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过两次段元灼的命。
一次是身为世子的他被人追杀重伤,我把他捡回了家。
另一次是他被恶毒继母谋害,我替他喝下了那杯毒酒。
自此我落下病根,还成了个哑巴。
后来他成功继承了侯爵之位。
力排众议把我这个农家孤女娶为正妻。
为我空悬后院,不再纳妾。
族中长辈羞辱我出身微贱无法为侯府开枝散叶。
第二天段元灼如同罗刹般提了把剑上宗堂。
「谁再敢妄议我妻,本候就将他那三寸烂舌割去喂狗!」
自那以后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这位宣平候不可触碰的逆鳞。
可一个月前他从外面抱回来一位戏子。
她生了一副好嗓子,与我之前的相差无二。
自此段元灼的寝卧常传出靡词艳曲的宛转声。
他情浓时的那声「卿卿」。
也不再为我一人独属。
第1章 一
「夫人,侯爷快到了。」
听到丫鬟的禀告,我正用脂粉妆饰好脸上的病色,披上绒氅出门相迎。
身上雍暖的衣着明显和当下酷暑天气大有出入。
但下人已经见怪不怪。
谁都知我这位侯府夫人的身体已经到了药石难医的地步。
车辇稳稳停在侯府门口。
从车上下来的男子丰神俊朗,一袭藏玄色翻领圆袍衬得他华贵轩昂。
这正是那一个月前奉命南下治理水患的宣平候段元灼。
亦是我的夫君。
只见他回身目光落在辇轿内,眼神霎时化为一汪柔软的清泉。
随即当着众人的面从车内抱下一位女子。
怀中那女子桃色满面,两人姿态甚是亲密。
我垂下眼,心中对她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
之前传言段元灼在渭华郡守准备的接风宴上,点了一位当时正在戏台上唱戏的戏子陪侍。
后来他十分痴迷柳樱樱唱戏,日日要点她来府上献艺。
甚至干脆替她从戏园子里赎了身。
犹如戏本子上「英雄救美,作伴红颜知己」的桥段。
不过众人都当这是春风一露缘。
谁都知道这位宣平候有一位放心尖上的夫人。
哪怕我病弱缠身无法生育,他也只守着我不纳妾。
还曾为其冲冠一怒提剑上宗堂。
足以可见我在他心里的重量。
他定不会违背对我的誓言。
可在治理水患之时,流寇猖獗,危急时刻柳樱樱替段元灼挡了一箭。
那一夜段元灼彻夜未眠一直守在她屋外,直至她脱离危险。
如今柳樱樱顶着救命恩情顺理成章地被段元灼带回来。
这是段元灼第一次领女子回侯府。
看这二人郎情妾意的模样,众人心照不宣地浮现一个念头。
——侯府要纳新人了。
段元灼见是我站在门口,怀中抱着柳樱樱脸上闪过不自在。
他将柳樱樱放下,吩咐丫鬟先把她带进去安顿在西院。
那是离他起居最近的院落,按理来说是姨娘居住的地方。
还不忘提醒柳樱樱按时服药,叮嘱了几句她忌口的食物。
我见他如此上心,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女子远去的背影上。
心中像被针尖扎入的刺麻感,指甲不自觉掐进掌心。
我回过神时发现段元灼正眉头轻皱地垂视我。
似乎在疑惑我为什么还不张口与他说话。
随即恍神一怔,想起来我的嗓子早被两年前为他挡下的那杯酒毒哑了。
他眼底闪过懊悔和不忍。
该死,和柳樱樱正常相处的那一个月竟然让他在面对我时忽视了这件事!
