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死在了阖家团圆的除夕夜。
咽气的前一秒还听到父亲说:
“不吃拉倒!不用管她,饿死了正好!”
1
医院确诊了我的病。
癌症,晚期。
已经没几天可活了。
大一寒假,我辗转几趟火车,提着两个沉甸甸的行李箱,回到了我家。
在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我才发现,门锁,居然换了。
换成了一个崭新的指纹锁。
这怎么可能?
家里只有我爸一个人,他换锁干什么?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我爸的电话:“爸,家里门锁密码是多少?”
电话那头支支吾吾:“你不是下周才回家吗?我……我现在就叫人给你开门啊。”
他的话语中透着一丝慌乱。
让人给我开门?让谁?
我正在心里疑惑,对门的邻居王奶奶却开了门。
看到是我眼睛一亮,一脸八卦道:“冰清回来了?!你爸啊,啧,又娶了个老婆。”
“老婆?”我的心一沉。
“对啊,还带了个跟你差不多大的闺女,她们半年前就住进来了。”
“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的一颤。
那不就是我刚去上大学,她们就搬进来了?
我妈才刚去世不到一年,他竟然就又找了个老婆?
电话里,父亲每次跟我说对我妈的思念,原来都是假的吗?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我一直在楼道里等着人给我开门,寒冬腊月的瑟瑟冷风让我有些支撑不住了。
我把行李放门口,准备下楼去便利店买杯热饮暖暖身子。
拿着奶茶回去的时候,大老远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少女,一前一后,手里提着一个个购物袋。
其中女孩身上的蓝色羽绒服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颜色,那花样……
那是我的衣服!
她穿着妈妈买给我的羽绒服!
因为是妈妈买给我的最后一件衣服,我根本舍不得穿,一直挂在衣柜里。
“快走,你爸让我们快点回家开门呢。”
然后是小姑娘含糊不清的声音:“知道了知道了。烦死了,我还没买够呢,这么早就回来。”
这两人是谁我已经有了猜测,我默默跟在两人后面,上楼。
到了屋门口,她俩侧身给我让路让我上楼去。
我指了指门前的大箱子:“开门吧。”
……
2
女人一愣,但很快她就若无其事地过来揽我肩膀,笑着说:“原来你就是冰清啊,阿姨不知道你今天就回来,来晚了,不好意思啊。”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她脸上的笑容一僵。
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神已经冷下来了,不着痕迹地跟我拉开了距离。
但下一秒,她就亲热地掰开我的手、拎起我的行李箱,动作之快,几乎可以用“抢夺”来形容。
我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干什么?!”
然后,我听到我爸的大嗓门从楼梯下方传来:“冰清,怎么跟阿姨说话呢?”
而她则是一副慈祥的笑容,仿佛我是个闹脾气的孩子。
“哎呀老沈,她还是个孩子,你别跟她置气。”
哦,原来她是看见我爸来了,才假惺惺地帮我拿行李箱,顺便离间一把。
想明白了以后,我反而觉得有点儿好笑。
这是什么初中生的手段吗?
真没劲。
我进门就拖着行李箱进卧室去了。
一推开门,我傻眼了。
我的房间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这HelloKitty的床单、这张艺兴的海报、这莫名其妙的卡通粘画,到底是谁弄进我房间的?!
那女人和她女儿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
我克制地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是不是来我房间了?我不喜欢别人动我东西,以后别进我房间。”
她只是笑笑,不紧不慢地说:“冰清,你又不常在家,这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你爸说了,这间房给你妹妹做卧室。”
呵。
我是住不了多长时间了,可被人赶出来和我自己不能住是两个概念。
你还挺会安排的。
就听她接着说:“玉洁现在高三了,正是学习的关键时期,需要采光好一点儿、大一点儿的空间,好读书写字。”
“玉洁……”我重复道。
“你妹妹叫沈玉洁,冰清玉洁嘛,一听就是亲姐俩,以后……”
亲姐妹?这个女人前夫也姓沈?
孩子刚好还叫玉洁,和我的名字如此相像。
未免过于巧合了。
还是她本来就是我爸的小三,女孩是我爸的私生女?
想到这里,我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恶心直冲头顶。
我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了她的话:“那我睡哪儿?”
她笑眯眯地说:“你睡书房呀,床我都买好了。”
3
我走进书房,眼前的景象让我愣住了。
乱七八糟地堆放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快递箱,占据了我原本整洁的小书房。
原本摆放在我卧室床头柜上,装着我和妈妈合照的相框,此刻却孤零零地躺在书房的地板上,像是被人随手丢弃在这里。
上面被我擦拭地干干净净的玻璃裂开了好长的一条缝隙,将妈妈的脸庞切割得支离破碎。
如果说原本我还能再忍忍的话,那么在看见相框玻璃裂缝的那一刻,我忍不下去了。
我握着相框,大步地走到她们母女俩面前,冷冷地开口:“这是我家,没经过我的许可,谁让你们动我的东西了?”
面对我的发火,沈玉洁显然有点儿慌张,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但这女人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是你爸让你住书房的,你连你爸的话都不听了?”
“阿姨知道你心里不满,你接受不了爸爸再婚的事实。但是你爸今年六十多了,需要有个人照顾。做孩子的,不能这么自私,要多体谅体谅他。”
明明是她们未经许可就抢占了我的房间、砸坏了我的相框,但她这一番话,反而显得是我不懂事。
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嘴!
我正要争辩,就看见我爸进来了,他脸色阴得要滴水。
他身后跟着他的继女,呵!
