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27年四月二十六,大宋南京应天府的元帅行府。
从京城赶过来的宋太宰、前楚帝张邦昌,见到大元帅康王赵构,就叩首恸哭,请求康王处他死罪。康王亲切地命赞者把张邦昌搀扶起来,并用接待宾客的礼仪对待他,张邦昌开始详细地向康王讲述京师围城事的始末,边讲边哭,康王也一起流下悲痛的泪水。
面对背叛大宋、被金人威逼称帝的“宋奸”张邦昌,康王赵构为何没有处死他来维护大宋政权的尊严,还以宾礼对待他呢?
新天子的最佳人选
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金天会五年)二月初六,大金南征军团的两位统帅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宣布废大宋太上皇赵佶和靖康皇帝赵桓为庶人,并传檄大宋臣民要“推立异姓,以主兹土”。
东京留守孙傅接到金人的指令后大惊失色,从二月初七至初十连续写六封信给金元帅府,哀求金帅保存赵氏,并于初十日和汴京军民在南熏门哭拜乞求。宗翰不仅没答应,还逼其送太子出城;搜捕全部宗室;限令在十一日选出异姓新皇帝,不然大金军队“举兵入城”。
在金人的斧钺相逼、走狗王时雍等人的积极配合下,二月十一,汴京留守诸臣只能推荐金人属意的张邦昌。三月初七,金元帅府册立宋太宰张邦昌为大楚皇帝。
金人为何属意张邦昌充当中原代理人呢?因为他是当时的最佳人选。
张邦昌(1081-1127),永静军东光人,进士及第后,累官至大司成,曾出使高丽,后因训导失职被降两官,后入为礼部侍郎翰林学士,在金人第一次入侵时是坚定的议和派,靖康初年,迁少宰兼中书侍郎。
金人第一次围困汴京,要求宋廷以宰相、亲王为质。由于李纲的举荐,少宰张邦昌得以与之前毫无交集、此时慷慨请行的康王赵构,开启一段终生难忘的患难之旅。
靖康元年(1126)正月十四,张邦昌和赵构“乘一筏渡濠,自午及夜分,始达敌寨”,向金人献上誓书、地图,称侄大宋皇帝、伯大金皇帝,金军遂解围。但旋即发生姚平仲袭营不克事件,金人大怒,意识到康王这个皇子于宋廷来说太没有分量了,复围汴京,勒令宋廷改以皇帝同胞母弟来为质,替换不受重视的康王。
但钦宗并没有母弟,且诸王都扈从上皇出京避难,除了康王就只剩下老五肃王赵枢,无奈的钦宗只好以亲妹夫、驸马都尉曹晟(避金主名改晟曰实),和肃王赵枢一起出使金营,并升迁张邦昌为太宰。
肃王去康王还,“倒霉的”张邦昌却被任命为河北路割地使,留在金营,被撤退的金军挟持北行,沿途又奉金人之命劝说守城人投降,毫无大臣气节,因此被太学生雷观批评:
“闻播迁之说则乐从,画效死之计则退缩,其何以安百姓为国柱石乎?虏所言者从之,虏所欲者与之,不闻有忠义一言奋然以折敌人之心,其何以威抚外蕃使之畏服乎?”
