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鹂，是笨的。

振保常常骂她笨。他骂她的时候，不会在意周围有谁，他只是会直白地说出来：“人笨凡事难”。

振保的母亲也会嫌烟鹂笨，在振保发现不了的地方，他的母亲也会当着仆人的面，当面指责烟鹂。

振保所有的朋友都不喜欢烟鹂，尽管她是美丽娴静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

连振保的弟弟，都不喜欢烟鹂的热情。因为她的热情里，总是带着一股子让人不舒服的意味。

振保、振保的母亲、振保的朋友、振保的亲戚，没有一个人，是喜欢烟鹂的。

读《红玫瑰和白玫瑰》，你会觉得烟鹂是一个最窝囊的妻子，是一个最不合格的妻子，是一个嫁给谁都不会幸福的妻子，因为她那样笨，情商那样低，还做了背叛婚姻的事。

可当你读了三遍五遍，去细细的品烟鹂这个人，你会发现她之所以是这个样子，是因为男人们期望的妻子就是这个样子。

烟鹂，是为振保这类男人，量身打造的妻，是那个时代，大多数悲剧妻子的一个缩影。

烟鹂是大学毕业的。

她的父母送她上大学，不是为了让她有一技之长，不是为了让她自力更生，甚至不是为了让她学到更多的知识。

他们让她上大学的目的只有一个，可以有资本去当一个体面的男人的妻。

至于她上的是一个怎样的大学，有没有真正地学会东西，这些都是完全不重要的。

反正，她上完大学，就是要嫁人的。

烟鹂是那种最普通不过的，被当成妻子培养的女子，她没有小说里，电视剧里那些奇女子的觉醒和叛逆，她有的就是按照父母的要求去兢兢业业地上大学，兢兢业业地去嫁给一个体面的男人，去当他的妻子。

我们眼里的烟鹂，是不合格的，是窝囊的，但是，在烟鹂的父母眼中，他们对于烟鹂的培养是极其成功的：大学毕业，身家清白，面容姣好、性情温和，从不出来交际。

振保的母亲，一开始也相中了烟鹂。

如果烟鹂是娇蕊那种精明伶俐的样子，振保的母亲是完全相不中的。

烟鹂父母对于烟鹂的这种教育和培养，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迎合了那些“挑合格媳妇”的婆家。

不得不说的一个现实是，男人在择偶的时候，很少有女人的那种一意孤行，他们会综合父母的意见。换句话说，他们会把父母的期待，当成了自己的期待，他们对于妻子轮廓的勾勒，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父母对于未来儿媳妇的勾勒。

