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喜欢逛东北的熟食店。熟食店在东北又被称为副食店或熏酱店,大大小小地藏在街头巷尾,无论是在东北的工业都市还是乡野小镇,都会有本地人如数家珍的熟食店,它们是东北一道特殊的街头风景。
和别处百味鸡、麻辣鸭等主题性、地方特产性较强的小店不同,东北的熟食店涵盖范围更广,种类也极为丰富,与肉禽类的边角料和下水相比,肉品占绝对主流,从熏、酱、卤的猪、牛、羊肉类,到霸占下酒菜的各种“鸡货”,再到琳琅满目,丰富程度堪比欧洲的香肠和火腿。
不仅是肉类,熟食店通常还会有很多即食的小吃和拌菜可供挑选,里面既有鸡汤豆腐串、老汤干豆腐这样根植于东北本土的平民食品,又有深受朝鲜族风味影响的拌菜,花样之丰富,品种之齐全,令很多初到东北的人叹为观止。
东北坐拥森林、平原、草原、湿地等多元化的地理类型,江河湖海与大地相伴,农林牧水产业均很发达,获取高质量蛋白质与脂肪的途径非常丰富,加工各种肉类食品的条件便相对容易。
同时,东北又受到汉、满、蒙、朝、回等多民族饮食文化影响,近代,还有俄罗斯与日本的舶来品在此交融,肉食加工发展得十分多元化,不同的饮食文化在东北杂糅,这也催生了东北鲜活而多样的熟食江湖。
图中为哈尔滨秋林公司,是购买哈尔滨红肠
和熟食,以及列巴的必去打卡地。摄影/许阳
关于熟食,很多东北的中、青年人都会有一个共同的记忆:小的时候,期末考好了,或者家里有什么别的好事,大人很高兴,就会下楼到熟食店买点猪头肉,再炒个花生米庆祝一番,而孩子则会得到一串香甜的肉枣作为奖励。家里有好事了,大人吃猪头肉,孩子吃肉枣,是很多东北人的饮食文化情结,猪头肉、肉枣与楼下的熟食店,就成了人们共同的记忆载体。
当问到哪家熟食店好吃的时候,东北人的看法也多半会和天津人对煎饼果子的反应一样,答案就是:我家楼下的。
哈尔滨常年排队的红肠店铺。摄影/张强
东北城市化进程较早,城市社区生活早已成熟,如果家附近的熟食店对材料弄虚作假,多半是开不下去的。这也是东北人较少去早、晚市等临时性集市的摊位购买熟食的原因,临时性集市的食品可能有伪劣产品,往往是一锤子买卖。不买赶集摊的熟食,这也是东北人的生活小窍门。
至于家楼下的商超与熟食店,则大可放心购买,家家味不同,店店有秘方,无肉不欢,鸡货当先,香肠火腿洋溢着浓浓的欧风气息,不同的肉制品和拌菜还反映了多民族多文化汇聚的结果,这便是属于东北的熏酱熟食江湖。
说起东北熟食,东北的香肠和火腿是当仁不让的头牌,无论是春节,还是日常的家宴,一盘切香肠都是不可或缺的餐桌配置。
与江浙、广式和川味用生肉风干或是阴干的香肠、腊肠、火腿相比,东北的香肠火腿主要为即食,除了风干肠等少数几种灌肠之外,大多数无需另外加热即可食用。
东北香肠在风格和工艺上深受欧洲影响,如大名鼎鼎的哈尔滨红肠,就是来自欧洲的舶来品。
哈尔滨中央大街的橱窗里,红肠被摆成精美的造型
20世纪初,沙皇俄国在中国东北境内主持修建的中东铁路建成通车,铁路东西连接绥芬河与满洲里,两端与俄境内的西伯利亚大铁路相接;南北串起长春、奉天(今沈阳)和大连旅顺,在地图上,形成一个“丁字型”的铁路格局。
作为中东铁路东、西、南三个方向的交点,成为东北交通枢纽的哈尔滨因此兴起,大量欧洲移民随之而来。
1868年,俄国巨商犹太人伊万·雅·秋林在俄罗斯伊尔库次克创办秋林洋行。
1900年,俄国人阿·沃·卡西雅诺夫在哈尔滨开设秋林洋行分公司,同时开设灌肠作坊,成为东北香肠等欧式肉制品的开端;