二月十七,金人渡河北去,并没有依约放回肃王和张邦昌,面对这样的情况,软弱的钦宗拿违约的金人没办法,却把被迫渡河的张邦昌遥罢为观文殿大学士、中太一宫使。
第一次南侵的金人虽然迫于形势仓促撤退,但也看透宋廷腐败软弱的本质,随即在半年后再次挥师南下,并取得比上次入侵时更喜人的战果——于靖康二年(1127)俘虏徽钦二帝。喜不自胜的宗翰、宗望在飘飘然中尚保留一丝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眼下并没有能力直接统治中原,他日赵氏必然复兴,不如扶植傀儡替他们经营。
宗翰最初并没想到以张邦昌来充当“代言人”,而是考虑让契丹人萧庆居汴京守河南地,萧庆当场表示“不敢当”;众将又推举汉军都统制刘彦宗,彦宗“亦不敢当”,请复立赵氏,宗翰不听,随即指示汴京留守诸臣推立异姓为新天子。
因为孙傅、张叔夜及汴京士人的连番乞恳,让宗翰意识到赵氏在群臣心中的凝聚力,所以更坚定立异姓、灭赵氏的念头,遂在回复孙傅的报书中,微漏其意:如果你们觉得在京之人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推举在军中的前南官。
这个在军前南官,其实就是指张邦昌。身为被扣押宋人中官衔较高之一的张邦昌,在燕京待的十个月里,和金人相处得很融洽,“人多喜之”,他虽然是个怯弱怂包,但本人气质修养都很不错,“识敏而器宏,才全而学博”,宗翰、宗望对他颇有好感,毕竟他也是宋廷宣靖之际宰执级别中对金人最友好的一位,新天子自然非他莫属。
那张邦昌愿意接受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毒”馅饼吗?
当然不愿意了,他是怂,又不是蠢,怎么可能愿意接受这个烫手山芋!
被赶鸭子上架的张邦昌
张邦昌是个很怯懦的人,在同僚眼中,他“小胆怕事特甚”;在共患难的赵构眼中,他“小心畏慎”。初见金人时他就和“意气闲暇”的赵构有着明显对比;姚平仲夜袭失败受到金人诘责时,年轻少壮的赵构不过是“颇惊骇”,不惑之年的张邦昌居然是“恐惧涕泣”。当然,他虽然被金人吓哭了,但也尽力去和金人斡旋,坚决不承认夜袭是宋廷主谋,把锅甩到姚平仲头上,免得给金人留下找茬的机会。
试想,如果张邦昌真的只会哭而不能沟通,恐怕金人也不会选择他,胆小贪生又多少有点“聪明”,才会被金人相中当傀儡代理人。
当汴京留守群臣在金人的威逼下举荐新天子时,金军营地里的张邦昌对此是毫不知情,直到靖康二年(1127)二月二十八,宗翰命刘彦宗拿百官的劝进表给他看,才知道昔日同僚们要推他去“送死”,当即吓得面如土色,惊恐地向金人哀求推辞,“或以脑触柱,或以首投地”“以至号恸,闷绝仆地”,被扶回帐中后,又开始绝食,金人遣甲士举刀威逼他,也不奏效,就对他强行“灌以粥饮”。
眼看张邦昌对当皇帝的“美差”避如蛇蝎,宗翰就哄骗他,说准备让宋太子回城为帝,由他来担任宰相辅佐监督少帝,张邦昌这才同意。随即,金人警告汴京人:张太宰三月初一就会入城,我们送进去一个张相公,如果他进城后死了,就是你们不肯推戴他,大金会让你们“一城尽为血池”。
张邦昌被金人送进汴京城才发觉被骗,这时,金人又传来檄文,催促百官早点推戴张邦昌称帝,并限令三日内没有执行到位,就立即提军屠城,“都人震恐”,纷纷跪拜张邦昌,求告他从了大家,说称帝只是权宜之计,是为了拯救一城老小。张邦昌也哭:诸公怕死,却把俺老张推出来当替死鬼,身为大臣岂能行篡逆之事?不过是一死而已。