巷尾此时起了阵风。
哪怕这道风力微弱还带着暑气,我还是忍不住掩帕轻咳。
段元灼下意识侧身为我挡风,干燥的掌心牵起我微凉的手指往里走。
「莺娘,今日起风,你身子孱弱受不了,本该好生在院中将养,不应出来四处走动。」
他眉心紧夹不见喜色。
可在半个月前寄来的书信里,他苍劲的笔墨诉说缱绻思念。
他说唯念卿卿,真想回府第一面就能见到。
如今恐怕他已经忘了这句话。
我摇了摇头,正想与他比手语解释。
但方才送柳樱樱去偏院的丫鬟急匆匆地跑来,慌张不已。
「侯爷不好了,柳姑娘的伤口不慎裂开了,要请您过去看看!」
段元灼脸色一变,也顾不上和我说话,迈开步履心急如焚地往柳樱樱那去。
我头一次被段元灼这样撂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翻飞的衣角渐远。
第2章 二
下人们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说话。
我这个侯府主母亦不能在此刻表露出失态。
挥手让他们四下散去各司其职后,由身旁的丫鬟扶着回了自己的院中。
但由于还是受了风,我没多久就起了低烧。
迷迷糊糊中梦到了和段元灼的初识。
他那时被人追杀身受重伤昏迷在农田的草垛中被我捡回了家。
起初陷入昏迷的身体也本能保持警惕不让人靠近。
听到我的声音后才放松下来。
后来我嘴里哼着歌为他缝补破裂的衣袍时,他总会在一旁全神贯注地听。
那时起我便发现他很钟情我的嗓音。
他亦对我直接袒露:「我娘以前经常为我哼唱安睡曲,她和你一样都是江南人,哼起调来咿咿侬侬的,你的嗓音和她的一样好听。」
段元灼生的风姿绝艳,说起这话时那双浅褐色瞳眸挟着眷恋透过烛光投来。
昏暗空中芯火摇曳,我的心跳随之漏了一拍。
事后我为那一刻的悸动找补,都怪段元灼的脸生的太好看。
此男绝非善类,竟让我不慎耽于美色。
我那时候只是个农村孤女。
为了给段元灼治伤,经常徒步上山采草药。
但有的药材需要到药铺才能买到,我便每日入夜熬灯绣帕拿去市集上换药钱。
段元灼在我的照料下伤渐渐转好。
他开始会帮我干农活,修补门窗,也会替我赶跑欺男霸女的地头蛇。
日子这么过下去,我们就好像乡野里一对平常的小夫妻。
可我心中明白他迟早是要离开的。
能受那么重伤的人身份绝对不简单。
但段元灼在伤好要走的那天,身披漫天落金霞光朝我伸出手道。
「我不在,先前欺负你的人肯定要回来。」
「要不要真的给我当小娘子?有我在,绝对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从潮湿的梦里醒来,昏沉之下竟还以为身处那农家小院中。
少年人那些情意切切的真心话犹如发生在昨日。
床帏帐上金丝绣成的纹样将我拉回现实。
侍奉榻前的丫鬟春桃听到动静,攥了热巾替我擦拭额角的汗。
或许是受方才的梦境影响,我突然很想见那梦中人。
于是我朝春桃手语:「侯爷呢?」
春桃面露难色,支吾着想粉饰过去。
「侯爷他....他一时在柳姑娘那绊住了身,待会肯定就会过来看您的!」
柳姑娘?
我想起来了,今日段元灼从外面抱回来个女人。
她像花一样漂亮,也对段元灼有救命之恩。
也许段元灼会像当初报答我一样把她留在身边。
然后。
爱上她。
脑海中再次浮现白日里段元灼步履匆匆离去的背影。
忽略心中的钝痛感,我反而感到一丝解脱。
我这幅病弱之躯白白占了那么久侯府夫人的名号。
待他腻了,到时候也该识时务地让位了。
思绪逐渐在病后的虚浮气亏中再次陷入昏睡。
这一夜段元灼没有来看望我。
第二日府中上下都知道段元灼昨晚一整晚都留宿在柳姑娘院中。
如今也都改口称她为柳姨娘了。
第3章 三
等我梳洗完毕,春桃进来说柳樱樱要来给我请安。
从前段元灼知我要静养,不仅我的院落安排在侯府最僻静宜人的角落。
就连府上事务,他都吩咐过不许有人来打扰。
府上平时也没有请安的规矩,是因为段元灼不纳妾。
现在带回来个柳樱樱。
若我拒了她第一天的上门请安,以后她在侯府的脸面也不太好看。
我并不想存心给她下马威。
后宅相处之道弯弯绕绕,我稍感头疼。
果然这主母之位并不适合我。
柳樱樱一袭桃红绣花云锦罗裙,像只蝶一样轻快地入门。
「妾身见姐姐安。」
她行礼问安,嗓音清脆似山间清涧。
我一愣,只因这幅嗓音与我像极了。
可如今却是个张口不能再言语的哑巴。
掩下眼中失落之色,原本只想命丫鬟看茶走一下流程敷衍了事。
不过柳樱樱却开始自顾自地絮叨。
「妾初来乍到,与姐姐共侍侯爷是妾几世修来的福分。」
「只是听说姐姐身体不好,妾愿多为姐姐分忧些,昨夜的事并不是妾存心霸占侯爷,只是侯爷奔波劳累睡深了,妾不忍心喊醒他,姐姐要怪便怪妾吧。」
「只是希望姐姐还是保重身体,莫要拿乔此事惹候爷心疼的。」
「哎呀,妾才想起来侯爷这个时辰要听曲儿,妾先告退了。」
她一番话绵里藏针,听得我头疾又加重了几分。
不过耳旁终于清净下来,我倒是松了口气。
柳樱樱来显摆恩宠的意图连春桃都看出来了。
她忧心我会因此黯然。
我却兀自看着茶盏上袅袅升起的热雾出神。
柳樱樱招摇离开的背影让我想起一个人。
她也曾受过段元灼的恩宠。
曾经我替还是世子的段元灼喝下继母递来的毒酒。
剧烈的毒性在入口那一刻便灼伤嗓子。
随即我在五脏六腑的绞痛感中昏死过去。
尽管段元灼在这场权力的博弈中略胜一筹,用证据把试图逃脱罪行的继母扳倒。
但我的情况并不乐观。
为了救我,他不惜跪在曾经宠妾灭妻害死自己母亲的父亲面前求他去请宫中御医。