1901年,俄籍波兰人特洛穆易西耶尼科夫开办嘎斯特洛诺穆灌肠厂,专业生产各种香肠、火腿等欧式肉制品,后来也成为了哈尔滨红肠的前身;
相继又有大量欧洲商人来到哈尔滨开办灌肠厂生产香肠,1913年,由英国商人创办的滨江物产英国进出口公司也开始投产香肠,成为另一个著名哈尔滨红肠品牌哈肉联的前身;
1917年,俄国商人雷德洛夫兄弟在沈阳开设香肠分号,是为沈阳克拉古斯香肠的开端。随着铁路的通达,香肠开始沿着中东铁路在东北的主要城市开花。
东北沈阳夜景,发达的交通
连接着城市的各个角落。摄影/许阳
值得一提的是,东北香肠的代表,哈尔滨红肠虽然常被人称为俄式香肠,但并非最典型的俄式口味,早期的哈尔滨红肠来自波兰人的口味和立陶宛厨师的手艺,是流行于立陶宛、波兰、德国等地的一种熏制香肠,早期称为“里道斯肠”,即立陶宛的转译。
红肠使用猪瘦肉馅,配肥肉丁,经腌制后灌入牛大肠做成的肠衣内,灌装后扎成小节,用果木或椴木炭经烘烤熏制而成,熟成后的肠衣外观呈现暗红色,这也是红肠中文名字的来历。至今在波兰等地,还能够找到和哈尔滨红肠外观、口感并无二致的当地红肠。
成品红肠包括肠衣在内,都可以切片即食
不需要二次加工。图源/图虫网
其实比起红肠,茶肠才是俄式香肠的主流,茶肠并不含茶,而是对俄语香肠一词“茶衣斯卡”的音译,茶肠因个头大,热量高,吃法百搭,在前苏联时期还曾被医生改良,当作治疗营养不良的处方药,成为了前苏联独特的“医生香肠”。
进入20世纪60年代,黑龙江省用汉语统一了欧式产品的名称,将“里道斯”定为红肠、“茶衣斯卡”定为茶肠、“敖克那”定为西式火腿、“古列金克”定为五花卷肉、“意大连斯”定为松江肠、“老巴克”定为火腿、“安特果斯”定为外脊卷肉、“乌克兰斯”定为环形肠、“阿怀尼”定为小肝肠、“沙因斯”定为肉泥肠、“玉池那”定为火腿肠、“非列依”定为外脊肠……
但东北的香肠和火腿种类远不止如此,在受欧洲影响的基础上,又汲取了广式和京沪等地的特点,进化出了多个适宜本地人口味的种类。
比如,更适合孩子口味的儿童版哈尔滨红肠——儿童肠,孩子们喜欢吃的甜口肉枣,加入东北松子的松仁小肚、加入皮蛋的松花火腿,还有物美价廉的下酒菜粉肠、蛋肠和蒜肠等。
各式各样的东北香肠。摄影/张鸣
建国初期,东北的熟食又一次迎来了与外界的广泛交流,除了前苏联对东北香肠火腿文化的二次输入,还有来自国内的影响。在50年代初全国建设鞍钢的时期,一家来自上海的熏腊店被整体迁建到了辽宁鞍山,又为东北熟食带来了鲜甜可口的上海味道。
近年来,随着德国企业在东北投资的增长,慕尼黑火腿、德式烤肠等德国口味又开始流行,无论是国营副食店,还是熏酱熟食店和大型商超,琳琅满目的香肠火腿几乎让人挑花眼,但这仅仅是东北熏酱熟食江湖的一个流派。
熟食店里的熏酱菜,可是东北本土熟食文化的精髓。
之所以叫做熏酱,是因为制作要分为熏和酱两道工序。先将食材用飞水冲凉,洗去血沫后,放到自家调制的酱卤老汤里腌煮,再把卤制好的半成品捞出,放到蒸篦上,蒸篦下面的锅底垫上锡纸或是盘子,上面均匀铺上白糖、红糖或麦芽糖、茶叶、小米或糯米,先加盖开火熏制3分钟,再关火让热气熏个3-5分钟,起到上色增香的作用。
辽宁沈阳特色的“鸡货”熏酱拼盘
内含熏酱鸡架、熏酱鸡脖、熏酱鸡腿。图源/图虫网
熏制这一步时间虽短,但不可或缺,少了这一步,熟食便缺了熏制的香气。熏制时间也不可太长,太长香味就会喧宾夺主,甚至会让食材外皮发苦,让外皮颜色变得深黑,降低食欲。
经过这两道工序后,揭盖后香气喷涌,有着颜色或金黄,或红润的外皮,才能称得上是纯正的东北熏酱。在东北,可以说是万物皆可熏酱。
