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的第一部,主线情节其实是围绕着“梅花盗”的探案剧情。由于李寻欢、阿飞、林仙儿这几个人物实在立得太好,主线剧情倒是容易让人忽略。
说实在的,“破案”那段剧情有点俗套。但俗套,往往包含着普遍原理,比如我之前讲过的“坏人死于话多”。
所以,本篇就从这个破案的俗套讲起。
李寻欢被诬陷为“梅花盗”后,被困于少林寺的菩提院,和心树大师一起。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李寻欢和心树推断出,盗取少林寺藏经的就是七师弟心鉴。但是,手里没有证据;如何让心鉴承认这一点呢?以下,就是他们对付心鉴的套路:
心树道:“李探花算准这部经必定还不及送走,必定还藏在心鉴房里,是以弟子已令值日的一尘和一茵监视着他一起取经去了。”
心鉴忽然跳了起来,大呼道:“师兄切莫听他的,他们是想栽赃!”
他嘴里狂呼着,人已冲了出去。
……
心鉴冲了进去,一掌劈开了木柜,木柜竟有夹层。
《易筋经》果然就在那里。
心鉴厉声道:“这部经本在二师兄房中,他们故意放在这里为的就是要栽赃,但这种栽赃的法子,几百年前已有人用过了,大师兄神目如电,怎会被你们这种肖小们所欺!”
直等他说完了,心湖才冷冷道:“就算我们是栽赃,但你又怎知我们会将这部经放在这木柜里?你为何不到别处去找,一进来就直奔这木柜?”
心鉴骤然愣住了,满头汗出如雨。
心树长长吐出了口气,道:“李探花早已算准只有用这法子,才可令他不打自招的。”
只听一人微笑道:“但我这法子实在也用得很冒险,他自己若不上当,那就谁也无法令他招认了!”
笑声中,李寻欢已忽然出现。
心湖大师长长叹了口气,合十为礼。
李寻欢微微含笑,抱拳一揖。
因为处心积虑想要隐藏,结果反而暴露了——就是这个常用套路。不仅反派会这样栽跟头,正派也会这样被反派戏耍。
梦枕貘的《猫妖传》里,有这样一个小故事:
一个妖僧(反派)和一个和尚(正义的力量),为“天下兴亡”之类的事情打赌,赌妖僧能不能找到和尚藏在青龙寺里的一个佛家至宝。
宝物藏得好好的,一点头绪都没有。这是公开公平公正的打赌,你又不能绑架他、威逼他,那怎么找呢?
妖僧嘛,当然得用妖异的办法。他就施术,让和尚做了一个特别逼真的梦。在梦中,妖僧找到了至宝,和尚输了全部。
这梦的效果实在太真实了,和尚醒来之后心脏砰砰直跳,并且处在难以自制的焦虑中:
万一梦是真的呢?万一梦里的事情都发生了呢?这个可是关系天下兴亡的大事,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呢?……
焦虑中的和尚,就起身去藏东西的地方,查看至宝还在不在。
那么妖僧呢,还有啥可说的?就眉开眼笑地一路跟踪和尚,拿到至宝,顺利通关。
这个套路,值得多加咀嚼。而它表层的道理,非常简单:
你越想隐藏什么东西,就越藏不住。
这是你的弱点,你的软肋,你的漏洞。就算别人暂时没发现,你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庄子·人间世》)。
说到“隐藏”这件事,诸位如果读过刘慈欣的《三体》,想必都会记得这样一位隐藏高手:“编外面壁者”章北海同志。
坚信和三体人的“末日之战”必败、早就打定主意要带领地球有生力量逃亡宇宙的章北海,无懈可击地把自己的外在形象树立成一位坚定的“胜利主义者”。他瞒过了所有地球人,也瞒过了三体人通过“智子”的全方位监控。经过一系列“孤勇”而精细的操作,章北海获得了“自然选择号”战舰的驾驶权,成功带领一部分地球人逃离太阳系。
章北海的故事线中,有一点很有趣,并且和本篇的话题相关:
章北海的父亲,早就组织过“未来史学派”的研究和讨论:
他们不但预言了大低谷,也预言了第二次启蒙运动和第二次文艺复兴;他们所预言的今天的强盛时代,几乎与现实别无二致;最后,他们也预言了末日之战中人类的彻底失败和灭绝。
然而,没有人(或三体人)把这件事和“胜利主义者”章北海联系起来,从而怀疑章北海的思想倾向。
因为这件事是如此地高调、公开、透明,使得“智子”完全没有检测的兴趣。而且,“人类必败”是那个时代流行的观点之一,地球人也不会对他们怀有特别的注意。
关于这个事实,章北海没有做任何事;而这就是最好的“隐藏”。因为,任何针对这件事的隐藏或辩白,都会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向这里,从而触发怀疑。
这就是庄子说的“隐故不自隐”(《庄子·缮性》)。如此自然而然,如同水藏在水中。
倘若李寻欢面对的对手有“编外面壁者”的素养,故事就没法继续了吧?
不过,有这等素养的人,何至于把聪明用在“盗取少林寺藏经”这种事上?
把“想藏就藏不住”这个话题稍作变化,就是:你特地去保护某个东西,恰恰就是把这东西放在危险中。李寻欢自己就曾经陷入这个误区。
那时,李寻欢隐姓埋名,住在兴云庄的附近“守护”林诗音。结果,林仙儿为了激李寻欢现身,挑动了一批批的江湖“群豪”,纷纷聚集到兴云庄来找林诗音的麻烦。
这个误区,还是天机老人为李寻欢点破的:
他目光凝视着李寻欢,神情忽然变得很郑重,缓缓道:“我只希望你能明了一件事。”
李寻欢道:“前辈指教。”
老人正色道:“林诗音是用不着你来保护的,你走了对她只有好处。”
李寻欢又为之默然。
老人道:“林诗音本人并不是别人伤害的对象,别人想伤害她,只不过是因为你,换句话说,别人要伤害她,就因为你在保护她,你若不保护她,也就根本没有人要伤害她了……这道理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