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我还住在家乡那个小村子里。村里的人不多,大家都住得很近,谁家做了好吃的,炊烟一冒,整个村子都知道了。隔壁的寡妇青荷,就是村里最特别的存在。
她从外地嫁过来,丈夫死得早,留下她一个人独自生活。村里的男人们对她总是指指点点,说她长得太妖,容易惹事。而女人们对她的态度则是既羡慕又嫉妒,羡慕她的年轻美貌,却又嫉妒她的生活看起来似乎比大家都好些——青荷家的院子干净整洁,总能闻到炖肉的香气,而我家呢,每天就是稀粥咸菜,连个油星子都难得见到。
那一天,我就是闻着香味走过去的。
一大早,我在村口的地里干完活,正准备回家,忽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鸡汤香气。那种香味,带着一点鲜腥,还有隐约的姜蒜味,直直地钻进我的鼻子里,瞬间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活跃起来。顺着香味看过去,果然,正是从隔壁青荷家的小院里飘出来的。我咽了口唾沫,看着她家院子里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脑子里有了一个不太好的念头。
偷偷摸摸地走到她家的围墙边,我探头一看,院子里没人,锅里的鸡汤正滚得起劲,几块肥美的鸡肉在汤水中翻滚,飘着油花,香气扑鼻。我偷偷摸索着跳进了院子,靠近那口锅。心里虽然紧张得不得了,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前挪。
“反正她一个人吃不完,捞一块也不会有人知道。”我这么想着,用手抓起了一块鸡腿。还没来得及细嚼,急忙又抓了一块塞进嘴里。就在我正要伸手再捞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了一声冷冷的声音:“你干什么呢?”
我整个人僵住了,回头一看,青荷正站在门口,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我。她的目光像是要把我看穿似的,透着一股压迫感。我顿时手足无措,鸡腿还卡在嘴里,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我……”
青荷却没有多说什么,她走过来,径直把院门一关,门“咣当”一声合上,我的心也随之猛地一沉。她看着我,眼神中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吃吧,吃饱再说。”她声音低沉,没有半点怒气,但那种平静反而更让我感到害怕。
我站在那儿,手里的鸡肉还没放下,空气凝滞得让我感到窒息。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慢慢把手里的鸡腿放回锅里,结结巴巴地说:“青荷姐,对不起,我只是……闻到味儿忍不住……”
青荷没有接话,而是轻轻叹了口气。她走到锅边,从锅里盛了一碗汤递给我。“你是不是没吃饱?”她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柔和了几分。
我愣住了,完全没料到她会这样。我原以为自己会被骂一顿,甚至被赶出去,但她的反应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那一瞬间,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感觉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似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吃吧。”她把碗塞到我手里,“你还小,饿了就来我这儿,别偷了。”
我捧着那碗热乎乎的鸡汤,心里五味杂陈,这碗汤的味道,比我想象中还要浓厚,还要鲜美。每一口,都像是带着某种不一样的温暖。我低头喝着,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愧疚感。青荷不但没有责怪我,反而让我吃她炖的鸡,这样的善良让我无地自容。
喝完那碗汤,青荷又给我盛了一碗,然后坐在我对面,轻声问我:“你家是不是最近粮食不够吃?”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点点头。我们家里确实很困难,父母身体不好,干不动重活,家里的收入微薄,天天吃的就是些糠咽菜。村子里的人家大多也是这样,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没人会特别去照顾谁。我也没奢望过有人能帮我,只是今天这一刻,青荷的温暖让我无所适从。
青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走进屋里,过了一会儿,她捧着一小袋米走出来递给我。“拿回去吧,别饿着了。”她的声音很温柔,仿佛在对待自己的弟弟一般。
我愣愣地接过那袋米,喉咙里发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青荷看着我,叹了口气,微微一笑,“以后别干傻事,饿了就过来找我,姐这儿总有一碗饭给你吃。”
离开她家的时候,我的心情十分复杂。那一天,我知道,善良是世间最难得的品质,而我,有幸遇见了这样一个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没再去过青荷家,但每当她遇见我,总会把一些吃的塞给我,有时候是一块饼,有时候是几块土豆。有一次,她给我一碗热腾腾的粥,我想说谢谢,但她笑着摆摆手,“不用谢,谁都有困难的时候。”
时间长了,村子里的人开始对青荷的举动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开始对她的品行指指点点,说她不守妇道,说她对我这样的小伙子另有所图。那些流言像是带毒的蛇,盘旋在我们周围,让我心里十分不安。村子小,谁家有什么事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我爸妈也听说了这件事,把我叫到面前狠狠训了一顿,“你别再去人家家里了,别给我们丢脸!”
我低着头,心里说不出的苦闷和委屈。我知道青荷对我是出于善意,可是村子里的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只会在背后猜测那些莫须有的东西,完全不在乎事实的真相。那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有时候善良反而会变成别人的靶子,尤其是在那些喜欢窥探别人生活的人眼里。
后来,我再没去找过青荷,甚至刻意避开她。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有一次在村口遇见我,她走过来递给我一块饼,我却低头绕过她,装作没看见。她愣了一下,目光里闪过一丝落寞,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饼放在我家门口。
过了些日子,青荷忽然搬走了。村里人说她去了城里投奔亲戚,说她在村里呆不下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阵空落落的。看着她空荡荡的小院子,我忽然觉得,村子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那一晚,我躺在床上,想着她曾经给我的那些温暖的食物,心里满是愧疚。
青荷走后,村子里安静了很多,但那种安静,却带着一丝无形的冷漠。我想起她最后一次看我的眼神,那种落寞和无奈深深刻在我心里。后来,我去城里打工,每次经过那些人头攒动的街道,我总会想起青荷。她是否也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她是否还像以前一样,温暖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许多年后,我在城里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一天,带孩子去公园玩,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我愣了一下,急忙追过去,果然,是青荷。她看起来比以前消瘦了一些,脸上却多了一些岁月的沉淀和温和。我叫了她一声,她回头看到我,愣了好一会儿,随即笑了。
“你长大了。”她轻声说。
我点点头,看着她,鼻子一酸,想起了那些年她给我的善良和温暖。青荷看着我的孩子,眼里满是柔和的光,“生活还好吧?”
我郑重地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青荷姐,谢谢你。”这是埋藏在我心里多年的一句话,今天终于有机会说出来。
青荷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那个1992年的下午,那个小小的院子里,闻着鸡汤香味的少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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