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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已经将近二十多年了，我依然常常梦见他。父亲出生于三十年代初，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与土疙瘩打了一辈子交道。据父亲说他很小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就去世了，他是家里的老小，前面有一个姐姐，他和我的姑姑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艰难，年轻时没少吃苦。
父亲一生艰辛，靠在土地里刨食，养活一家七口人，那种艰难程度可想而知。父亲因家境贫寒，没有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一个，父亲因自己没有上过学，吃了没有上过学读书没文化的不少苦头，所以他非常看重有文化的人。即使再苦再难也坚持让我们弟兄三个上学读书，我们弟兄三个先后都读完了高中。
父母亲虽然没有文化，尤其是父亲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可非常开明。在我们那个不足150人的小村里，我们弟兄三个高中毕业后，先后送我们参军入伍。大哥76年春季参军在济南军区当了炮兵，二哥81年秋季入伍在沈阳军区当了空军。八三年秋天，父亲在广播里听说南疆战火正酣，就对我说:“三儿，你也该当兵去了”话虽不多，但我明白了，一个青年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应该做什么，在父亲的指引下，我于83年10月也穿上了绿军装到了部队大熔炉接受考验。
作者八三年入伍后在新兵连留影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家庭，一家子弟兄三个都去当兵，且出了两个军官，乡里乡亲在羡慕不已的基础上，都说父亲真舍得撒手让孩子都去部队。可这表面光鲜的背后又包含了父亲多少默默无闻的付出。
从我童年记事开始，父亲为了一家人的吃喝，总是在忙碌劳作或在中午大太阳下挥汗如雨，那个勤劳而能吃苦的形象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
尤其是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别人家都有儿女帮衬着干农活，由于我们弟兄三个都参军入伍到了部队，所以我们家的田地里只有父亲孤身一人披星戴月的劳作，可父亲为了儿女的前程，却从无怨言。
我在部队工作时，有时休假回家也会帮着父亲干些农活。烈日炎炎，空气黏稠得令人窒息，田垄上，看着父亲挥舞着手中的农具，片刻不肯停歇，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汗衫儿。
顶着烈日我跟在父亲的身后，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垄里。父亲在前边一边示范动作，一边讲着动作要领和技巧。农具在父亲的手中，宛如游龙一样灵活，不长干农活的我虽然看得真切，却模仿得笨拙，免不了手忙脚乱。父亲总是慈祥的说：“三儿，你天生就不是个干农活的料，你还是回到部队好好带兵吧，那可是国家大事啊!”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乐呵呵的，即使再苦再累，也从不埋怨我们做儿女的。
91年我在部队当连长后，从副职到主官，一下子就忙了起来，军事训练、行政管理、战备值勤等工作一大堆，百十口子人，吃喝拉撒都得管，天天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由于没啥经验，又急于求成，连队出了点小问题，受到了上级领导的批评。我写信给父母流露出了畏难情绪，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父亲接到信后便利用冬季农闲时节到了我所在的部队。
父亲这次来部队怕影响我的工作，只住了几天。短短的几天，他没有去过市里一趟，每天只在营房里或附近转一转，没有当过兵的父亲却非常喜欢看我们队列训练。当我带领全连进行队列训练时，父亲似懂非懂，非常仔细认真地看着我做完每一个动作。看到以前在老家只会拔草喂牛、攥锄头把子的小儿子，如今成为了部队带兵人，父亲的自豪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父亲临离开连队前的那天晚上，不放心的一再叮嘱我：“孩儿，你从家里混出来不容易，如今都当上连长了，我看了你在连队的工作，确实很忙很累，但和你在家上河工挖河、砖瓦厂推土、建筑队搬砖和泥都强，那算啥，你这可是干保家卫国大事啊！”
父亲抽了口烟，弹了一下烟灰。看了看我接着说道：“你别以为你考上了军校，当上了军官，并找了个城里媳妇而骄傲自满，你都是连长了，遇到一点挫折就有有畏难情绪，你对的起部队的培养教育吗？我和你娘在家容易吗，不就是为了让你们有出息吗？我们当父母的绝对不会拉你的后腿，部队不说让你回家，你以后绝对不能再提转业的事，要和其他干部搞好团结，干出个样来，用实际行动回报部队对你的培养和家乡亲朋对你的期盼。”
父亲虽说没有高深的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但他的一席话，还是让我这个军校毕业的儿子既无地自容，又醍醐灌顶。
2000年9月我转业离开了部队。回家等待安置的时候，可以说信心十足，总认为自己年轻，职务也不低，档案里奖励一大堆，甚至还有几个三等功，咋也能安排个好工作吧。哪曾想我们那年实行考试安置，我和当年转业的160多名军转干部参加了我们市单独为我们组织的安置考试。
作者2000年转业前留影
我们有20个公务员安置指标，我总分21名，不出意外的落选了公务员队伍。
郁郁寡欢的我都不知道如何度过的那个时期。但生活还要继续，望着整日愁眉苦脸的我，年迈的父亲对我说:“孩子，能安排个能开出工资的单位就行啊，你个种地出身的娃有个工作就不错了，不行就找找关系。”
在父亲的引领下，找了个多年不走动的亲戚，也不知是关系起作用了，还是本身就该安置到那个单位，反正最后安置到了一个找了三天才找到的一所学校。
2002年的夏季，我转业回地方工作将不到两年，芒种前后本是飘着麦香丰收的季节，可老家的天空随着母亲的去世由曾经的蔚蓝变为灰暗。
母亲的离世对父亲打击很大，母亲得病期间父亲伺候了七八年。父亲迅速地苍老了，好像一生的苦难，全都在那一年发酵。