王时雍等人强迫他,张邦昌就引刀自裁,被众人夺走。他又绝食六七天,有人就说:相公在城外不死,现在却想死在城内,你是想害死一城人吗?其他人则是泣劝再三,说相公且从权,等金人退去,相公是想做伊尹还是做王莽,都凭相公。在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的情况下,“坚避久之”的张邦昌再次妥协,哭丧着脸说自己是以九族性命保此一城生灵。
三月初七,张邦昌在一路恸哭中被赶鸭子上架,接受金人的册封,成为大楚皇帝,定都金陵,举行册礼时,在场诸臣多和张邦昌一样脸色惨沮如丧考妣,唯有王时雍、徐秉哲、吴幵、莫俦、范琼等人,欣然若有所得,以新朝的佐命勋臣自居。王时雍率百官朝拜,张邦昌急忙转身向东,再次表白自己的无奈,“实为生灵,本非僣窃,官员将校等并不得拜”。
为了剖白自己无心当皇帝,张邦昌不住正殿,把皇帝起居殿阁贴上封条,写“臣张邦昌谨封”;不御殿,不受朝拜,见百官就在延康殿小轩,言必称名,不称朕而称予,饮膳起居,都不用天子礼。还不许把他的命令称为圣旨,他批示的文字只准称中旨,当面获得的命令称面旨,传谕四方的称宣旨,手诏称手书,尽可能地避开一切让人误会的称谓。唯有金人在场时,张邦昌才穿御服和大臣们议事。
在金人准备撤退之际,张邦昌亲往青城,向金人申请七件事:
“请不毁赵氏陵庙、罢括金银、存留楼橹、借东都三年、乞班师、降号称帝、借金银犒赏。”
两位元帅都慷慨地许之,还要留兵保护张邦昌,被他拒绝。
张邦昌又请求金帅释放部分被扣押的大臣,如冯澥、曹辅、郭仲荀等等都在此时被放回来。顺杆儿爬的张邦昌再致书金人,请释放孙傅、张叔夜、秦桧三人,让他们能有机会为大楚效力。由于这三人当时是坚定的挺赵派,金人没答应,不过还是给张邦昌面子,把被金军扣留的路允迪、张澄放回来了。
金人还考虑到大楚新立,民生凋敝:
“特免岁贡钱一百万缗、银帛二十万匹,两每岁只议纳三十万匹两、银帛各半。”
这次减免也是张邦昌的一大功德,后来南宋与金国的岁币谈判,就在这个减免后的基础上,让南宋人摆脱掉徽钦许诺出去的高昂岁币。
三月二十七,金军大撤退,徽钦二帝及皇族也被分批次北迁。张邦昌法驾缟素,率百官遥辞二帝,放声恸哭,百官军民皆哭声震天。和金帅辞别时,不死心的张邦昌又请求释放孙傅三人,宗翰大怒,质问他非要接回三人,是想让赵氏复辟吗?吓得邦昌“惧不能对”,再不敢言语。三人遂被金人在四月初一挟持北上,张叔夜在路上自杀,孙傅死于明年,而曾经浓眉大眼的秦桧则当了叛徒。
等金军全部撤离后,四月初二,张邦昌就在吕好问、胡舜陟、马伸的建议下,派人去济州、郓州地方寻访大元帅康王。初四,送“大宋受命之宝”给康王。初五,迎接哲宗废后孟氏入宫,初九,孟氏垂帘听政,当了三十三天楚帝的张邦昌避位行太宰事。二十六日,他亲往南京觐见康王。五月初一,康王赵构即位,改元建炎,由权尚书左仆射张邦昌率百官向他称贺,大赦天下。
赵构为啥不愿杀张邦昌
赵构对伪帝张邦昌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为何不杀张邦昌以雪耻呢?其实,不是他不愿杀,而是当时不能杀,原因是双重的。
首先,建炎政权初建,就对拥戴投诚之臣大开杀戒,恐怕会寒了很多人的心,尤其是汴京城的留守诸臣。再说,杀张邦昌用什么理由?篡逆吗?那在张邦昌帐下附逆的诸臣要不要杀?没为大宋守节的汴京士子要不要杀?接受伪楚统治的千千万万汴京老百姓要不要一并问罪?
