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反问,实则逼问;实则是元公自将抽出那一身敲若铜声的傲骨,蘸以心头热血,就当着那些人的面狠狠地磨一把神剑——当面审问他们怎就搞得“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其言固浅,其势却大……
元结元次山,唐代诗人。——嗯?怎么没听说过他?别是又在这儿卖弄,又在这儿“炫博”呢吧?的确,元结的名气相对没那么大——但,这也几乎是他唯一的“毛病”。其人其诗,都太好——太值得一说了。譬诸唐宋之后第一大诗人元好问道他是:“浪翁水乐无宫徴,自是云山韶頀音。”(《论诗三十首•十七》)——元结自号“浪士”、“漫郎”,“浪翁”即元结;元好问道他是:作诗自然天成,浑似那上古传下来的《韶乐》《頀乐》。
《韶乐》即震撼得孔子他老人家“三月不知肉味”并大呼“尽善尽美”的诸夏第一音乐。而配得上这种比拟的诗人,必不止是“自然天成”那么简单。——都姓元,不对吧,捧自家祖宗呢吧?即此,我们的诗圣亦专门写诗遥致敬意:“……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同元使君舂陵行》)“两章”即元结两大代表作,一是《舂陵行》一是《贼退示官吏》。杜甫读罢这两篇,“感而有诗,增诸卷轴”(杜诗自序)。
颜真卿《元结碑》:颜氏于大历七年(772年),时六十三岁,为好友元结亲手撰写并书丹的悼文。
还有颜真卿,还有欧阳修,还有南宋大儒叶适……也可看《新唐书》或《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对这个人的评价。太多太多了。总之是其人其诗,绝非凡品。——我们还是直接看他的诗吧,其人亦在其中:
昔岁逢太平,山林二十年。
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
井税有常期,日晏犹得眠。
忽然遭世变,数岁亲戎旃。
今来典斯郡,山夷又纷然。
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
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
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
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
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
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
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贼退示官吏》的故事:一封怒斥官场同僚的告示、公开信以上即杜甫为之深受震撼的两篇之一《贼退示官吏》。1、题材很特别。所谓“贼退示官吏”,几无异于元结写给官场同僚的“告示”——公开信。2、为怎么个事儿而写呢?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年),“安史”已靖但余烈犹炽,而广西“西原贼”又告叛乱,竟至于攻陷了元结任官的道州逾一个月(州治在今湖南道县)——是所谓“忽然遭世变,数岁亲戎旃”。然则大唐本非如此啊!“井税有常期,日晏犹得眠”:朝廷赋税合理,百姓安居乐业,我亦高枕无忧——今不如昔,远甚已极。至此,还只是苦,还不算吊诡,其真正吊诡的是:3、“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即贼人犹知:这里的百姓再经不起折腾了——走吧,饶了道州吧。越明年,西原叛民竟真的没再进攻道州(此即本诗题目里的“贼退”),以致有“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这种奇怪的太平。
但这真的只是“奇怪的太平”,遍天下最不值钱的太平。盖:4、“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横征暴敛又开始了。
今天的道县:龙舟划行在清清的洑水河上
