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电视剧《特赦1959》就会发现，即使倔强如黄维，在得知可能特赦的消息后，也剃掉了他被陈赓笑为“山羊胡子”的“美髯”——对任何一位将军级战犯来说，功德林“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能被特赦出去，绝对是天大的喜讯。

黄维被俘后拒绝剃须，谁说跟谁急眼，面对陈赓的调侃，他却只能有些“羞涩”第一笑而不反驳，那是因为他最佩服的解放军将领就是陈赓：我被他打败了不丢人，在黄埔一期的时候我就不如他。

黄维在战犯管理所的时候是有胡子的，特赦之后就没有人看见他蓄须了，这说明他也改头换面、脱胎换骨了。

特赦不是大赦、普赦，这一点，原西南军政长官公署第二处少将处长兼保密局西南特区区长徐远举看得很清楚，据沈醉回忆，当时他和杜聿明、徐远举三人吃完晚饭后在院子里散步（当时功德林战犯都在秦城半天劳动半天学习，房间并不上锁，学员们可以随时在院内散步聊天），杜聿明十分乐观：“按照国家法律和世界各国法律来审判我们，真不知会怎样判决（很多战犯都觉得自己的罪行够枪毙），没有想到会对我们采取特赦的办法。这样一来，你我天大的罪行，不就一下都‘赦’掉了！”

徐远举却叹了一口气：“不能太乐观了，报上说的是‘一批’而不是全部。‘一批’究竟是多少，有哪些人？还未明令公布，要看下文分解。”

据沈醉和邱行湘的外甥黄济人在《战犯改造所见闻》和《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中描述，“特赦”消息传来，像杜聿明那样乐观的战犯众多，像徐远举那样“冷静”的极少，有人晕倒，有人发狂，特赦名单宣布之后，还有几人暗发牢骚甚至大为光火。

杜聿明之所以饭后跟徐远举沈醉在院子里散步，是因为白天同学们（战犯在管理说被称为“学员”，他们互称“同学”）听到特赦的消息后，反应实在是太强烈了：有人晕倒，有人发疯，比范进中了举人还激动。

如果那些战犯知道自己特赦后会分配楼房，每月有一两百元工资，享受司局级待遇，估计晕倒和发疯的还会更多。

沈醉回忆，他1660年第二批特赦后，也为待遇之好十分震惊：“专员们在生活上也全部由政协负责，都在附近安排有住房，有公费医疗，专员们享受高干司局长级同等待遇。大家对这一安排都十分满意，杜聿明和我开玩笑说：‘我们以为自食其力是指体力，你说将来当裁缝师傅兼理发师，我也准备搞裁缝兼修理自行车和小机械，谁想到又让我们坐办公室啊！’”

在秦城农场半劳动半学习的战犯们，是1959年9月16日从《人民日报》上看到特赦消息的，最先拿到报纸的就是徐远举，他挥舞着报纸狂奔而来，王耀武一把抢过去用山东泰安口音朗诵：“在庆祝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时候，对于一批确实已经改恶从善的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宣布实行特赦是适宜的……”

王耀武还没读完，康泽扑向杜聿明紧紧拥抱，又跟其他同学一一握手，杜聿明拍着他的肩膀连说“冷静”，康泽却笑着一头栽倒——这个与戴笠、徐恩曾齐名的大特务头子，原本是以为自己即使不被判处死刑，也得终身监禁，听到特赦消息，自然是欣喜若狂，因兴奋而血压升高晕倒，也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康泽欣喜若狂，“晋陕边区挺进纵队”中将司令宋清轩则是真的发狂了——他大叫一声把上衣全部脱掉，向附近的柿子树林狂奔，一边跑一边仰天长啸：“这下好了，我可以和老婆在一起了！”

宋清轩变成了中举的范进，管理人员不怕他逃跑却怕他摔伤，所以不敢紧追，这时候沈醉看见比较精彩的一幕出现了：“人群中突然窜出一员瘦将，直向宋清轩追上去。大家一看，原来是我的老乡、军统老同事文强。此君又高又瘦，两条腿特别长。只见他一边追，一边喊着：‘刚才读的特赦消息是假的！’”

文强身手矫健，迅速超越宋清轩并将其拦住，晚风吹来，宋清轩打了个冷战，这才如梦方醒，跟着文强回到了队伍中。

宋清轩想老婆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他的夫人比他小三十多岁，据说结婚的时候只有十六岁，这对老夫少妻有没有破镜重圆笔者没查到，我们只知道宋清轩1975年特赦后，先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专员，后来又回四川，当了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专员。

