭亲”,而是尽力而为地在腐朽的贵族家族中“救出了”两个女人而已。
剩下的一个张茂渊“救出”的女人,是张茂渊自己。
那一年她24岁,仍未嫁人,生在没落封建家庭中,却崇尚自由恋爱。
张廷重除了滥用“夫权”“父权”以外,还曾试图以“兄权”威逼利诱,让张茂渊也走嫂子的老路,嫁给所谓门当户对的遗少。
也正是由于没打好这个“小算盘”,让张廷重在家中的权威全面崩塌:
去英国留学的,不止黄逸梵,还有张茂渊。
这家中的女人,他一个也管不住。
张爱玲然而,作为第一批“出走的娜拉”,张茂渊肩上的担子并不轻,她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嫂嫂负责。
此行,黄逸梵是背着:“撇下4岁的女儿张爱玲、3岁的儿子张子静,和小姑逍遥欧游”的骂名而来的,容不得她辜负。
嫂嫂是湖南人,在嫂嫂的观念里,“湖南”与“勇敢”是同义词,这一点张茂渊极为欣赏。
虽早早升级做母亲,但她历来不肯耽于母性,张爱玲《对照记》里有许多黄逸梵的玉照,结婚多年后她依然如清纯少女一般。
她历来和“人母”、“人妻”谨慎地保持了适当的距离,生怕被人“装进套子”,她依旧志存高远。
黄逸梵张茂渊十几岁的时候,便遇到了黄逸梵这个知音,“一起去见识西方世界”,是她们的共识,是作为“笼中之鸟”的她们,早年的梦想。
她们的出走是惊世骇俗的,是对家族尊长表达反叛的,是作为女性放弃受委屈后以“回娘家”等“软抵抗”方式来解决问题的;
是脱离仍麻痹自己的“遗少”的控制,摆脱随波逐流的消极心态,向“旧时代”鞠躬后,在“新时代”中安置自己,迎接先进文化的。
做好这一切,让张茂渊感受到了巨大压力。
头脑中这般的思虑,使得张茂渊望向大海的目光当中,多了几分惆怅。
张爱玲及张茂渊然而,似乎痛苦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光明与幸福的可贵。
船身伴着潮起潮落颠簸起伏,晕船的不适感向张茂渊袭来时,阳光却躲过了乌云,洒下来,映衬的海面波光粼粼,船舷处透着阳光。
一个人向她走来,那人脸上的绒毛清晰,映衬着他整个人都是在发着光的,满眼关切的样子平添了几分温暖。
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斯斯文文的长相,让张茂渊很有好感。
那来人,便是李开弟。
张茂渊李开弟出生于1902年,闵行镇北街易园钝暇,比张茂渊大上一岁。
父亲李衡斋是清末秀才,易园最后的主人。
1951年11月至1953年2月,任上海县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常务委员会副主席。
李开弟本人5岁进私塾,8岁进务敏小学,12岁考入交通部所属上海工业专业学校,升附中后,于1924年再上海交通大学专业毕业。
此行的目的,便是李开弟获取公费赴英国留学,前往英国曼切斯特完成学业。
由此不难看出,李开弟是青年才俊,是毋庸置疑的“先进人士”。
张茂渊所谓一见钟情,怕不就是这样的画面:
二人素不相识,对方却跑前跑后的递毛巾,泡龙井,热情殷勤;
身处异国他乡,两人却能以同语言天南海北的畅谈,对方还用自己不熟悉的语言,为自己英文朗诵拜伦的诗,感受拓展“新大陆”的喜悦;
身为女子,故作坚强,踏上未知征途,想要独自“撑起一片天”时,对方却说“海风凉”,在自己瘦弱的肩头,披上一条霞披。
那霞披,布料质感凉凉的,中间的一块宝石被青绿丝线穿着,是半透明的淡紫红色,轻轻嗅着,仿佛还带有对方的味道。
那霞披,他未曾说过需要归还,她未曾礼貌提问“是否需要归还”,便在那一刻,默认成为了二人的定情信物。
李开弟的出现,让愁苦的氛围瞬间散开,一切莫名变得美好起来,平日里冷若冰霜的张茂渊,内心似乎也在慢慢融化。
张茂渊因不凡的容貌与才情,上海名媛张茂渊成为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是众人眼中的“女明星”。
当1927年暑假,与李开弟一同参加英国北部举办的留英中国男学生会夏令营地好友严智珠,还曾兴奋地向他介绍张茂渊。
李开弟只能笑笑,对于张茂渊的事情,他李开弟还需要他来告知?