沈阳名厨韩树群编写的
《东北熏酱菜》一书中
介绍了熏凤爪、熏凤翅、熏豆腐卷
熏猪手、熏猪大排、熏兔
铁锅熏肘、熏鸡肘、熏猪肚
熏墨斗、熏鸡胗、熏羊蹄、串熏鸭舌
串熏鸡心、熏蛋卷、卤汁熏鸭
熏猪尾、熏大肠、熏松子豆腐皮
熏目鱼、熏猪肝、熏鲮鱼、熏茶香鸡
熏五香鱼、熏肉、熏豆腐、卤猪腰
卤猪蹄等数十种熏酱的做法
还有在东北人民中地位极高的酱大骨
酱脊骨、猪头肉、猪拱嘴、猪耳朵
陆海空立体化的熏酱大阵势
上下滑动查看东北多种熏酱菜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熏酱菜中,东北人尤其偏爱二师兄和牛魔王——来自猪和牛的食材,无论是猪肘、猪蹄、猪内脏、还是猪头猪尾,甚至连猪骨髓都要彻底利用;而牛魔王身上的牛腱子、牛百叶、牛肚和牛蹄筋等部位也是适合熏酱的好食材,至于牛心管、牛板筋等口感坚韧的部位也不会被东北人浪费,它们则“走出了”熟食店,成为烧烤摊上的大明星。
如果说长江两岸对于吃鸭,两广对于吃鹅情有独钟的话,东北则把对鸡的合理利用发挥到极致。整鸡和鸡腿可熏、可烧、可烤,沟帮子熏鸡、张久礼烧鸡、八珍烤鸡等名鸡在东北的熟食江湖你方唱罢我登场,美式炸鸡则在90年代开始红遍了东北街头的大街小巷。还有鸡肝、鸡胗、鸡心等细小内脏,也会被加工成美味熟食。最初在东北的鸡汤抻(chēn)面馆里,用来为抻面熬制汤头的鸡架,本该如曹操的鸡肋一般“食之无用,弃之可惜”,却在沈阳得到了人们的厚爱。沈阳人对于鸡架的偏爱,不亚于成都人对兔头的迷恋。
辣炒鸡架。摄影/郭睿
鸡架的做法可谓五花八门,熏酱、凉拌、碳烤、辣炒、甚至直接白煮,味道大不相同,鲜度却始终如一,无论怎么做,鸡架都是沈阳人的心中至宝。
一盘熬鸡汤用的白煮鸡架,一碗鸡汤抻面,鸡汤正出自鸡架的熬制,配在一起吃,可谓原汤化原食。沈阳早期的鸡架主要出现在抻面馆,与鸡脖、鸡爪、鸡头、老汤干豆腐等熏酱制品一道成为抻面馆的菜单常客,它们后来又被引入到了熟食店,与熟食店原有的熏鸡、熏凤翅等鸡货熏酱相聚,擦出了新的火花,组成了浑身是宝的鸡货矩阵,成为东北熏酱江湖重要的“鸡货大军”。
提到东北的本地饮食,酸菜白肉血肠可以说是其中的代表作。
这道菜源自东北的满族,据《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仪注篇》记载,“猪去息后,去其皮,按节解开,煮于大锅内……皇帝、皇后亲诣行礼……神肉前叩头毕,撤下祭肉,不令出户,盛于盘内,于长桌前,按次陈列。皇帝、皇后受胙,或率王公大臣等食肉。”
用来祭天的猪肉被称为“神肉”,即白肉,而血肠也在当时也有着详细的记录:“司俎满洲一人进于高桌前,屈一膝脆,灌血于肠,亦煮锅内……”,由用来祭祀的白肉血肠,到民间“杀猪菜”中的酸菜白肉血肠,本质所蕴含的意义其实是类似的,主题离不开团聚和庆典。
血肠制作的经典东北“杀猪菜”,酸菜白肉炖血肠
摄影/郭睿(上图) 图虫网(下图)
在东北,酸菜白肉血肠绝不是用来独享的“一人食”,灌血肠一定要用新鲜猪血灌猪大肠,因此就意味着要有一整头活猪为这顿大餐“献祭”。
猪肉切做白肉,猪排分为排骨,肉皮制成皮冻,做杀猪菜,就意味着有亲人朋友到来,或是有节日和典礼将至,炖上一大锅酸菜白肉血肠,与大家同享这来自一整头猪的“馈赠”,这是东北至高的待客礼仪。
在城市里,虽然普通家庭无法实现用新鲜猪血现灌血肠,但这也正是熟食店存在的目的,新鲜的血肠,每日都会通过熟食店不间断供应,让城市里的东北人,也能通过血肠、猪肉和酸菜的搭配,烹制出一大碗团聚的味道。
