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剧照
01
1644年正月初一,本应该是个喜庆的日子,崇祯和皇后例行在宫中分别接受百官和命妇们的朝贺。
但崇祯是真没心情搞这些。
恰好大风卷着尘土涌进了紫禁城(沙尘暴),弄得崇祯嘴里全是土味,便草草结束了“贺正旦”。
崇祯一个人对着地图发呆,回想过去的一年,对于明朝来说简直是灾难性的一年:
四月,清军与明军在怀柔螺山展开激战,八路明军全败,伤亡数万人;
五月,张献忠攻克武昌,杀楚王朱华奎全家,并对武昌屠城;
九月,孙传庭大军惨败于郏县,阵亡四万余人,关外只剩宁远一座孤城;多尔衮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大举入关……
十月,李自成破潼关,取西安,并且迅速攻取了陕西全省……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坏消息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安静——就今天,李自成在西安称帝了。
令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感到奇怪的是,听到消息,崇祯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表情,只是刚刚紧缩的眉头反而更轻松了一些!
陛下这是怎么了?
王承恩不敢问,也不好问。
02
正月初三,崇祯单独召见了左中允李明睿。
崇祯开门见山:“如今闯贼气焰嚣张,爱卿觉得应当如何应对?”
李明睿也截了当:“以臣看来,皇上只有南迁这一条路!”
崇祯:“朕也有此意,但这事儿太大,怕引起朝臣非议,故而一直没定下来。”
李明睿:“事态紧急,皇上要早下决心!”
崇祯又问:“那朕就决定了!依你看,怎么去南京为好?”
李明睿马上把自己一直以来思考的方案和盘托出:“皇上可以轻车简从,从通州走运河,二十天就能到淮安。”
崇祯想了想:“这方案快是快,只是沿途军队欠饷很久了,恐怕不能保证安全吧?!”
李明睿:“皇上把内帑(皇帝的私人金库)发出来作为军饷就可以了。”
崇祯有些窘迫:“内帑早空了!”
李明睿有点吃惊:“三百年积累,就空了?”
崇祯叹气道:“真的!”
李明睿:“皇上决不可再贪恋钱财,万一闯贼打进京城,内帑再多也是便宜了闯贼!”
崇祯苦笑着说:“行吧,朕再想想办法。”
可是,李自成不打算再给他“想想办法”的时间了。
03
正月十六日,李自成率军渡过黄河,一路势如破竹。
二月二十八日,崇祯召开廷议,商议“定大计”。
所谓“定大计”,就是决定跑还是不跑的问题。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崇祯比两个月前更加坚信:北京是守不住了,肯定要跑的。
但堂堂大明天子被流寇赶出京城,史书写出来岂不是要社死?
所以这场朝会,真正目的在于如何跑得“体面”、跑得“光彩”。
朝会一开始,李明睿先站了出来,一如两个月前:皇上应该马上迁都南京。
而且摸准崇祯的心理,把逃跑行为称为“御驾亲征”。
崇祯心里舒坦极了。
但李明睿只是个六品小官,显然分量不足。
于是,滑稽的一幕上演了......
04
崇祯对内阁首辅陈演和次辅魏藻德说:
“此事甚大,还要先生们议一议。”
老陈和老魏都是精明人,当然明白崇祯的暗示。
只要首辅和次辅这两个朝堂上最重量级的大佬出面表示支持南迁,崇祯就可以就坡下驴,堂而皇之跑路了。
但是二人看过崇祯太多的奇葩操作,学得比猴还精:要真傻呵呵表态支持南迁了,日后崇祯跑到南京之后,一旦追究起所谓的“弃京之罪”,咱俩肯定要当背锅侠。
所以,老陈和老魏干脆跪下,任崇祯怎么疯狂暗示,都只是“一切唯圣意而定”,一推六二五。
首辅和次辅不表态,崇祯只好转头去问东阁大学士范景文,希望老范能表态支持。
老范倒是个耿直BOY,没装傻充愣,明确表态:
“臣只知道皇上眼下应该稳定人心、固守京师,等待各地勤王兵马到来,除此之外,臣什么都不知道。”
连碰软钉子和硬钉子,崇祯脸色都变了。
这时候,终于,左都御史李邦华站出来表态:“臣支持南迁。臣以为,如果皇上念祖宗陵寝在兹,不忍轻离,则应当速将太子派往南京监国,以防不测。”
意思就是,就算北京守不住了,崇祯最后怎么样了,至少还有太子在南京。
其实这也是个好选项,如果当时选了,后来明朝在南方的政局也不会那样混乱,没准还能有机会和清朝搞个南北朝。
但关键时刻,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站了出来,改变了这场廷议的结果。
05
这个小角色是兵科给事中光时亨。
按级别来说,光时亨比李明睿级别还低,从七品。
但光时亨多年的言官不是白当的,一句话打在崇祯的痛处。
光时亨驳斥李邦华:“让太子监国南京?李大人这是要把唐肃宗在灵武称帝的老戏码再演一次吗?!”
