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之间,我从尊贵的长公主,变成低贱的狗奴。
日日摇尾乞怜,模仿犬吠,只为博众人一乐。
前朝斥我血统不正,是母后和逆贼私通所出。
后宫厌我卑贱无耻,说我蓄意勾引外邦高僧。
只有那妖异俊美的僧人,怜惜地将我护在怀中,眼眸澄明如剔透琉璃。
「我的阿羚才最适合站在至高尊位,俯瞰江山如画,享有万民拥戴。」
1.
庆常三年春,我的外祖父崔如山因谋逆罪被判处车裂。
一夜之间,从当朝丞相变成刑台上几块模糊腥膻的血肉。
我的母后则重病不起,紧紧抓着我的手,胡乱呓语着。
「阿羚,跑啊,快些跑...」
「离开皇宫,离开这吃人的鬼地方...」
我想安慰母后,告诉她不要怕,我已经长大,可以保护她。
可片刻之间,却被几个内侍用麻绳捆住,活活拖出了永宁宫,关进了恶臭肮脏的狗笼。
我用尽全力拍着铁门,掌心震得又疼又麻。
「大胆,我是玉羚公主,你们竟敢如此对我!」
内侍的鞭子照着我的手臂狠狠抽过来,辛辣的痛楚让我惊愕,也深深的恐惧。
区区宫人,若不是有皇命授意,如何敢鞭笞羞辱一国公主。
难道因为外祖父,父皇竟迁怒母后与我?
死是很可怕的事,我疼得眼泪忍不住地落,浑身冷透了。
可与这冷相抗衡的,却是一心陪护母后的焦灼。
多日来,她为崔氏全族之死心痛,已病得只剩一口气。
如果我不在,她要如何熬过这场刺骨的春寒。
「放我出去,我要见母后...」
我被鞭子抽得奄奄一息时,张贵妃所出的玉安公主姗姗来迟。
她不再像过去般恭敬地唤我姐姐,而是高傲地捏住我的下巴。
任由我额头的血流下,与她鲜红的丹蔻融为一体。
「呵,你哪来的母后。」,她细眉一挑,「就在刚刚,父皇已下旨废后,降崔丹阁为贵人。」
「连她的丧仪也免了,估计尸体这会已扔到宫外的荒地。」
「玉羚,姐妹一场,我劝你还是识趣听话,乖乖做我的奴才。」
「否则,我就将你乱棒打死,让你那薄命的娘在黄泉路上多个伴。」
「什么丧仪?」,我死死盯着玉安得意的神色,一时间嘴唇颤抖,「你在胡说什么,我母后她...啊!」
被玉安扯着头猛地往地面一磕,我在心神俱裂的疼痛晕眩中,终于泪如雨下。
阿娘,你说过会陪阿羚很久很久,还要亲眼看阿羚出嫁的。
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2.
崔府上下百余人的血海被一场春雨洗去。
张贵妃代掌凤印,统管后宫诸事。
再醒来时,我从金尊玉贵的南陌嫡公主,成为匍匐在玉安脚边的狗奴。
玉安命我日日跪在地上学狗爬和狗叫,若敢说一句人话,或敢站起走一步,就要挨上百鞭。
起初,我只求速死。
可内侍们将我牢牢绑在狗笼里,不仅敲折我的腿骨反复接上,甚至拔去了我所有指甲。
笼子本是黑铁所制,却因沾染我太多的血,于日光下呈出暗暗的褐红。
生不如死的折磨里,我终于低下头,叫出了第一声犬吠。
当时的玉安欢愉无比,娇俏地笑着,依偎向身旁少年。
「怀林哥哥,你看她这个样子,像不像御兽园里的哈巴狗啊?」
而那眉目清朗,曾承诺会终生爱护我的顾怀林则微微一笑。
伸出手来,温柔地将少女揽入怀中。
「是有几分相像。」
顾怀林长我两岁,是户部尚书之子,幼时就与我定下了婚约。
两小无猜的岁月总是烂漫如春日,因为有他的陪伴,我格外盼望着及笈之礼。
想与他像母后所祝福的那样,相守四季,恩爱不移。
可自从宫里流言不断,称母后曾与十年前被剿灭的逆贼宋峥有染时,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变了。
柔情似水渐渐冰冻,冷得教我陌生。
后来,有朝臣上奏,弹劾外祖父曾意图同宋家军一起谋逆。
而他书房内的一封信则成了铁证。
天翻地覆间,我的命运因此更改,昔日的深情少年也成了玉安的未婚夫。
与她在媚阳洒金的午后携手,冷眼欣赏我的痛苦。
3.
作狗奴只能爬着走,我很难离开张贵妃的沁芳阁。
每日哪怕在园中多爬一会,双手和膝盖都会磨得鲜血淋漓。
甚至曾因不小心将血蹭到园中的茶花,惹怒了张贵妃,生生挨了十板子。
可今日特别,父皇正以隆重之礼接待玉荣国的使者,还命诸位皇子公主出席宴会。
所以我难得能站着跟在玉安身后,再像个人一样,行走于这宫墙之下。
一路上,玉安的心腹宫女翠儿忍不住说道。
「公主,听闻玉荣国人皆相貌姝丽,多擅调香炼丹,精通民间异术。」
「哦?那倒是有趣得很。」
瞧她们眼露雀跃,我却心如枯井。
父皇迷恋金丹不老之术已久,所以才会以盛礼接待玉荣国人。
如果外祖父还活着,多半会严肃着面目规劝君王。
可他已经不在,和其余崔家人的血一同流满了都城。
如今的满朝文武,哪还有一人记得明君典范为何。
不过是口中千岁万岁,逢迎君王心意。
只求自家富贵,不理苍生苦悲。
4.