建炎政权初建,局势还不稳定,目前最重要的是以维稳为主,才能抵抗金人,现在并不是适合清算的时候。所以,赵构在即位当天,就宣布“张邦昌及应于供奉金国之人,一切不问”,以此来稳定人心。那些曾失节的臣子自然把心放肚子里,安心为新政权效力。
其次就是,赵构惧怕金人为张邦昌出头。张邦昌是金人指定的中原代理人,虽然是张邦昌自己主动避位,但金人不会讲道理,而有可能用张邦昌被废为借口重新挑起战争,赵构并不认为建炎政权有能力击败金人。
在当时“谈金色变”的情况下,赵构并不考虑复仇,而是忘父兄之怨,忍宗社之羞,只想苟安讲和,还美其名曰“朕不知有身,但知有民,每惟和好是念”,所以甫一即位就想放弃大河以北,遣使与金人议和,还让张邦昌给金人写信从中说和,为他美言。
这种心态下,赵构又怎么会杀金人所喜的张邦昌呢?不但不杀,还要恩宠有加,认为张邦昌虽有僭号的行为,但那是被金人所迫不得已而从权,又在艰难的环境下,保全赵氏宗庙、一城生灵,“已不愧于伊周矣”,特拜为太保、奉国军节度使,封同安郡王,五日一赴都堂参决大事。
面对赵构的隆恩,被抬到伊周高度的张邦昌内心是忐忑的,他连续上书求退,却不被允许,赵构反而表彰他“勋在社稷”,参考文彦博的例子,一月两赴都堂,并许宰执去他府中议事,旋即又进太傅。
但张邦昌并没有安稳太久,赵构给予的荣宠,很快就随着主战派李纲的入朝而终结。
六月初一,新任右相李纲赶到行在,才入见就上十议,其中第四条议僭逆,建议把易姓建号四十余日的张邦昌明正典刑;第五条议伪命,请求严惩那些奉金人之命接受伪官的失节之臣。赵构为了保住张邦昌,把这两条抽出来留中不发。李纲再次上奏请杀张邦昌,说陛下想中兴,却尊崇“僭逆之臣”,让四方诸侯知道了,谁能不涣散瓦解?
尽管李纲言辞犀利,内心倾向议和的赵构,仍然不愿意问罪张邦昌。李纲严厉地指出:篡逆之事论迹不论心,邦昌已经僭逆,岂能再留在朝廷,“使道路目为故天子哉?”
迫于当时的形势,还要倚重李纲的赵构只好妥协,但他仍不愿意杀张邦昌,而是在六月初五,贬斥张邦昌为昭化军节度副使,安置潭州,其他如王时雍、吴幵等接受伪命的臣僚,也都贬斥出朝。
然而到了九月二十五,赵构却诏湖南抚谕官马伸赐死张邦昌,并诛王时雍。
从保全到赐死,不过是三个月的时间,赵构对张邦昌的态度,为何就有如此大的转变呢?当然也和时局有关。
七月,宋廷就预感到金军即将在秋季南下,经过讨论,赵构拒绝宗泽还师旧都的建议,决定巡幸东南。九月初,金人果然“以废邦昌为词”,兵分三路南下。九月初五,赵构宣布准备巡幸淮甸。
“赵跑跑”又想跑路了,自然不放心安置在长沙的前伪帝张邦昌,本来在金人眼中,“黄河以南知有张楚而已,不知有宋也”,赵构遣的宋使就被金人以国号不同拒纳,使者只好说我来议和就是“张公实预其谋”,这才被金人接纳。等金人南下后会不会复立张邦昌为帝呢?到那时建炎天子的存在岂不更尴尬?因此,在君臣共议之下,一致认为赐死张邦昌最为稳妥。
前边赵构已经赦免张邦昌僭号的罪行,自然不能打脸皇帝再用这个名目,于是,“在内中衣赭、衣履黄裀、宿福宁殿、使宫人侍寝”成为张邦昌获诛的新罪名,被缢死于平楚楼,年47岁。十月初一,赵构匆忙离开南京,登舟南幸,开始新的逃亡之旅。
客观来说,张邦昌称帝的确是受金人胁迫,名列叛臣传第一有点冤枉,但他的僭号行为,也的确是无法抹灭的存在,在他黄袍加身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灭亡,即便他很快归政赵氏,躲得了一时,也不能避免日后被清算的命运。
参考文献:
王曾瑜《宋高宗》
张伟《论张邦昌伪楚政权及其影响》
何艳华《胆怯与愚忠:再论张邦昌》
(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
(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宋)赵鼎《忠正德文集》
(宋)宇文懋昭《大金国志》
(元)脱脱等《宋史》等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作者:蛮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