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卦䷊
接着来看《泰卦》的爻辞。
1)「初九:拔茅茹,以其彙,征吉。」
《象傳》:拔茅征吉,志在外也。
王弼的《傳》说:「拔其根而相牽引也」。
从象传来看,在拔茅的后面,应该有断句。而“茹以其汇”的其,应该指的就是茅。但是往外拔根茅草,难道就象征“志在外”了?跟“征吉”又有什么关系?王弼似乎也并没有说清楚。
在马王堆帛书本中,《泰卦》的初九写作:犮茅茹以亓胃(艸),(征)吉。
犮,既然可以通假成“拔”,那可不可以通假成跋涉的“跋”或軷祭的“軷”呢?“
《詩經·大雅·生民》:取羝以軷。
毛《傳》:羝,牡羊也。軷,道祭也。
《說文解字·車部》軷:出將有事於道,必先告其神。立壇四通,樹茅以依神為軷。旣祭軷,轢於牲而行,爲範軷。
《周禮·夏官司馬》大馭:掌馭玉路以祀,及犯軷。王自左馭,馭下祝,登,受巒,犯軷,遂驅之。···凡馭路,行以《肆夏》,趨以《採薺》。凡馭路儀,以鸞和為節。
郑玄的《周礼注》对道祭有更详细的解释:「行山曰軷,犯之者。封土為山象,以菩芻、荊柏為神主,既祭之,以車轢之而去,喻無險難也。」《春秋傳》曰:「跋涉山川,禮家說為道祭」。”
古时的軷祭,是出行前祭祀道路之神。先用土堆成小山,用茅草扎成一束,中间杂以一些有棘刺的杂草,将其立为神主。并宰杀一公羊祭之。然后主人坐在车上,车轮从茅草、祭牲上碾压过去,以求跋山涉水无艰险,一路平安,这样就“征吉”了。这种出行前的祭祀,叫“犯軷”。所以在《象传》中说是“志在外”。
那什么是“茹”呢?
“茹”,在这里是动词,是包含、杂糅的意思。“汇”,是汇聚的意思。
“茹以其汇”,就是在茅草中杂以其他有棘刺的草,汇聚成一束。
“《詩經·邶風·柏舟》:不可以茹。《韓詩》:茹,容也。
《詩經·大雅·烝民》:柔則茹之......柔亦不茹。《朱熹集傳》:茹,納也。
《廣韻》:茹,雜糅也。”
所以,初九的爻辞应该释读为:軷茅,茹以其彙。征吉。
这里讲的,可能是指天子出行前的祭祀。有可能是周武王伐商前的仪式。“志在外也”,就是要平定天下。
古时候是男主外、女主內。这里显然说的是男人的事情,是以男权为主导的交合与求子。
2)「九二:包荒,用馮河,不遐遺,朋亡,得尚於中行。」
在马王堆帛书本中写作:枹妄,用馮河,不叚遺,弗忘,得尚於中行。
“包”,在《周易》中多次出现。有很多学者,对同一个字在不同的卦中有不同的解释,这是不可取的。应该要在整部《周易》中作通盘的考虑,不仅是参考今本,还要同时参考古本、帛书、竹简。山东大学的高亨先生解释,今本的“包”,和帛书本的“枹”,都应该通假成“匏”,即匏瓜、葫芦。
《說文解字·包部》匏[páo]:瓠[hù]也。
陆佃(陆游的祖父)《埤雅》:長而瘦上曰匏,短頸大腹曰瓠。瓠性甘,匏性苦。
“荒”,是空虚的意思。“包荒”,就是挖空了心的葫芦。
陸德明的《經典釋文》:荒,鄭讀為康,虛也。
在李鼎祚的《周易集解》中,荒寫作巟,他引翟玄的话说:「巟,虛也。」
“馮/冯”,要通假成“憑/凭”。“凭河”,就是不借助舟船徒涉过河。
“
《周易集解》引虞翻曰:馮河,涉河。
《爾雅·釋訓》:馮河,徒涉也。
《詩經·小雅·小旻》:不敢馮河。
《鶡冠子·學問》:中河失船,一壺千金。
陸德明注:「壺,瓠也。佩之可以濟涉,南人謂之腰舟」。
”
「包荒,用凭河。」
古人把黄河就叫作“河”。“凭河”,就是徒涉过河。但这样太危险,所以用一个掏空的葫芦系在腰间作为腰舟,来徒涉渡河。
「不遐遺,弗忘。」
“叚”,是假的本字,这里应通假成“遐”,即遥远的意思。“遗”,即遗弃。“遐遗”,就是遐弃。「不叚遺」,就是不因其远而遗弃。
《詩經·周南·汝墳》:既見君子,不我遐棄。
帛书本的“弗”和今本的“朋”,都是重(双)唇音,古音相近。所以「弗忘」,即不忘。不忘什么呢?
「得尚于中行」
古文字的“行”字,写成四角的四个勾,即路中央的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不忘“志在得中”。也就是说:渡过黄河的目的,是志在求“中”。
为什么要求“中”呢?