(安史之乱时,唐玄宗的太子李亨离开老爸唐玄宗,跑到灵武自己称帝,是为唐肃宗,并尊唐玄宗为太上皇。唐玄宗知道了之后也没办法,只好接受事实,交出皇位。)
崇祯马上意识到:不成!绝对不成!就算北京守不住,朕也绝不能当唐玄宗第二!
“朕是天下之主,太子不过一个无知少年,能做什么事?”
说完拂袖而去。
廷议就这样无果而终了。
06
三月初四,崇祯再搞廷议,依然是商议南迁的问题。
上次廷议,光时亨大出风头,所以这次也不再谨小慎微,再次明确表态反对南迁,反对把太子放到南京去。说李明睿是蛊惑人心的“邪说”。
崇祯气反问他:李邦华也支持南迁,为啥你不参?敢情他是你们领导,你不敢参,是吧?!
光时亨回:“李邦华和李明睿都主张南迁,但李邦华只在朝堂上说了,而李明睿早就在各种场合鼓吹南迁,惑乱人心,这种乱臣贼子,岂能不诛?”
这话说得毫无毛病,怼的崇祯无话可说。
于是,反对南迁的官员得住机会,一起攻击李明睿。
崇祯气得一拍桌子,说出了那句经典名言:
“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
说完又一次拂袖而去。
07
两次廷议无果而终,大明最后的生存希望就此宣告破灭。
三月十八日,大顺军开始进攻北京城。
光时亨和监察御史王章被分派共同坚守阜成门。
因为守军大多都是临时拉来凑数的,根本没有斗志,阜成门很快被攻破。
王章奋身受重伤,仍不肯投降,战到最后一刻,被杀。
主张南迁和反对南迁的李邦华和范景文,在城破之时选择了自杀殉国。
被光时亨重点攻击的李明睿,隐匿民间,不肯做新朝的官员。
光时亨呢?
这老哥看着情况不妙,跟王章说自己要进宫找皇上,换下官服就跑下城楼,迎头撞上大顺军,马上跪地,口称“愿降”。
老光如此“识时务”,自然大得新主子李自成的赏识。
但没几天,大顺朝的“追赃助饷”开始了,北京城里的明朝贵族、勋戚、四品以上官员挨个过堂,后面越搞越疯狂了,四品以下官员甚至普通富户都被抓去“追赃助饷”,交不出银子的,就被弄到家破人亡。
整个北京城里一片人心惶惶。
光时亨何其精明,一看这架势:这大顺朝不上路子啊!江南还在明朝手中,关外还有虎视眈眈的大清,李自成怕不是黄巢第二!做他的官儿,日后岂不是非常危险?
马上开始找后路,玩苦肉计——突然在上班途中“不慎”跌入河中,摔伤了腿脚,只好告假在家休息。
这算盘打得啪啪响:
1、如果大顺夺取天下,自己就以“伤愈”为名复出,继续做大顺的官儿。
2、如果大顺败走,自己就以“投河自杀”给自己洗地。
08
老光在家“养伤”养到四月二十六日,市面上纷纷传说李自成在山海关打了败仗,吴三桂即将奉崇祯太子回来,光复大明。
老光:大顺果然靠不住,还好留了一手。
当天夜里,老光就收拾细软,带着家仆,溜出北京城,跑到通州,租了条小船沿运河南下,准备回安徽老家避避风头。
如果老光一路低调南下回老家去,可能也没什么事了。
然而,六月初,终于走到山东张秋镇(今属聊城),逃出了大顺控制范围的时候,老光看到了一封文书:
原来,五月十五日,福王朱由崧已在南京即位,建立弘光朝廷。
1644年5月形势图
为了笼络旧臣,朱由崧宣布“在京各卫,陷贼各官,有能反邪归正者,宽其前罪”。
光时亨心思一下又活泛起来了:既然如此,老子还回什么老家?直接去南京投奔新皇,混个官儿做!