是的,外敌走了;可我的那些同僚们啊,猛于是敌者其不知多少倍也!所谓“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难道我们这些手执王命——本应为民父母的人啊,不如贼吗?于是:5、我元结实在忍不住一呼,疾呼道:“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现在流行的贤臣就这个德性吗?现在流行的治国之道,竟以百姓新鲜的血肉作为垫道的沙石吗?6、走罢,走罢,人间的官绝没有这样当的!是以有最后四句:“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这寒窗苦读得来的权柄符节有何意趣(元结天宝进士出身)?快快换一支撑船的竹竿给我吧!走罢,走罢:彼江湖之远,想来尚存乎些人味儿吧——不像这里,徒只是人肉的味儿……
——此《贼退示官吏》,或即是古今最悲伤、最无力、打脸最狠、最不留情,亦最见赤心热肠的告示、公开信之一。
唐铜坐龙:1966年出土于北京市丰台区王佐乡林家坟村史思明墓
元诗文学上的好处:首先以本色胜丝毫不难理解我们的杜甫为何那般说。要之,这位募兵大杀史思明叛军的英雄(是的,元结本是英雄),竟败在了这里。
——败在了一面是荒唐的王命,一面是垂死的百姓——败于这二者的撕扯之下。向“符节”的形式去,做个人见人爱的“时世贤”?抑或者向“符节”的本质去,向那些早已无力喊叫出爱恨的真正的活人去?大好英雄啊,竟败在了这里。——此诗的第一大好处即毫不掩饰。——毫不掩饰于“我失败了”,毫不掩饰于“我失败了,但我还有良心”,毫不掩饰于“你们就……就……就听听我的良心吧”。前述《舂陵》之诗亦为此道州之事而作,惟:它更直白——结尾处“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辞”,直就是:“快来听听我的良心吧。”——元结其人、其诗,首先即以此“本色”胜——仁人本色。仁人本色,尧舜之音,此亦前述元好问为何会那般评价元结——为何会比拟其诗于《韶乐》。视诸圣贤杜甫,感之至深,更不消说。
湘妃竹:因舜帝二妃得名。《韶乐》亦称《舜乐》
以纯文学视角看元诗:奇哉逸哉,另辟门径。甚至根本就不去规划什么门径就纯文学而言呢?元诗直白至此,能是多么好的文学吗?清人沈徳潜评价得甚好:“奇响逸趣……在唐人中另辟门径。”
一者,元结是唐代乃至整个中国文学史上都极少有的不怎么写近体格律诗——而专注于五言古风的诗人。“五古”体例有何特别的文学上的效益?一如絮语闲话,发其不可发处,可也;止其不可止处,也可——全凭一己心曲的自然的演绎。《贼退示官吏》还不够典型,更典型的是《舂陵行》——前者还给你顺序交代一下事情的“前因”,后者则劈头便是“军国多所需,切责在有司”:那甚至都不是“倒叙后果”,而是一开始便直接定夺了道州之事的责任何在。奇哉逸哉,另辟门径——甚至根本就不给你事先规划任何门径。
二者,既写此古风体例,加之把古风写成了这样——徒有其“风”而无几其“体”矣,便自然而然会产生一种“淳朴”的文学效益——唐版《诗经》也已。此因写作自由而淳朴,亦因那份似是尧舜亲自交到诗人手上的仁心正义而淳朴,也因:诸如适时以“反问”的语气制造“逼问”的气势而淳朴。——“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表面反问,实则逼问;实则是元公自将抽出那一身敲若铜声的傲骨,蘸以心头热血,就当着那些人的面狠狠地磨一把神剑——当面审问他们怎就搞得“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其言固浅,其势却大,盖:淳朴为人,淳朴为文,根底里,凭借的是同一颗无瑕的赤心——心外无碍,力自径行,力大无穷……是的,便即是单凭这一句恰如其分的反问,整首诗就能给你站得直直的——结构上,诗的腰眼处硬,上下文即皆以此生根,诗自不倒。——综上,其一,元公真的是一位大大被低估的诗人、正人——那是多么亭亭净植的一颗心,多么淳朴坚实的一杆笔。其二,此亦或是他为何而被低估的原因之一。盖:抽去了那样的一生去看,亦或是带着凡俗的“金句”的思维去看:元公之诗,诚不堪“粗看”。
写于北京家中
2024年10月3日星期四
【主要参考文献】元结《元次山文集》、《箧中集》,颜真卿《唐故容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本管领略使元君表墓碑铭》(《元结碑》),《新唐书》,计有功《唐诗纪事》,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萧涤非、马茂元、程千帆等《唐诗鉴赏辞典》,罗宗强《唐诗小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