振保母亲眼里的合格妻子，跟振保眼里的合格妻子是完全可以重合的。

振保的母亲相中了烟鹂，是烟鹂走进这个家门的第一步。

而振保的母亲为什么能相中烟鹂？

因为烟鹂的“笨”样子，在她的眼里是柔顺的，是听话的，是可以体面地摆着的。

振保不会娶娇蕊。

他的母亲不会同意，他也不会真的娶娇蕊那样的女人。即使娇蕊不是别人的妻子，振保依旧不会娶她。娇蕊不符合振保对一个妻子的形象的设定。

烟鹂才是振保眼里，最合格的妻子。即使他不喜欢，即使他在相处的过程中觉得烟鹂笨，但是这样“笨”的烟鹂，才是他理想中的妻子的样子。

于是他娶了烟鹂。

对于振保而言，她笨不笨不重要，她看上去体面，能很好地摆在家里，并且听话，就可以了。

在振保娶烟鹂之前，烟鹂的不热烈，烟鹂的木讷，烟鹂的空洞，甚至是烟鹂的不善交际，都是振保相中的。

他要娶的从来不是浸染的红玫瑰，而是像白玫瑰一样白的一张白纸。

在他和烟鹂的这场婚姻里，烟鹂是没有主动权的，她只有被挑选的份，而有做选择的主动权的是振保。

是振保，选择了这样“笨”的烟鹂做妻子，是他自己要娶一个不能有过多自己的思想，只能以他为天，完全在他掌控中的妻子。

振保娶了烟鹂，处处看不上烟鹂，他对着烟鹂毫不留情的指责。不仅他指责，他的母亲也指责。

于是烟鹂便有了这样的烦恼：丈夫和婆婆对看不起她，家里的仆人目睹了她的狼狈，哪里会看得起她。仆人看不起她，自然是不肯听她吩咐的。

她一个被当妻子培养，一张白纸，在丈夫和婆婆都打压的状态下，能有什么好的手腕呢？

她没有天生的反骨，也没有神奇的爆发。她只能孩子气地带着怨愤，跟仆人说话前，先皱了眉，嘟了嘴，然后不停地换掉不听话的仆人。

这样的烟鹂，在振保和她婆婆的眼里，就变成了更笨，更没用的人了。一个连仆人都管不好的女主人。

可其实，她从不是什么女主人，她只是一个摆设，还是一个需要按照振保的要求摆放的摆设。

烟鹂得了便秘症，但是她完全不想治好，因为只有那个时候，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而不必按照谁的要求去当一个摆设。

振保从不带朋友回家，他也不鼓励烟鹂跟一般的太太来往，他觉得烟鹂不是个大方得体，善交际的妻子。

细想，当振保这类男人的妻子真难，结婚前要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能会。结婚后，要能当个摆设，还能马上变出来十八般武艺，对着丈夫热烈，对着婆婆讨好，能大方待客，亦能善于各种交集。

烟鹂自然变不成十八般武艺，于是她只能把振保当成她的天，连出去带个伞，都要说：“振保说要下雨。”

于是，她处处维护振保的利益，在振保利益受损的时候，对着振保的朋友抱怨。

她情商极低，根本不知道怎样去跟人说话，于是总让振保的朋友不舒服。

再于是振保嫌她笨，嫌她不善交际。

一个得不到丈夫尊重的女主人，自然是得不到任何人尊重的。烟鹂成了最不合格的妻，成了最窝囊的妻，成了一个没有自己思想，只能当摆设的妻。于是，有人开始说，烟鹂这样的女人嫁给谁都不幸福。

是的，烟鹂这样的女人，嫁给谁都不幸福，她只能嫁给振保这种男人。因为她本身就是为振保这种男人“量身打造”的。

如果男人娶了红玫瑰，便会眷恋白玫瑰的圣洁。他们会觉得，烟鹂这样体面的，柔顺的，听话的妻子，才是最合格的妻子的人选，于是，烟鹂这种女人便成了他们的白月光。

如果男人娶了白玫瑰，便会眷恋红玫瑰的热烈，嫌弃白玫瑰的空洞乏味。他们会对娇蕊那样的女人念念不忘，即使她老了，丑了，胖了，依旧是他们心里的朱砂痣。

你觉得烟鹂很笨，觉得烟鹂嫁给谁都不会幸福，不过是你没有读懂大多数妻子的悲剧。

大多数的妻子，都是普通人，都不是百变女郎。她很难把妻子和情人这两重职责，兼顾一身。

烟鹂，就是振保最理想的妻子。

娇蕊，就是振保最眷恋的情人。

振保要的不是二者的其中之一，他想要的是全部。他想要烟鹂，是娇蕊的样子，娇蕊，也是烟鹂的样子。

可是，没有几个人是这种“完美”的样子。

于是，大多数妻子成了饭黏子，成了蚊子血。可是，这饭黏子，这蚊子血，是振保这种男人，自己选的。

他选了烟鹂，要娇蕊。他选了娇蕊，要烟鹂。于是，烟鹂和娇蕊都成了悲剧。

张爱玲极尽讽刺地写，振保是个好人，振保可不是这样的，他是有始有终，有条有理的。

可恰恰是因为有了振保这种“好”男人，才最终有了烟鹂这种“笨”女人的悲剧。

烟鹂嫁给谁，都不会幸福吗？

她何尝不是别人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