因为大地的中央是风雨最协调、阴阳最和谐的地方,最有利于万物的生养,也最适宜于建邦立国。
《禮記·中庸》:中也者,天地之大本也;和也者,天地之大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九二的《象傳》說:「包荒,得尚于中行,以光大也。」
光大什么?当然是为了光大事业。
九二爻辞所讲的,其实是商汤的六世祖上甲微重新测地中的故事。
在新发现的清华简中有一篇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书——《保训》,记载了周文王在临终前给周武王讲的两个故事,一个是舜于历山测地中以得天下的故事,另一个是商汤的六世祖上甲微重新测地中的故事。并告诫武王要“居中以得天下”。所以后来的《何尊》就记录了武王在打下天下之后说,要“宅兹中域”,即王朝的统治中心一定要建立在大地之中心。
我们先来看舜测的地中是在哪里?墨子说,舜「耕於歷山,陶於河濱,漁於雷澤。」
历山是在哪里?古代有两种说法:一是在河南濮州,一是在山西南部的蒲州。
雷泽(雷夏泽)的地理位置很明确,在今山东菏泽的东北,其南面是定陶,西北是濮阳。《史记》说范蠡后来去了山东定陶,他说这里自古就是天地之中。
雷泽的西南岸就是历山,西岸是犬丘(垂都),是伯益氏的居住地。雷泽的东北岸有大汶口文化的遗址——张堌堆。
我们把上述的事实纳入到上古时期夷夏东西的文化背景中去,就会发现历山在山西南部的说法显然是不对的。《孟子》讲得非常清楚,说舜是东夷之人。东夷之人一定是生活在太行山以东地区。而在河南濮阳西水坡,就发现了古时候最早的周髀象征物。
新石器时代测日影用的圭表,目前发现了两支。一支是在河南濮阳西水坡,发现了象征周髀的腿骨,年代是公元前4500年;另一支是在山西襄汾的陶寺,出土了立表测影用的木制槷表,年代是公元前2000年,属于夏代的早期。
如果我们把濮阳西水坡视作东夷文化中心的“舜迹”,而把襄汾陶寺视作西夏文化中心的“禹迹”,岂不与《保训》和《尧曰》所讲的故事暗合?
我们把濮阳西水坡至襄汾陶寺这二个地点作一连线,它们几乎就在北纬35.5度的同一纬度上。濮阳西水坡位于东经114.59度,北纬35.42度;襄汾陶寺位于东经111.29度,北纬35.52度,这二个地点应该就是当时的人们所认识的地中,一早一晚。
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政治格局是东夷与华夏以太行山为界,“夷夏东西”。所以夷有夷的地中,夏有夏的地中。夏禹治水后,使得夷夏成为一体了,所以就有必要测得新的地中。
如果夏王朝认可这个新地中,就应该迁都于嵩山。于是就在洛阳附近的偃师二里头发现了这个夏代晚期的遗址。二里头的年代经碳14测定,超不过公元前1750年,很可能是在公元前1720年左右。
如果商朝的建国是在公元前1600年,那就是比商汤早了120年。上甲微是商汤的六世祖先,如果按一世20~25年左右计算,则年代刚好相符。上甲微在文献中并没有什么事迹。现在我们才知道,正是由于商汤守着上甲微重测的地中,才获得了天命,建立了商王朝。这就让我们能夠理解为什么上甲微是商朝人庙祭的祖先。
《清华简·保训》:昔微遐中于河。以复有易,追中于河。
这里的“遐中于河”,与《易经·泰卦》中的“凭河,不遐遗”,正可以相对应。
“微”,即上甲微。
“遐”,即远。上甲微认为地中已经不在舜原来所测的地方,而应该是在更远的地方。
“河”,古时即指黄河。在黄河的哪一段呢?
“追”就是“逐”。山海经中的“夸父逐日”,其实是追日影,也就是测日影。其所弃之仗当然也应该是测影之槷表。“中”,就是指地中。上甲微就在河洛地区重新测定新的地中。
上甲微测得的新地中是在“有易”之地,有易是个族名。有人说有易氏是在河北的易县,也有人说是在陕西的户县,只有钱穆一个人说“有易”是在洛阳附近。“追中于河”,即沿着黄河溯流而上,以测日影的方法来寻找新的地中。但究竟是在河的南岸,还是在北岸?就需要渡过河去测。最后测得这个新的地中,是在河南登封的嵩山。嵩山是在北纬34.3度,恰好位于濮阳西水坡和襄汾陶寺这两地的中央偏南的地方。
今天的地中在嵩山告城镇,洛阳是历史上建都最久的一个地方。周公后来在此重测日影,印证了上甲微所测的地中。于是就在此营建成周,并将都邑由宗周迁到了成周。唐代在此建了周公测影台,明代又维修重建,以示宗教与政治的合法性。这就是古代原始的天命观。但是时代越往后,这种意识就越淡化了。元代的郭守敬建了两个观星台,一个是在元大都的太史局,即今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院部;另一个就是在告城镇周公测影台的旁边。所以说,上甲微测得的新地中,改变了中国的政治格局二千年。
清华简的另一篇《尹诰》,说商汤灭夏之后,作邦定都于“毫中邑”。这个地方也应该是在河洛地区,而且一定是没有城墙。根据这两点可以相信,二里头一期文化应该就属于夏王朝晚期的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