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郑板桥书体说辞看其“戏谑”审美格调《恭祝子功八十二寿通屏》

书法瞭望 2023-05-03 22:16:12

对郑板桥书体称谓或说辞,自言或他言不可谓不多,譬如以下这些:

——“六分半书”。郑板桥在《板桥自叙》中说“善书法,自号六分半书”,表明其书法介于楷隶之间,且隶多于楷,因隶称“八分”故以称之。

——“乱石铺街”。《国朝书画家笔录》说郑板桥“书法以隶楷行三体相参,有别致,古秀独绝”,《刘柳村册子》中说“板桥书法以汉八分杂入楷行草,时人谓之乱石铺街”,道出其书法纵有行而横无列,字字行行疏密错落、揖让相谐,有“乱石铺街”之象。

《行书恭祝子功八十二寿通屏》局部

——“野狐禅也”“乱爬蛇蚓”“揠苗助长”“索隐行怪”。清袁枚在《与庆晴村都统书》中说:“惟书法近学郑板桥,则殊不必。板桥书法野狐禅也,游客中有寿门、楚江诸公,皆是一丘之貉,乱爬蛇蚓,不识妃豨,以揠苗助长之功,作索隐行怪之状,亦如孙寿本无颜色,又不肯安心梳裹,故为龋齿笑,坠马妆,以蛊惑梁冀秦宫耳。若西施王嫱,天然国色,明珰玉佩,整整齐齐,岂屑为此矫揉造作小家子态哉。”

——“颓唐偃仰”。清词作家蒋士铨在他《忠雅堂诗集》中说:“板桥作字如写兰,波磔奇古形翩翻;板桥写兰如作字,秀叶疏花见姿致。下笔别自成一家,书画不愿常人夸;颓唐偃仰各有态,常人尽笑板桥怪。”

——“野鹤戛烟”。清朱克敬《雨窗消意录》中记载牛应之对郑板桥书法的评价,说“郑燮工书画,书增减真隶,别为一格,如秋花倚石,野鹤戛烟,自然成趣”。

——“或堕魔道”。清书法家杨守敬《学书迩言》中说:“郑板桥之行楷、金寿门之分隶,皆不受前人束缚,自辟蹊径。然以之师法后学,则魔道也。”

——“摇波驻节”。清翟赐履在《清阁诗集》中说“板桥以分书入山谷体,故摇波驻节,非常音所能纬”,指出郑板桥笔法特点,爱采用其摆宕之势,善用蹲笔,多于转折处按得较重,有力透纸背之感。其蹲衄之处,属隶书之隼尾波。

——“欲变不变”。清康有为“乾隆之世,已厌旧学,冬心、板桥,参用隶笔,然失则怪,此欲变而不知变者”。

——“笔墨游戏”。近代王潜刚在《清人书评》中说:“郑板桥书法字体以隶楷行三体相参,只能是游戏笔墨,不能称之为书法。”——“叉手叉脚”。近现代《鲁迅全集》第五卷记载鲁迅认为郑板桥书法“叉手叉脚的,颇能表现一点名士的牢骚气”。

——“体无完肤”。现代傅抱石在《郑板桥试论》中说:“他既合四体为一,而又书画相参,体无完肤,怎能叫不怪呢,怎能叫人不担心呢?”

《行书恭祝子功八十二寿通屏》局部

以上种种称谓、说辞,赞扬者幽默诙谐,批评者似乎不屑,本质上两者都以“戏谑”的方式来抒发胸中对郑板桥书法的褒美之情。这里所谓的“戏谑”,在艺术审美上多指以夸张的手法、巧妙的意境、诙谐的词汇对喜爱的作品予以肯定,以达到比正面、从容的夸奖更高的审美效果。

“戏谑”审美格调的理论渊源

“戏谑”作为声貌动词,延伸到审美领域,有着悠久的历史经纬。《易》中说:“家人嗃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嗃嗃”指严厉怒斥,“嘻嘻”即嘻嘻哈哈,语义上与“严肃”“严谨”相对立。这种行为本身带有一定程度的贬义,不为社会所认可。