1927年年底,李开弟安排了乘船计划,先后到比利时、法国去游玩一圈后,决定进入英国人开设的安利洋行,担任工程师。
张茂渊、李开弟分别于1928年、1929年从欧洲完成学业后回国。
与张茂渊一同回国的,有严智珠夫妇和嫂嫂黄逸梵,他们与李开弟都成为了一个圈子里的朋友。
张爱玲(左)1932年9月,上海大华饭店内,李开弟穿着新郎服饰,接着喜帖,招呼着来人,忙碌的不亦乐乎。
张茂渊妆容得当,和一位闺名为夏毓智的女子并排坐着,二人此前未曾谋面,却一见如故,像是不多日便能变成闺蜜一般。
可当婚礼司仪唤着新郎、新娘的名讳入场时,走上前的人,却是坐在张茂渊身边的夏毓智,闵行的富家女。
张茂渊在当日,却做了婚礼的女傧相,行为举止落落大方,看不出任何不妥之处。
一对佳偶乃天成,在场所有人为他们鼓掌祝福,包括张茂渊。
张爱玲与弟弟于看客而言,这故事情节急转直下的程度,像是一场短暂而灿烂的美梦。
然而,当日在邮轮上,并非没有情缘发生,张茂渊与李开弟二人,也并非只有萍水相逢那么一点缘分。
邮轮航行持续几日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他们对彼此的陪伴从朝夕相处的海上生活,走向了各自为营的学院生活。
张茂渊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学习钢琴,李开弟在英国利物浦大学攻读硕士学位。
他们像所有热恋的情侣一样,甜蜜地计划着未来。
情绪浓度之高,使得李开弟稳稳坐在了张茂渊“初恋”的位置。
张茂渊(左一)、黄逸梵(右一)与张爱玲剧情似乎变得狗血了起来。
张茂渊现身婚礼现场,难道是想要唱一出“爱而不得”的戏码?
若是张茂渊像那些民国“奇女子”:得不到丈夫的爱,婚姻名存实亡,却坚持要别人称她为“张夫人”的于凤至;
赔上身家名声也要扑向爱情的陆小曼;像赵一荻,像张幼仪……,或许真的有可能。
张茂渊留下的只有一句“等不到今生,我就等来世!”
左起张茂渊、张志潜、张志沂兄妹合影都说“女人的第六感是最准的”,但夏毓智却在给张茂渊的信中,亲自为二人“下场辟谣”:
“真的,当初我一点也不知情,你把你的恋情暗藏在内心深处,我竟然一点没有察觉出来。”
当李开弟决定退出了张茂渊的世界后,张茂渊也退出了李开弟的世界。
没有任何暧昧的,退回到“朋友”的位置。
张茂渊又开始做回了自己,时常像个旁观者一样,颇有趣味又冷静地观察着自己的生活。
冬天的夜清冷绵长,被窝里冰凉一片,她钻进被窝的时候说:“冬之夜,视睡如归。”
她洗完头发后,水变黑了,自嘲:“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她自嘲自己是“文武双全”,说:“文能写信,武能纳鞋底。”
张茂渊的母亲(右)婚后,李开第被安利洋行派往香港工作,大儿子也随之出世,爱妻作伴,事业顺遂,生活变得多姿多彩。
然而,张茂渊的生活同样丰富。
“收留”了1930年留洋回国后,因再也看不上丈夫而离婚的黄逸梵,张茂渊与她一同搬进了位于法租界的白尔登公寓。
张茂渊凭借着丰厚的家族遗产,黄逸梵凭借着和弟弟黄定柱平分家产所得的满满几大箱古董,二人过起了“小富婆”的生活。
然而,随着张茂渊的投资失败,黄逸梵的坐吃山空,哥哥张廷重比那本加利的吸毒(后被中西疗养院戒毒)。
张茂渊开始做起了“职业女性”。
张茂渊她找工作非常挑剔:
“若是个男人,要养家糊口,没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不开心的事,愁眉苦脸地活着,却是为什么呢”。
听此言论,怕是会觉得张茂渊找的大概是“闲差”。
她做的却是英商行的会计,德国人办的电台播音员,光明戏院的“同声翻译”。每一种都是难度极大的工作,需要过硬的金融、英语能力。
每份工作她还都做得得心应手,如电台播音员的工作,每天工作半小时,月薪就高达几万。
张茂渊在旁人看来,活得如此努力,却又如此精彩的张茂渊,似乎是在证明着自己,也在以此“报复”舍弃自己远去的李开弟。
唯有张茂渊知道并非如此,她从来不憎恨李开弟。
分手之事要怪他,也只能怪:他耐心不足罢了。
二人究竟因为什么分手?
对此,夏毓智却在给张茂渊的信中这样解释:
“我早知道你和李开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当初李开弟对你的出身有偏见,对你的个性也不甚了解……”
“等到李开弟了解你的为人后,我已经怀孕,和李开弟再也分不开了,李开弟苦恼过,悔恨过,内责过,但一切的一切都晚了。”
左起:李斌之女、李斌、张茂渊、李斌之子、李开第原来,张茂渊虽身出名门望族,与血气方刚的有识之士十分相配,但此名媛非彼名媛。
张茂渊的祖父,被当时人称“民族败类”,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
其父张佩纶也并非英雄,“马尾一战”的失败,他懦夫行径难辞其咎;
其兄又是个打吗啡、嫖妓的浪荡子。
这样的家世背景,在外人看来虽名贵,在他看来却是劣迹斑斑,不愿与之为伍。
他当时与张茂渊二人相识不久,误认为她官宦之女的身份,给她带来的唯有娇娇之气,是一根“只会依附大树的藤”。
李开弟给张爱玲写的信然而,张爱玲却更了解自己的姑姑,也曾对其有过入木三分的描述:
“她对张家的人没有好感,一直对我比较好些……她是一个很有能耐的奇女子。”
张茂渊冷淡的脾性,和她的家庭也不无关系。
父亲娶小18岁母亲做续弦,成为他的第三任夫人。
从懵懂童年到青春少艾,张茂渊亲身经历了家道中落、由盛转衰的过程,小小年纪,便已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若非对家族内部有诸多不满,她一介女子,本就势单力薄,为何要和唯一同父同母的哥哥撕破脸?
