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生子女,父母同时生病

晓露每日娱乐 2024-08-28 00:09:28

今年三月份,守在病房的又一个晚上,怡博在床前照护着父亲。医院相当安静,他抬头看到了走廊里的钟,红色的字写着时刻,4:30。

深夜,是许多陪护人都清醒的时刻。

沐晨的母亲患有慢性阻塞性肺病和哮喘,有一天晚上突然发烧,她不会开车,颇为不易地带妈妈去到医院,折腾了一整个晚上。

父母生病已经是困难之事,他们还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独生子女。

父母同时生病

对于独生子女来说,父母的其中一方生病,另一方还能帮忙照顾。但当父母年纪增大,还会遇到两人先后甚至同时生病的情况,这带来的压力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2020年,琼心的母亲在一次体检里查出肚子有一个大的黑块,在老家的医院确诊早期肺癌。

听到母亲的病情后,琼心的第一想法是把她带到北京来,“我自己的理念是这样的,在老家不管找多好的医生,给出怎样的治疗方案,我都不会觉得安心。”

《关于我妈的一切》剧照

在北京,她托了不少关系,才找到能快速办理入住的床位。

住院的过程还不是最磨人的,先前问诊、确诊和确定病情方案的阶段才是。琼心回忆说,接到母亲生病的一通电话,她整个人都是麻的,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她经历过不知所措和恐惧,也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当时父亲年纪也大了,她自然地负责起和医生的全部沟通过程,“从找医生出治疗方案到出钱都是我一个人”。

手术后,母亲的病情有了很大程度的缓解,病愈后,定居在北京和琼心一起生活,父亲则回到了老家。

但到了今年年初的时候,父亲的大腿根部开始疼痛,在老家做各种检查也找不出原因,琼心接他来到了北京,在大医院检查了七、八个科室,到现在还没确诊具体的病因。

而光是检查这一趟,就花掉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每看一个科室都需要进行一遍预约,预约的时间至少在一周后,等看到医生又需要进行各项检查,中间又隔了半个月的时间……这样一趟繁复的流程下来,已经耗费了不少力气。

腿部的痛病没有得到确诊,但父亲确诊了轻度的脑积水和认知障碍。在那之前,她已经观察到父亲出现了一丝老年痴呆的迹象,反应、语言都出现了变化,医生的建议是进行手术治疗。

《都挺好》剧照

先是承担起了照顾母亲的任务,现在还遇到了父亲身体的不适,琼心独自处理着每一次和医生的反复沟通,她告诉南风窗,其实父母亲彼此都不知道互相病情的细节,“他们病情的所有细节只有我知道”。

同样遇到父亲生病的还有云南人沐晨。2018年,她还在读大一,父亲突然生病,他的头部查出了肿瘤,肺部和心脏都各自查出病症,那以后,她每一年放假都在医院度过。

沐晨的回忆里,父亲对她很疼爱,只有高中学历的他为了害怕自己“落伍”,每天都会看新闻联播,对世界上发生的各种新鲜趣事有着强烈的兴趣;每次放假回家,父亲会和她一起讨论最近发生的新闻,她知道,这是父亲想赶上她生活的脚步,不想和她产生隔阂。

沐晨是一家中学的语文老师,她笔下的父母背影厚重而温柔,陪伴父亲住院时,需要带着他打点滴,做检查,沐晨能明显感觉到,以前高大还有点肥胖的父亲,已经是缩在椅子里的单薄的身体,她在自己的文章里写道:“我轻轻的一推,父亲就一个踉跄。我赶紧停下来。他把手搭在我的手上笑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的对我说‘我女儿长大了,都可以推动爸爸了’。”

2022年,父亲的病情恶化,发展成肺癌去世。

后来,母亲因为悲伤也开始住院,她感染新冠后,肺部出现了结节,如今患上了慢阻肺,需要一直进行吸氧治疗。

沐晨最难熬的时刻是在父亲去世后,几年来的求医问诊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而她还在读大四,面临毕业,一边是写论文的压力,一边还要处理父亲的后事。