原来是去告状了。
“爸,她们未经我允许就……”我正要给他看相框,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他的一巴掌,我整个人都被掀翻在地上,全身五脏六腑都移位般的疼痛。
可他却像没有看到一般怒吼:“沈冰清你装什么装?我是这么教你的吗?自私自利,丝毫不懂得体贴别人,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了?!”
泪水几乎是立刻就从眼里涌了出来。
不是因为有多疼,而是我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从小到大没有动过我一根指头的男人,他变了。
他变得连听我说一句话的耐心都没了。
泪眼模糊中,我仰头看见这个女人搂住她女儿。
母女俩躲在我爸身后,姿势是楚楚可怜的,而脸上分明噙着得意的笑容。
我想到了我过世的母亲,以前也是这样把我保护得很好。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想妈妈了。
我抬起胳膊擦了把眼泪,用尽全身力气艰难爬起来。
什么话也没说,把相框装进书包里,推着行李箱,沉默地绕开他们,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我爸追了出来:“沈冰清,这是你妹妹的房间!”
我在门口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嗤笑:“是吗?房本上可是也写着我的名字。”
“我自己的家里,住哪里我说了算。”
我爸明显停顿了片刻,语气也不似刚才暴躁:“冰清,你……”
我太失望了,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爸,这半年来,你跟我说过任何事吗?”
“你结婚有征求过我的意见吗?”
“你有关心过我吗?”
没有,一直没有。
那个属于我的、疼爱我的爸爸,在我母亲过世的时候就随着母亲一起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暴躁易怒的男人——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后妈就有后爹。
他仍然在护着妻女,可惜被他保护的人,已经不再是我。
4
新年的气氛日渐浓厚,然而我的身体却每况愈下。
每过一天,我都能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这段日子,父亲总是系着围裙,拿着锅铲,在厨房里一忙活就是一下午。
我有点儿难以置信。
要知道,我爸可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以前我妈生病,他都没有下过厨房,都是在医院里随便买点吃的。
而我,就更没人管了,那两年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
不饿的时候,一两天不吃饭的情况也是有的,胃病就是在那时留下的。
可我父亲却从来没有发现过。
现在看来,这个刘梅可真有本事。
让我没想到的是,更有本事的还在后头。
除夕夜。
外面,他们一家三口热热闹闹地吃饺子,没有人来叫我吃年夜饭,一如这半个月。
我给强忍住胃痛,给自己画了一个美美的妆,换上了妈妈给我买的连衣裙,走出门。
外面春晚的节目已经开始,一家三口热热闹闹地坐在沙发上,他们有说有笑,嗑着瓜子看电视。
温馨的画面如同利刃一般刺痛了我的双眼。
我看到我爸眼中的幸福,但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那种幸福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厌嫌和无奈。
是的,我破坏了这个家的和谐。
在这个家中,我仿佛成了那个多余的存在。
“一天天画得跟鬼一样,难看死了,哪有你妹妹这样清清爽爽的好看。”
“这什么裙子,乱蓬蓬的,在家里碍事。”
“厨房里有给你留的饺子,去吃吧。”
我现在每日面无血色,大过年的,如果我不化妆的话,怕是会吓得你们晚上睡不着觉。
如果我没有看到沈玉洁脸上的羡慕的话,我也会以为自己这样不好看。
我径直走进厨房,找了一圈,最后只在垃圾桶里看到了零星几个完整的饺子。
这也能叫“给我留的”?
我还看着这些发楞,就听到刘梅在外面大声说:“我去给冰清热一热饺子吧,大晚上的孩子吃凉的不好。”
刘梅走进来后却收回脸上的笑意,她的眸子冷冰冰地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合说出夸张的话来。
“呀,冰清!你不吃也不能全倒了啊!”
“这都是你爸亲手给你包的,你怎么这么寒他的心啊!”
我还没有说话,就听到外面客厅里父亲怒气冲冲的说:“不吃拉倒!你不用管她,饿死她算了!”
看我的脸色煞白,她便笑意更浓,眼神中都是得意。
看着眼前刘梅得意的嘴脸,我攥紧了手指,胃里一阵痉挛。
是我小看她了,她的段位当然不止是初中生的水平,恐怕早已自修到了博士学位。
我没有理会她,自己默默地下了碗清水面。
这样的晚饭,我已经吃了半个月。不过还好,我已经习惯了。
我端着面回到房间,刚关上门,就听到刘梅的声音。
她用那刻意放轻的语气说道:“老沈,别发火了,大过年的发火会影响一年的运势的……冰清也不是故意的,可能是我哪里没做好吧……”
她的话语中满是关心,却字字都在煽风点火。
听着她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我,我忽然觉得好累。
身体像是被抽离了力气,我无力地滑落在桌脚。
我知道,我该走了。
我动用自己全身的力气,把自己挪到了床上,盖上被子。
让自己走的尽量体面一点。
窗外,烟花一朵朵在空中绽放,如同绚烂的梦境。
我想起了我们一家三口曾经一起放烟花的欢乐时光。
那些日子真美好啊!
妈妈,我来找你了。
5
可我所意料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
或者说,我的身体确实是死了,但我的灵魂还活着。
我变成了透明体,他们看不到我,而我可以自由的飘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我穿过了墙,穿过了房顶,和烟花一同绽放。
这种感觉太好了!
我在外面逛了一圈,又重新回到家里。
第一次直接从三楼进屋,还没有经验,居然直接飘进了我爸的房间里。
正当我准备离开时,我听到了床上刘梅令人作呕的娇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