李鸿章除了他人的说辞,张茂渊一路看着张茂渊从富家小姐,摇身一变,成为当时罕见的“职业女性”,也终于才算真正“认识”了张茂渊。
然而,这其中蹊跷,让人无从理解的部分,或许是:为何这一句句犹如“红娘牵线”一般的说辞,出自李开弟的妻子夏毓智之口。
即便她与张茂渊真的像初识时,对彼此有“闺蜜”般的好感,最终也成为了闺蜜,站在“情敌”的角度,或许不诋毁,便已然是温柔。
这其中的理由,或许是两个字:恰当。
除了张茂渊不曾以昔日情爱,与李开弟暧昧,李开弟也是一样,即便懊悔,也坚守住了朋友的位置,未曾有半分纠缠之意。
“发于情,止于礼”是对二人最好的形容。
张廷重(左二),黄逸梵(右二),张茂渊(右一)只是二人作为彼此的“朋友”,似乎倾尽了太多心力、财力,在“友谊”这两个字中,诠释了一份无法比拟的“友谊”。
多年来,李开弟夫妇与张茂渊始终互相走动,帮忙照看彼此的家人。
李开弟的大儿子,因喜爱音乐成为一名著名的音乐家,在广州乐团当团长,其成长过程不乏张茂渊以及黄逸梵的照料。
1938年至1941年,本应考入伦敦大学的张爱玲,却被战争困扰,未能成功赴英就读,转而进入香港大学,李开弟便成了她的监护人。
因受李开弟如父亲般的照顾,她尚能在摊头吃上油煎的萝卜饼,偶尔还能喝上牛奶,吃上甜面包、三角饼、椰子蛋糕。
当李开弟因为曾于九三学社外贸支社的主人委员一职,其身份成分在那个年代开始被针对,接连受到冲击。
作为出身晚清贵族的张茂渊,处境又能好到哪去?
穷困潦倒时,张茂渊卖掉了所有身外之物,唯独那块披霞。
张爱玲童年照作为李开弟的“朋友”,张茂渊还会在自己生活困顿时接济他;
李开弟被罚去扫大街,张茂渊不顾忌流言纷纷,还是隔三差五去帮他干活、照顾安慰他;
李开弟妻子病重期间,李开弟和张茂渊轮流去医院照料陪护。
人心都是肉长的,作为特殊的“旁观者”, 夏毓智终是丈夫和闺蜜叫到前面,留下遗言:
“抱歉,这辈子耽误你们在一起,我走后,希望你俩能够结为夫妻。”
至此,补齐了想对李开弟、张茂渊说的全部内容。
张爱玲及弟弟几十年保持单身生活,拒绝无数富家子弟追求的张茂渊,成为众人眼中美丽却不可摘的花,如今已有凋零之势。
岁月也在李开弟脸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他们错过了彼此最好的年华,也错过了那些需要靠容颜,为自己争得吸引力的时机,他们反而给彼此自己看了最狼狈的样子:
一个人老珠黄,一个步履蹒跚,一个被污名拖累,一个被家族拖累。
他们在不值得“被别人爱”的时机里,抓住了时间段,终等到机会为彼此沦陷。
终于,李开弟在征求子女同意后,迎娶了张茂渊,那一年她78岁。
张茂渊与李开弟这段婚姻最终结成,捅破窗户纸的,还是那个平日里冷淡高傲的张茂渊。
她给李开弟写信:“不是我不愿意再等,我怕时间不等我。”
李开弟也回信说:“虽然我曾经走远,心却没有离开过。”
二人的爱情,开头结尾十分清晰,从没有模糊的分界点,也无从寻觅暧昧的痕迹。
真正相爱的人,若不能在一起,是很难暧昧的,因为爱意如同地动,如同雪崩,一旦开始便万劫不复,怎可能仅仅维持在彼此的眉眼传情?
李经璹(菊耦)和她的儿女张志沂、张茂渊不过,在对这份爱情的珍惜程度上,李开弟总差了张茂渊那么几分。
或许正因如此,命运便安排二人生离死别的伤痛,由李开弟来负担。
张茂渊晚年患了乳腺癌,李开弟对她悉心照料,为了她遍访名医,并隐瞒病情,独自承受心痛如麻的滋味。
张茂渊以83岁的高龄,在患癌之后竟又活了7年,连医生都惊讶地称这是“爱情的力量”。
张茂渊90岁生日时,李开弟精心为她准备了小型生日晚会。
一周后,张茂渊在他的陪伴下安然离世。
两个人共同携手度过了12年的岁月。
这段岁月,于二人而言,胜过此前的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