至汉朝,《史记》中专门列有《滑稽列传》,《世说新语》也专门有“排调篇”,对“戏谑”详加分析,或作为动词,或作为名词,感情上开始带有中性色彩。《滑稽列传》所记淳于髡、优孟、优旃等均有“谲谏”之事,即用“戏谑”的方式谏诤。而被作为“滑稽之王”的东方朔,滑稽多智、变诡百出,为世人所肯。

晋朝之后,“戏谑”开始向褒义方向发展,此缘于对生命的热爱,成为“魏晋风流”的姿态之一。魏晋是一个智慧而深情、宗教色彩与世俗情调相济的时代,书家才情早熟,素养宽博,韵致别具,人才辈出,各领风骚。此时的书家大多放浪形骸,举止超脱,不滞于物、不拘于事,特别富有感情,易于动情,对事对物一往情深,执着而痴迷。应该说,魏晋“戏谑”盛行,出自于道德新生与艺术感情之迸发,本身是对严肃人生和严肃艺术的高一级超越。

《行书恭祝子功八十二寿通屏》局部

宋朝,“戏谑”被广泛用于书法评析中,苏东坡评黄庭坚草书为“死蛇挂树”,黄庭坚则反向讥嘲其书法是“石压蛤蟆”,“文坛领袖”欧阳修直接将书法作为“戏谑”形式,在《六一题跋》中提倡“学书不必惫精疲神于笔砚”,不必拘泥于细枝末节,横涂竖抹,信手拈来,这样笔底才能流露出生命的光华。

元朝,是一个让书家感慨万千的朝代,在书法评析上“戏谑”已作为深刻、深邃的生命理解之存在形式,杨维桢书法以行草最工,恣肆古奥,狂放雄强,显示出奇诡的想象力和磅礴的气概,明吴宽在《匏庵集》中说其书法有“大将班师,三军奏凯,破斧缺斨,例载而归”之势,时人评其作品粗头乱服、乱石铺街、不假雕饰。后期评析郑板桥书法“乱石铺街”正缘出于此。

明清之际的知识分子固然有严于修身的儒家之辈,但不乏惯于“戏谑”之名士,者为“戏谑”格调的兴盛提供了新的土壤与水分。

《行书恭祝子功八十二寿通屏》“戏谑”的审美格调

《行书恭祝子功八十二寿通屏》

《恭祝子功八十二寿通屏》(见附图)书于清雍正十一年(1733),是年郑板桥41岁。据《郑板桥年谱》记载,这时期郑板桥书法创作如此大幅通屏并不多见。通屏提到的朱子功,为郑板桥父亲郑立庵挚友,内容虽为祝寿而作,但恰似一篇人物随感小品,多讲述郑朱两家世谊。此作品现存于江苏省大丰区博物馆,2022年10月被国家文物局认定为国家级文物。

郑板桥青年时代在扬州有着10年的卖画生涯,虽过着“乞食山僧庙,缝衣歌妓家”的生活,但追求功名之心不泯。此书作于40岁中举后次年,可见其心有所适,意有所如,绪怀调协惬恰。就作品来看,正处于“六分半书”体式的“前奏曲”“青涩期”,对书学已有较深理解,风格较醇。如果“戏谑”是一轮东方升起的太阳,那么此刻就是已看见缕缕阳光正放射于海岸之上。

其一,“以多变走向戏谑”。“戏谑”意趣内涵多表现为无法、夸张、激荡、高古,此通屏较郑氏后期书法尚有法可循、夸张亦有所收敛。郑板桥后期作品常一字而多种写法,大开大合,或高或低,放纵甚巨,但此幅所有字格仍在既有框架内而求多变,尽显规矩内的变化之美。作品中有多个“人”“父”“谒”等字,古劲激荡,可见其取法高古,又受时风影响,弃娴雅而增冷倔峭劲之致,结字仍然追求大小相适、平侧参差、轻重俯仰,任自然而不恣肆。