康泽比宋清轩还早十二年特赦，1963年4月9日第四批特赦，特赦后也跟杜聿明、沈醉等人做了同事、享受同等待遇。

康泽晕倒、宋清轩发狂，事后才知道自己高兴得太早了，那个看了同学们失态后表现比较“冷静”的徐远举，在特赦名单公布后，却坐不住了——这个原本认为自己也应该枪毙的特务头子，居然认为自己也应该第一批特赦，还为自己不在名单上大光其火：“我流汗水、写材料，哪一件落人后头？到今天配角轮不上，连跑龙套的都不是……”

文强制止了徐远举的牢骚：“是特赦，而不是大赦，还有下一批呢！”

电视剧《特赦1959》中徐远举对着文强横眉立目出口不逊，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徐远举在军统跟文强都不是一个档次：徐远举、周养浩、沈醉算后生晚辈，而文强是可以跟戴笠、郑介民、毛人凤称兄道弟的，戴笠和毛人凤请文强吃饭，“军统三剑客”连作陪的资格都没有，吴敬中想去蹭饭，肯定会被骂出去。

军统北方区是文强创建的，后来交给了徐远举，军统东北区也是文强创建的，后来交给了吴敬中的历史原型吴景中，文强把这两个大区交给徐远举吴景中，是因为他已经在孙连仲、胡宗南联名保举，戴笠极力运作下铨叙中将，要到正规军去另谋高就了。

文强不像徐远举那样“难受”，这位早年在我党“担任过相当高职务”的蒋系中将，对我党政策十分了解，对自己也有一个十分冷静的评估，所以他对特赦一事淡然处之。

同为军统将军，文强的格局比徐远举沈醉大了好几圈，周养浩则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所以也没对特赦抱多大希望，倒是沈醉跟徐远举一样难受：徐远举认为自己是“改造好了”，沈醉则认为自己没有那么罪大恶极，而且还在云南起义通电上签字后命令手下特务停止活动，即使不算起义也应该算投诚，改造这么多年，也应该出去了。

我们从沈醉的回忆录中，就能看到正规将军和特务将军的不同之处，杜聿明内战表现不佳，但是大将风度还是有的：“杜聿明一走进礼堂，便坐在小马扎上闭目养神，静听首席法官宣读文件。直等到法官叫了他的名字时，他才把眼睛睁开。我当时坐在他身旁，很留心看他的动作。杜聿明是第一个被管理员喊着站了起来，我又仔细看了看他面部的表情还是和平日一样，方方正正的脸上还是带有肃穆的神情。他是那么沉着地走上主席台，仍不失过去的大将风度。”

杜聿明特赦离开，沈醉既不祝贺也不上前握手，最后还是杜聿明很大度地开解：“你学习还没满十年，明年你时间够了，也就出去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醉掰着手指头一算，自己还真差几天到十年，而且第二批特赦名单，也确实有沈醉的名字，看起来杜聿明和管理人员的眼睛，都是雪亮的。

沈醉特赦后几乎著作等身，杜聿明王耀武也写了很多回忆文章，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政协《文史资料选辑》笔者买全了，那上面有太多特赦战犯写的史料，详实而准确，时间地点人物清晰，读起来令人颇有身临其境之感。

电视剧里那个倔强得有些不近人情的黄维也没少写，还跟自己的部下杨伯涛打了很多笔墨官司——黄维当十二兵团司令的时候，杨伯涛是该兵团十八军军长，两人对陈诚的看法不同。

黄维在回忆录中也表示，自己当时也挺难受：据他了解，第一批特赦名单上原本是有他的，但是他在战犯管理所表现不佳，所以管理人员坚决反对，上级也尊重管理所的意见，黄维直到1975年才跟文强、周养浩等人最后一批特赦。

黄维的难受没有表现出来，徐远举和沈醉则毫不掩饰，这也让我们看出了这些将军级战犯在胸襟方面的差距，熟悉那段历史的读者诸君，对他们可能还有更公允深刻的评说：在您看来，第一批特赦人员名单要是从三十三名（功德林十名，功德林之外的其他地方也有战犯管理所，比如溥仪当时就在抚顺）扩大到四十名或五十名，还有哪些人能榜上有名？特赦名单公布，除了黄维、徐远举、沈醉，最难受的还有谁？徐远举沈醉等人的难受，应该如何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