后来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但我的嗓子和身体彻底被毒性侵蚀毁坏。
侯府的生活每日都水深火热暗流涌动。
我开始怀念在小农屋自在快乐的日子。
段元灼听到我有离开的想法后。
第一次露出那般脆弱的表情。
他说可以为我放弃现有的一切。
「什么荣华富贵侯府爵位,我通通都不要了,莺娘,你如果要走,我便守着你一起回那小农屋过日子。」
那时的情爱似乎能打动一切。
最后我心软留了下来。
成亲后段元灼费了大把的心思娇养我。
可情况病没有得到好转。
我的身体状况甚至承受不了太多的房中之事。
甚至连生育子嗣的能力都没有。
尽管如此,那时的段元灼依旧坚定表明:
「我此生仅有卿卿一人,绝不纳妾。」
可他这个年纪精力旺盛,浓情蜜意之时只苦苦守着我又怎么能捱过去。
我偶尔能感受到段元灼夜里的躁动,但他却从不勉强我。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小半年。
直到一次醉酒后,段元灼稀里糊涂的就宠幸了房中伺候他的丫鬟念竹。
这件事好似平日无波的湖面掀起的巨浪狠狠将我打翻。
当下四肢无力,头脑昏沉。
段元灼在我面前懊悔。
「莺娘,我马上让人把她发卖出去,绝不碍你的眼。」
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子被主家发卖,能去什么好地方。
更何况今日的事不是念竹,也会是别人。
我心中顿感悲凉。
第4章 四
段元灼连连哄了我一会,见我态度松动要将念竹留下。
他又向我保证:「你放心,我不会给她任何位分的,她只是个通房丫鬟,始终还是下人,我爱的只有你。」
他神色异彩,估计早就有打算了。
我突然对他涌起无以复加的失望。
他既然想要一个正常的女子陪伴,当初又为什么要央求我留下呢。
心中委屈和气愤相加,我比手语提议给念竹抬为姨娘,索性全了他的心思。
段元灼却生气地否决了。
他执着的要证明曾经许下的「不纳妾」诺言。
他这种做派却让我觉得荒谬。
通房和纳妾在本质上并没有区别。
他的诺言现如今不过是是一块空荡荡的遮羞布罢了。
富贵人家里的三妻四妾是正常不过。
甚至有的公子少爷在懂事后,家里还会让丫鬟带他们初经人事。
这些身份地位所处的环境和根深蒂固的观念。
让段元灼初尝甜头后,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可我要的不过是两人一桌粗茶淡饭足以。
我和他之间已经背道而驰。
日子就这么强差人意地过了下去。
直到两个月后念竹有了身孕。
她仗着从小就伺候段元灼的情分以及肚子里的孩子。
闹到我院里求我给她个位份。
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的段元灼让人把她拉回偏院关着。
他小心翼翼地过来拉起我的手:「莺娘...我」
我把手抽了回来,他想说的话在我噙泪的目光中哑了声。
「她们都说做主母要心胸宽广,不能计较夫君三妻四妾,更重要的是要为夫家开枝散叶。从各个方面来说,我好像都不适合这个位置。」
「段元灼,我祝你妻妾满群,子孙满堂,放我离开吧。」
段元灼脸色狠厉,咬牙说不可能。
「夫人需要静养,你们照看好她不许出这个门半步,不然每人都领十个板子。」
这样变相的禁闭让我压抑许久的情绪翻涌。
我生出一种想对着段元灼的背影大喊大叫的冲动。
可再怎么徒劳张嘴,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好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莺鸟,再无法高飞也无法啼叫。
这具残烛一样的身体承受不住过激的情绪,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
再醒来已经是后半夜。
段元灼赐赏念竹一碗绝子汤,逼着她喝了下去。
那腹中未成形的胎婴便化成了一滩血水。
念竹受到的打击过大,随后投湖自尽了。
我知道这些事的时候段元灼正守在我床边。
他没有为念竹的死有一丝动容,紧握我冰凉的手眼底闪着偏执的光。
「莺娘,现在不会再存在别人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了,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我觉得遍体生寒。
段远灼好像在用献祭念竹母子的生命来证明他对我的真心不二。
也在告诫我休想逃离他身边。
尽管他后来一如既往地对我好,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我们之间已经回不去了。
念竹那日势在必得的背影渐渐和方才柳樱樱的背影重叠。
段元灼能把她带回府里纳为妾。
或许真的不再如当初那般执着于我了。
下人的通传打断思绪。
「夫人,侯爷请你去西院一趟!」
西院如今是柳樱樱的住处,请我过去做什么?
「夫人,您身体昨天受了风就倒下了,今天实在是不能出门啊,奴婢替您去和侯爷解释一下吧。」
春桃在一边劝说。
我摇摇头,段元灼怎么会不知道我的身体状况。
柳樱樱刚从我院里出去就有了这通传,恐怕是闹了什么幺蛾子请段元灼替她做主。
来者不善,春桃去了也只是白白受难。
为了不连累她们,哪怕前方是陷阱,我也得往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