《行书恭祝子功八十二寿通屏》局部

其二,“以多态走向戏谑”。在笔意上融汇百家,他在《临兰亭序》中说:“板桥道人以中郎之体,运太傅之笔,为右军之书,而实出以己意,并无所谓蔡、钟、王者,岂复有《兰亭》面貌乎!古人书法入神超妙,而石刻、木刻,千翻万变,遗意荡然。若复依样葫芦,才子俱归恶道。”这种多笔意融合的勇气和胆略,在清代碑学兴起之前实属难能可贵,通篇可见隶、楷相参,而隶多于楷,偶尔也有行、草点缀其间,意态丰富。

篇幅中数字较多,如“十一”“三十八”“八十二”,本为书家所忌讳,但因用笔取篆、隶之法,方圆并用,“八”之撇、捺多以画竹之法写之,锋颖劲利,夹在文中尽显古拙与灵秀。特别是“东海之风亦于斯一变矣”“盖先生之孝友德让足以动天”等句,内容与笔意相合,有如俊俏佳人,新颖而别致。

其三,“以多情走向戏谑”。子功先生以孝友而闻名,又有祝寿之故,脉脉温情自然活跃纸间。章法上,疏密有致,顾盼有情,爽朗潇洒,神韵悠然。这种温情配之以郑板桥的傲然人品,使得作品“温情而多骨”,完全是一种温不同人、润不流俗的书风样式。

可以肯定地说,郑板桥这一“戏谑”之初貌,不仅为其后期“六分半书”的完备奠定了坚实根柢,而且刷新了当时风靡之馆阁体书风,为彼时书法艺术的发展开辟出一条通衢大道。

郑板桥书法“戏谑”格调成因与皈依

郑板桥的“戏谑”审美格调来源于自身天赋修养、人格操守以及审美精神。其童年时代深受父亲、母亲以及继母、叔父和舅父的疼爱,渐次养成张扬、不落窠臼之性情,从而天生优哉游哉、“戏谑”成瘾。他乐天知命,风趣横生,扬州民间广泛流传其“戏弄知府”“中狗肉计”“趣解楹联”“治雁拔毛”“盐湖中计”等趣闻乐事,即为明证。

首先,“戏谑”格调见其“真”。郑板桥书法看似荒诞不经,让人难以理解,但仔细推敲,又可见其真切、真诚、真心与真意。任何一个书家风格的形成都有归依,是由各种复杂丰富的艺术主张、观念、思想交织而成。

郑板桥骨子里属于儒家正统,一方面,他嫉恶如仇,常把贪官污吏比作豺狼;另一方面,他得志惠民,对穷人同情的真心、对命运坎坷不平的真意,都付诸艺术创作的“戏谑”格调之中。他坚持为艺须质朴率真,即便其他文人或歌功颂德或缠绵悱恻,但他一如既往坚守“直抒真情”的创作理念,散发着“书品与人品相表里”“画以慰天下之劳人”之情怀。

《行书恭祝子功八十二寿通屏》局部

正是这份孤高豪迈的情思和真诚执拗的追求,才有了他在艺术上“戏谑”的亮丽风采。

其次,“戏谑”格调见其“新”。“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是郑板桥的书斋联,也是他“戏谑”格调的极好写照。在郑板桥的笔下,书法就是用来抒写怀抱、寄托感情的艺术,“戏谑”的情绪、“戏谑”的格调促使他不赶潮流、不媚世风、自辟新路,一如二月新花冰清玉洁、生机勃勃、独领风骚。

再次,“戏谑”格调见其“美”。凡有奇特创新之处,就有意想不到的美学效果。郑板桥的“戏谑”格调本就属于“奇卉诡果”,自有其独特的审美意趣。他曾将书法比作“炒菜”,篆、隶、真、行、草五体分别是“调料”,各种书体熔一炉的烹烤而成“口味”。

其口味可能有美丑之分,但正如艺术审美中所讲,万物中的一切并非都能合一人之美好心愿,其实,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郑板桥正是具有如此思辨的“美丑相成相生论”,才使得他的书法具有大美之形、大美之趣、大美之质、大美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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