说到血肠,如果只提到东北满族的血肠,那未免有些偏颇,来自蒙古族的羊血肠同样在东北深受欢迎;另外一种不得不提的血肠便是来自朝鲜族的糯米血肠——比起刚猛的纯血肠,糯米血肠则多了一些朝鲜族的细腻与精致。
糯米血肠。图源/图虫网
上好的东北江米(粳糯米)泡好,与新鲜的猪血、椒盐、葱姜蒜一同灌装到肠衣里,经过蒸煮完成液体到固体的转化过程,江米的甜香与猪血的鲜香杂糅在了一起,这也是畜牧和农耕两种文化的一次有趣碰撞。
东北熟食店的精髓,在于对多文化的包容与兼收并蓄。
来自欧洲和中国南北风格的香肠与火腿在这里交汇相融;来自本地的熏酱卤味不断让这锅秘制的老汤因食材而沸腾;
来自满族的血肠,诉说着古往今来团聚与祈福的故事;还有回族的盐水羊肝、酱牛肉、熏羊蹄等清真熟食,满足爱肉的味蕾;
更有源自朝鲜族的拌菜,汇聚在这一处江湖里,充满个性而又和谐共存。在东北,人们很少将朝鲜族传来的拌菜称为韩式泡菜,原因是泡菜一词所表达的意思并不准确,一个“泡”字涵盖不了拌菜的真谛,“拌”字方能显出真功夫。
鲜辣可口的辣拌墨斗鱼。图源/图虫网
另一个原因,就在于东北文化的包容性,人们不会刻意强调美食背后的族群属性,比如辣白菜就是辣白菜,不会冠以韩式之名。除了人人皆知的辣白菜,常规的辣萝卜、蒜茄子、酱黄豆、拌桔梗、拌肚丝、拌干豆腐、拌腐竹、拌海带这些早已经家喻户晓;不过,拌海白菜(孔石莼)、拌墨斗(乌贼)、拌海兔(日本枪乌贼)、拌蚬子(中国蛤蜊)、拌毛蚶、拌明太鱼(黄线狭鳕)、拌牛板筋等等。这些海陆硬货,又是会令人眼前一亮的狠角色。
这些拌菜,都会被一格一格地整齐码放在熟食店的柜台里,看起来五颜六色,再加上辣椒的点缀,令人垂涎欲滴,静待食客的挑选。
东北的熟食店绝大多数都不设堂食,食客购买完就装袋带走,或是回家一人独享,或是全家共享。可以说,熟食店是与餐厅对立的存在,买了熟食,就意味着要回家吃饭,但两者倒也功能互补,长期在街边共存,倒也相安无事。
但相同的一点在于,无论是好的熟食店还是好的餐厅,人气爆棚的时候都需要排队等候,与可以坐在门口悠闲等位的餐厅不同,熟食店的排队是从门里一直站到门外,更具有仪式感和成就感。
辛苦的等待不会白费,挑选到几种自己心心念的熟食,无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目的,品尝的那一刻都会心生欢喜。因为熟食的背后,是一个个回家吃饭的团圆故事。
春节前夕,沈阳购买熟食的人群已排到百米开外
东北不乏这样常年人气爆棚的熏酱熟食“神店”
科普作家、媒体撰稿人、译者。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家地理》《博物》特约作者。《北海道漫步》《和风帖》主笔,著有《穷游锦囊·北海道》、译作有《怪谈》(致公出版社)等,短篇作品散见于《环球时报》《当代工人》《中国国家旅游》《旅行家》《地球旅馆》《红秀GRAZIA》等。
[1]《东北香肠大观》,郭睿, 《博物》杂志,2021-3
[2]《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清)庄亲王允禄,1780
[3]《百年哈尔滨红肠发展史》,哈尔滨新闻网,2011-9-29
[4]《东北熏酱菜》,韩树群,辽宁科技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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