《关于我妈的一切》剧照

为了安排好后事,他们需要找一块合适的墓地,价格普遍在三万到十万之间,但是她和母亲实在拿不出这么一笔钱。她想着平时父亲对亲戚都很好,也经常帮助他们,就跟亲戚借钱,可是没有一个亲戚愿意借给她。没办法的情况下,沐晨找到了政府部门,后者给安排了一块公益墓地,“那一刻我真的觉得特别难”。

病魔缠身,经济压力,工作和医院的两点一线……其实,不管是生病中的父母,还是承担照料任务的子女,他们都有着强大的意志和无以言说的挣扎。

照护与被照护者

北京大学教授胡泳曾经感叹:“严格来说,照护者以及被照护者这个群体,在我们这个社会当中的可见度都不高。”

今年,他因为一篇《当一位北大教授成为 24 小时照护者》的文章引发关注。虽然,他并不是这个家庭里唯一的孩子,但是在照顾阿尔茨海默母亲的过程里,他感受到“照护的日常是语言难以描述的”。

西安人怡博也向南风窗提到了类似的感受,今年的三月,母亲突然给在上海工作的他打来电话,告知他父亲突然脑出血,如今还在医院里抢救。

一开始,父母并不想让儿子知道,不想影响他的工作,但是他能感觉到,等他回去以后,母亲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当怡博回忆起数个月前照料父亲的经历,他说,言语只能表达脑海里各种想法的一二,具体而言,照料与被照料是一件很深入、具体和隐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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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博照顾父亲时,请了一名24小时的护工,平时,也有亲戚来探望和帮忙,但他还是觉得,护工能做的有限。“比如说晚上守夜这个事情,确实是护工工作的一部分,但他也需要休息,不可能白天晚上都一个人在干,而且,护工很难在短时间里了解病人的脾气喜好,这容易让病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感觉更不好了。像洗澡、擦身、大小便这样的事,作为病人来说,肯定是让最亲的人给他服务,让他觉得最舒服。”

照料者不易,而被照料者,也很难从突然的生病里接受自己。

怡博的父亲刚满60岁,他没有预料到疾病会来得如此之快,在这之前,他是公司和家里的中流砥柱,“我爸突然一下要接受自己从一个什么都行的人,变成我什么都要靠你的人,这个转变是非常巨大的。”

在帮助父亲适应这个转变的过程里,怡博和母亲都给予了他充足的耐心,帮助他努力进行康复,并且也会专门带他到环境好的山里吸氧、疗养。“一开始父亲会逞强说自己已经好了,后来他慢慢正视这件事,心态上有了一些调整,当他发现周围的人对他很有耐心,现在知道能恢复多少是多少,不给家里增添过大的负担。”

为了将自己从父母生病的悲伤和照料的琐碎痛苦中调整好,琼心往往通过运动改善情绪。

母亲生病后,琼心经常从医院骑车回家里,这一段路程很长,有二、三十公里,但这也是她喘息的时间。事实上,要面对眼前这一切,琼心并不容易,“因为没有人一起商量,所以要消化所有事情的人是我,而且不能把压力带回家,其实人是绷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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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住在家里的这一段时间,她承担了照顾他们饮食起居的任务,因为家里离公司近,她经常在上班的间隙跑回家里,负责好一日三餐。

妈妈病愈后,琼心有两年时间都在生病。她的脸上突然长了一块会掉皮的斑,不管擦什么样的药都不管用,而且,她在体检里也查出了比较严重的结节。她知道,这是很长一段时间精神紧张后带来的副作用。