我不放心父亲一个人生活，想把他接到我工作的市里，可父亲说啥也不愿意来，说是怕影响我工作，其实我知道，他是离不开和他相依为命的老房和土地。我拗不过他只好作罢，一再叮嘱父亲千万别太劳累了，用啥缺啥给当儿了的我讲就行。
父亲那年已70多岁了，我告诉他地里的活不能和年轻人比，岁数大了，就是找点事儿干，不需要当营生，实在不行咱就不种了，我们养着你。父亲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可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地一点儿也没少种，甚至还把自家旮旮旯旯地荒地也都种上了庄稼。
我一次次劝说，父亲依然只是嘴上答应着该种还是种。实在没办法，我也只能利用在周末和假期尽量赶回老家帮他干点农活。每次我回家买着东西，骑着自行车赶50多里路的老家时，大门多是铁将军把门。
父亲大多是还没从地里回来，不是打药就是锄地。我经常还得从邻居口中打听老父亲，他是在哪块地干活，然后好去找他。当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赶到地里，远远看到远处那个倔强而孤独的身影，我的眼泪不由自主的在眼眶里打转，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2005年春节，我回到了老家和父亲一起过春节。往常一向爱说的父亲突然沉默的不爱说了，爱喝几杯烧酒的父亲突然戒酒了。
春节过后，父亲对我说，好长时间了，感觉喉咙一直不舒服，吞咽有时卡得慌，隐约觉得不舒服，但也说不出个具体原因来。我听了，望着一向身体很好地父亲，只是说让他找个乡村医生看看，也没有往心里放。
作者转业地方工作后留影
寒假开学后不久，我回家听说父亲吃了乡村医生的药还是不见好转。我就带着父亲去了市人民医院进行了检查。
不几天我拿到了检查报告：病理报告赫然写着食管鳞状细胞癌，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当时我就懵了，也不知是怎么离开的医院。我把结果告知了其他姊妹几个，大家一致同意听医院安排手术治疗，但病情都要瞒着父亲。
父亲不识字，我只是告诉他，食管长了个东西，做个手术拉下去就行了，父亲只是半信半疑的望着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一句话也不说。
2005年的春天，根据医院胸外科医生的安排，父亲很快住进了医院。经过全面检查，很快安排了手术。术前医生找我和大哥术前谈话，交代了有关注意事项，我代表家属签了字。
坚强的父亲满怀信心充满希望地自己走进了手术室。我们姊们几个在手术室外，只能祈祷，等父亲平安出来。在手术室外等了整整好几个小时，终于看到父亲被推出手术室了！
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对我说：“手术很成功！”我激动地说：“谢谢大夫！”但当看到插满各种管子的父亲的那一刻，我的眼泪还是怎么也止不住得流了下来，我喊了几声老爸，他听到了，睁了一下眼，口里小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这一声嗯，对我的来说意义真的太大了，父亲食管的肿瘤终于拿走了，有希望了！
手术后的第三天，麻药不太起作用了。父亲痛的直冒汗，可他就是不喊出来。我问他感觉咋样，他只说了句:“要早知道这么痛，说啥也不会做这个手术”就再也不说一句话了，只看到他痛苦的紧锁眉头，愣是不出声……
住了几十天，刀口慢慢的愈合了。医生找我谈话说：“老爷子年龄大了，就不做化疗了，回家养着吧！”办理了出院手续，我送父亲回家，父亲高兴地像个孩子，逢人就讲，多亏了几个儿女，他们孝顺啊，让我住了这么好的医院。
父亲出院后，头几个月精神很好，我们以为彻底的好了呢。可不久父亲就越来越消瘦，住院前150多斤的身体，慢慢的瘦了四五十斤。
2005年的秋末初冬，父亲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是我见过最坚强要强的人，哪怕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都没有因为疼痛流一滴眼泪，他一生不愿意麻烦别人，病重期间，上厕所哪怕自己没有一丝力气去，也让我们在门外等着他自己来。
父亲节俭一生，到了生命的弥留之际，他早已不认识我们了。走的前一天，他突然清醒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输液花钱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回光返照，一天后的凌晨父亲离我们而去，享年73岁……
这是多么坚强的一个人啊， 他是那么爱惜自尊，一心为别人考虑的人，我好想父亲。父亲虽然大字不识一个，没有文化，但却像灯塔一样，每次在我最迷茫、最无助的时候，都会给予我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力量。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没文化，大字不识一个，却把文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是一个让我从打心底里敬佩的老人！父亲的大度，父亲对儿女的支持，父亲的开明有远见，父亲的一切，都是我永远学习的榜样！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真的好想你。我混得再好，也没有孝敬你的机会了，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泪雨滂沱的同时让我又十分的愧疚，在部队工作多年,很少回老家，即使转业地方工作后，也只是逢年过节才回老家陪伴你几天，所以根本谈不上尽孝，让我切身地体会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真切含义。
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天我就明白了，从此这世上再无为我牵肠挂肚的人了，此生就此缘尽矣，我也从青年步入了花甲之年，马上就要退休了，我想如果二老有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我的父亲是一个平常的人，但我认为又是一个伟大的人。
作者|闲庭信步兵哥，1983年10月入伍在北京某部队工作，2000年9月转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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