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是杨星火老师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讲述的1959年她抛下刚刚满月女儿进藏参加平叛的故事,对于那一场战斗,她以亲身的经历、用真实的笔调,记录下发生在西藏特殊时期最为残酷的那场战斗……
从本周开始,我们将每周四连载该文,敬请期待——
雪山春雷
杨星火
第一章:三月惊雷雪山来
一、从成都到拉萨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最后一个暮春时节,我正在成都市父母家里度产假。那天傍晚,我坐在娘身旁,怀里抱着刚刚满月的小女儿雪虹,逗着、哄着。木格子窗外,不时透进缕缕春兰的清香。
“六儿,你的产假有多长啊?”娘关切的问。
“三个月。”
“你在家里还能住两个月零两天了啰!”娘掰着指头算,几分宽慰几分躭心。
说话间,电灯亮了,我习惯的伸手扭开收音机:
“新华社关于叛乱事件的公报。西藏地方政府和反动集团,违反西藏人民的意愿,背叛祖国,勾结帝国主义,纠集叛匪,于3月19日夜间,在拉萨向人民解放军发动武装进攻。我英勇的人民解放军驻西藏部队奉命平息叛乱,已在22日彻底粉碎了拉萨市区的叛匪。现在我军正在西藏僧俗各界爱国人民的协助下,继续向西藏一些其他地方的叛匪进行扫荡中……
这公报像一声春雷,震惊了我,震惊了我们全家!
正在外屋独自下围棋的父亲,急步跨了进来,吃惊地问:“西藏怎么啦?”
“ 拉萨,打起来了?”娘惶恐地问。
“是的,我们打赢了,其它地方还在扫荡……”父亲回答着,焦急的在小屋内走来走去。
“六儿,你……“娘预感到什么?眼睛红了,声音颤抖,呆呆的望着我。
我把雪虹轻轻放在床上,转身对父母说:“我要回拉萨,明天就去买火车票。”
“你,你怎么能走?小虹虹昨天才满月呀,你,你……娘说不下去了,两行泪水从多皱的眼角涌了出来。
我低下头,看着小虹虹,闻着他身上那股奶香,心尖儿止不住颤抖。
“怎能丢得下刚满月的奶娃娃呢?还有你自己,生孩子流那么些血,要补养……你的产假不是还有两个月吗?”娘喃喃地说,揉着眼睛。
“娘,百万农奴要解放,战士们在打仗、流血、牺牲;我作为高原战士报的编辑、记者,能安心在后方休息?”我边说边扭过头去,不忍看娘那一双湿润的眼睛。
父亲站在屋中间,叹了口气:“让她去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娘不说话了,默默走到床前。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干皱的面颊滚下来,滴在小虹虹的脸蛋上,流到小嘴边。小虹虹吸吮了一下,似乎尝到什么味,嘴角向上一弯,笑了……
这一笑,却笑得我心酸,泪水忍不住往下落。为了不让娘看见我伤心,我连忙走到外屋去,提起扫把,在很干净的地面上扫着,扫着。
可怜的小女儿啊!你不懂,不懂得什么叫离合悲欢,不懂得什么叫慈母之心,不懂得此刻妈妈多么舍不得你,不懂得外婆又多么舍不得妈妈……你不懂,什么也不懂。你不懂得作为一个倔强的女边防军人的我,不怕山高,不怕缺氧,不怕严寒,不怕苦,也不怕死,这一切我都能忍受,唯独离开自己刚满月的奶娃,离开白发苍苍的父母,我不忍心,不忍心啊!
如果有人问我,在西藏什么最艰苦?我的回答不是山高缺氧,也不是严寒偏僻,是和自己的奶娃儿、老母亲生离,对我来说是最难忍受的艰苦啊!
然而,为了西藏成千成万的阿妈,成千成万的奶娃儿,我必须忍受一切,我必须噙着生离的苦果,尽快地到西藏去,到风雪迷茫的高原去,到战火纷飞的前线去。
这一夜,我怀里紧紧地搂着小虹虹,默默地亲着。一遍又一遍的泪水,悄悄地顺着眼角往下滴,往下滴,直到深夜……
拂晓,我悄悄起来,踮起脚走出家门,直奔火车北站。售票口前排了长长的队伍。我站在最后,抬眼一看,售票房贴了一张字条:“去西藏的军人优先买票。”我不禁喜出望外,走到售票窗口,掏出军人通行证和钱递了进去。
女售票员用惊奇的目光扫着我说:“你在西藏当兵?你们女兵也要回去打仗?”
一言难尽,我只好点点头。
女售票员给了我一张卧铺票,而且是下铺,她那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热情,尊敬和希望。
我接过票,接过欣慰,也接过人民群众对边防军人的信任和嘱托。我感到肩上的分量更重了,于是我加快了脚步。
下午三点钟,我上了西去的列车。
列车向西疾驰,玻璃窗忽明忽暗。怎么玻璃窗上轮流映着小虹虹的笑颜,和娘斑白的两鬓。对亲人的思念和孤独,折磨着我,泪水止不住往外流。为了不让同座的人看见,我把脸贴着玻璃,背向旅伴。
啊!耳畔响起了谁的声音?
“你要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吗?平时哪座山高,你上哪座山,战时哪里枪声激烈,你往哪里跑。”
这是张国华将军的声音。啊,将军,平叛的枪声响了!我,一个你教诲过的女兵,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向前线跑去!
(未完待续)
(注:本文插图均杨星火女儿雪松提供)
作者简介:
杨星火:四川省威远县人。1925年生。国立中央大学化工系毕业。1949年5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1年随十八军进藏。曾参加修筑川藏公路、平息西藏叛乱和民主改革、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边防建设等。在西藏工作20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军旅诗人。
后期整理:唐雪松(杨星火大女儿)。
作者:杨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