独生子女的背后

医治一场大病也许只是数个月甚至一、两年的事情,但那之后对整个家庭的改变却是相当长远的。

生病之后,琼心的注意力很大程度转移到了家庭上,她因此有一些很重的思虑。“最开始我没想明白的时候,会花很多时间想去管他们,比如纠正他们的生活习惯,监督他们吃药,想办法买各种各样的保健品,为此,我们还会吵架。”

那时,她觉得自己肩上背负着很多东西,“如果他们过得不好,我就会自责和害怕,怕自己有遗憾。”

《余生,请多指教》剧照

就这样挣扎了接近三年的时间,突然有一天她想开了:“我突然想到他们应该是自己的责任主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我作为子女也不能去改变他们。”

这一次父亲来京就医,如果要改善目前的脑部病情,需动一场较大的手术。

由于父亲身体里本就有特殊情况——他的脊髓天生自带着一个鼓包,要医治的话需要先做脊椎的手术,然后再做脑部的手术,如此情况估计,要折腾至少两年的时间。一家人商量过后,决定维持现状,“吃好喝好玩好,就这样”。

琼心能感觉到,在北京待着这两个月的时间,父亲的状态越来越不好。来回看医院的折腾让他感到疲惫,而且,他也有自己的心理压力,“这个病对他来说就像是天生带来的,他认为不需要做手术带来新的创伤”。

调整心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独生子女家庭里,尤其是子女尚未有经济能力时,经济负担并不小。

父亲生病时,沐晨还没有毕业,也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很长一段时间里,花的都是父母此前积攒下来的钱。大学时,她会兼职写作赚取稿费和在学校报社做校对,以及在教育机构上课,一个月能挣七、八百,但是相比起治疗费用远远不够,父亲生病两年后,家里就几近拮据。

照顾父母这六年时间,沐晨没有出去旅游过,也不敢买任何贵一点的东西,“没有兄弟姐妹,只能自己默默忍受”。

如今,毕业后,她成为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沐晨在一家中学教初三,不到寒暑假时,工作很忙碌,要请假也特别不方便。

当家人身体还健康时,很少有人会考虑到未来的话题。近年来,关注二孩、三孩的家庭变多了,“独生子女”慢慢淡出了人们视野。而实际情况是,第一代独生子女的父母,已经逐渐进入养老期——80后这一代纷纷踏入40岁的年纪,他们的父母也迈入了60岁到70岁的中低龄老人行列,数据显示,这个年龄段的照料需求会有明显上升。

但社会对这个日渐变老的群体准备好了吗?

《桃姐》剧照

琼心的父母能认字,生病前平时的生活也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他们依然无法适应大医院的流程,“首先从挂号来说,他们不一定知道怎么从微信里抢号,其次到医院里的各种科室、检查,他们自己没办法一个人完成。”

琼心在带家里的长辈看病时,看到了不少独自看病的老年人,她感觉,医院的设施应该更有利于老年人,如今尽管有门诊陪诊员、护工等服务,但站在病人的角度,应该更标准化、市场化,“这样能对生病家庭有真正实质性的帮助。”

同时,很多家庭都是从老家来到大医院就医,异地看病的过程里,报销也是个难题。像琼心父母买的医保是农村合作医疗,当时,在北京的报销比例不到30%,这意味着个人自费的比例达到七成。

更现实的情况是,还有很多的老人没有退休金保障,经济保障不足,在就医这件事情上,也极度考验子女的靠谱程度。

《桃姐》剧照

如何给自己的父母养老,是摆在独生子女面前一道很难开口的话题。

怡博和父母的关系不错,平时,他们会谈及日后养老的话题。事实上,老人也不愿意放弃原来熟悉的生活去到上海,所以在父亲生病后,他有想过回西安工作。“从我父母的角度来说,要牺牲一些东西回去照顾他们,其实他们并不愿意。当下,他们觉得还能照顾自己的生活,当有一天照顾不了,再来考虑这个问题。”

琼心也曾想象过另一种可能。她说,从小就希望能有一个哥哥,“其实也是想逃避,觉得我也需要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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