于是乎,老光打着“奉诏归正”的旗号,直奔南京。
但走到南直隶宿迁县的时候,船刚靠码头,就被驻军逮了起来,押送南京,关进大牢。
罪名是“身先从贼”。
老光大喊冤枉:我光时亨是一片忠心照日月啊!我那天是从阜成门城楼上跳楼自杀,没死成......闯贼强行给我官儿当,但我根本不接受,便跳河殉国,又没死成......
但他做了大顺官员,是当时在京官员人所共知的,经过一番审讯,老光“从贼”的罪名还是坐实了。
老光为了保命,又搬出把朱由崧的即位诏书中的“在京各卫,陷贼各官,有能反邪归正者,宽其前罪”的内容,你们不能出尔反尔,拿圣旨当草纸啊!
09
对,你说的都对!
但问题在于,此时要搞老光的不是一般人,而是他的死对头——兵部尚书阮大铖。
阮大铖在天启年间曾攀附过大太监魏忠贤,崇祯上台后被打入“阉党”。
当时的所谓“清流人士”,都以痛打落水狗的精神狂喷阮大铖。
身为言官的光时亨更是喷得最凶。
从此老阮就和老光结下了梁子。
这十几年来,老阮一直在默默蛰伏,等待报仇的机会。
朱由崧称帝后,老阮抱的大腿——马士英以“策立首功”当上了首辅,老阮也就跟着咸鱼翻身,当上了兵部尚书。
老光在宿迁被抓,就是老阮的命令。
老阮岂能放过他?
行,你不是拿皇上的诏书说事儿么?那我就给你换个罪名——“力阻南迁,致先帝身殒社稷”。
老光辩解:崇祯皇上要廷议,我身为言官,发表意见,不算有罪吧?再说当时反对南迁的人又不止我一个......
老阮回了一句话,老光就慌了:人家反对南迁的,要么战死,要么自杀殉国,你却投了闯贼,你难道不是故意要害死先帝,好让闯贼夺取天下?
是啊,人家都死了。
老光便开始狂舔新皇帝:先帝身殒社稷,才有新皇您入承大统,以成中兴大业。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不但无罪,还有大功呢!
完全没有底线了。
但最终,老光还是没能保住小命。
十二月,一道圣旨下来,老光以“阻南罪”被一刀砍了脑袋。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明代官员肖像
再PS一个:
无数文人聚集在南京夫子庙,要求释放光时亨等人。
左都御史袁彭年就此事上了三封表。
马士英还是坚决判处光时亨等人死刑。
袁彭年直接弹劾马士英,称:
孔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君子不仁,有点小瑕疵,就不是君子了吗?
弘光帝看后非常不适,直接将袁彭年从二品贬为九品(浙江按察使司照磨)。
弘光皇帝被俘后,袁彭年从杭州逃到福州,投奔郑芝龙扶持的隆武朝廷。
郑芝龙只封他为广东学道。
南明隆武二年(1646年),博洛以佟养甲为署两广总督,李成栋为署两广提督,合军清军进攻广东。
广东反清起义声势浩大,文人士子的抵抗极度顽强,前兵部尚书陈子壮带着整个番禺书院书生起义,横行广州城外。
袁彭年却裹挟巨款,出城,跪迎王师。
清军大喜过望,直接任用袁彭年为广东布政使。
任上,为了劝说广州士人剃发,袁彭年写下此言,张贴在广州城内:
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制;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
据当地笔记传言,陈子壮被俘后,佟养甲下令将其凌迟于广州四牌楼。
李成栋于心不忍,令刀斧手减少脔割的刀数。
袁彭年跪在地上大呼:
“李老爷!国法所在,还应三千六百刀才是!”
老王:
全部咔擦了肯定有冤枉的
隔一个咔擦一个肯定有漏网的
参考文献:《明史》、《明季北略》、《明季南略》、《国榷》、《平寇志》、《素堂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