走进崇明殿时,忽有阵微淡的香气迎面而来。
我抬起眼,竟一时怔愣住。
翠儿说得没错,玉荣国人的相貌确实是万里无一。
尤其那最前面的年轻僧人,真如沉璧无暇,俊美得近乎妖异。
酒宴之上,父皇对这僧人也颇为关切。
知道他懂得预测天象时,干脆大手一挥,召了钦天监几位官员进殿。
「诸位爱卿倒是说说,今日这天气如何?」
几位官员冥思片刻,都称今日晴朗,无风无雨。
明镜却轻轻一笑,眸色被斜进殿内的日光擦亮,剔透澄明。
「陛下,贫僧却觉得,今夜定有一场暴雨。」
听了他的话,父皇兴致更高。
「若真如大师预料,那孤就将宫南处的摘星阁赏赐给你。」
摘星阁是一处夜观天象的宫室,虽然偏僻,却也幽静。
父皇这几句不似醉话,倒像是一种试探。
看起来,他是有意将这明镜留在宫中。
宴席间觥筹交错,我瞧着坐在父皇身边的张贵妃,当真明艳无比,意气风发。
曾几何时,那个位子是专属于母后的。
只是她并不爱笑,眉眼中徒留淡淡的哀愁。
日光于视野曼舞,我有些心神飘忽,竟和不远处的明镜对视。
如此美丽的一双眼,不仅能观测天象,大概也能参透人意。
不然为何会藏着温柔深沉的悲悯,如神佛俯瞰世人,也如修罗蛊惑凡心。
思绪摇曳难定,我匆匆低下头。
却不知仅仅是一瞬对视,也足够为我带来灾祸。
4.
宴会过后,玉安面容阴沉,命人将我拖去宴厅的后花园。
「无耻贱奴,那玉荣国的高僧也是你配看的?!」
「来人,把她的嘴塞住,给我狠狠地打!」
「让这卑贱淫荡的狗奴才好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内侍的鞭子一下下划破虚空,抽打在我的后背双腿。
这样的剧痛日日都要受着,我本该习惯。
可当那牛皮刺破皮肤,狠狠刮过血肉时,我还是惨痛异常,拼命咬紧了口里的布巾。
喉咙涌起一阵腥苦,竟认不清是泪,还是血。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将我的手腕踩在脚下缓缓碾着,玉安的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
「你那荡妇娘亲就曾和逆贼宋峥暗通款曲,为人不齿。」
「如今你主动勾引男人,倒是颇有她当年的风范啊。」
「怎么,生气啦?」,见我愤恨地抬起头,玉安的笑意更深,「既然这样,本宫就赏你件好东西,让你欢喜些。」
说着,她命人领来一只黑色獒犬。
「既然你这奴才寂寞难耐,本宫今日就为你保媒,赐你一个狗丈夫。」
「你可要好好伺候它,争取早日配下种来,别枉费本宫的一番心意。」
唔!唔!
看着近在咫尺的成年獒犬鼻间喷出热气,我拼了命的挣扎,不许那些内侍脱去我的衣衫。
可我哪怕用尽全力,却挣不开身上的这一双双手。
它们如同宿命,将我困得喘不过气,生无好生,死无好死。
只能睁着一双泪眼,去看这茫茫无情的烂天烂地。
直到忽然间,一丝雨滴沁在脸颊,汇入我的泪水,身上的力道才似松了。
「殿下,瞧这天气像是要有一场暴雨,您身子金贵,不如先回宫吧。」
翠儿刚开口,蒙蒙细雨就在顷刻间急促坠落。
玉安拧了拧眉头,不情不愿地撇撇嘴。
「真是扫兴,算了,先将本宫的獒犬牵回御兽园。」
「至于这下贱奴才,就让她跪在这一整晚,好好反思吧。」
雨势越来越凶,望着玉安远去的身影,我浑身颤抖地裹紧了衣衫。
再低下头时,缓缓抓起地上一枚细长的石子开始打磨。
这一场烈雨如同利刃,剖开了我过往十七年柔弱无用的心肠,袒露出鲜血淋漓的恨意。
看着石子边缘磨得越来越锋锐,轻易割破我的掌心,令赤红滴滴答答融入寒色。
我仰头而笑,无声而哭。
总有一日,我要玉安,和那些践踏我母后和外祖父的人都尝尝这痛楚的滋味。
要他们被命运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力,悲愤屈辱,千次万次。
5.
深夜凄冷,暴雨滂沱。
浑身湿透的我寻着漆黑的宫门甬道,手里紧紧攥住如利刃的顽石,一步步,踏向张贵妃的沁芳阁。
潮湿阴冷的气息混入一丝游离的香气,我抬起眼,看向站在面前的明镜。
暴雨如期而至,他即将成为父皇身边的红人。
如此炙手可热,何必冒雨而来,只为向我递来一柄伞?
推开那伞,我执拗地继续向前,却被那人从身后拽住了手腕。
「不许碰我!我是...」,许久不曾开口说话,我的声音竟然如此陌生,不似人,却似负伤的兽。
我是谁?
是这国朝的金枝玉叶,还是一条可悲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