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的文化水平是《红楼梦》的一个谜,从原著部分情节来看,曹雪芹对凤姐文化水平的设置,似乎出现了自相矛盾的情况。
第十四回秦可卿去世,王熙凤受贾珍委托,开始协理宁国府,在这段故事里出现了一个关键且有趣的小人物——彩明!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这个彩明是王熙凤身边一个供使唤的小童,主要负责文书记录之类的工作,所以王熙凤刚刚接手宁府的工作,立刻就找来彩明,让他负责定造簿册,明确宁府人事组织,以此展开工作。
说他关键,是因为文化水平偏低的王熙凤还真离不了他,必须靠他写写画画;
说他有趣,是因为有两个批书人为他起了争执。
红楼甲戌本第十四回,王熙凤命彩明定造簿册,有一段甲戌批语,写的是:宁府如此大家,阿凤如此身份,岂有使贴身丫头与家里男人答话交事之理?此作者忽略之处。
甲戌本批书人认为,彩明是王熙凤身边的丫头,古代有“男女之防”的大忌,王熙凤怎么可能让贴身丫头跟家里的男人们一起工作,所以他认为这处情节,是曹雪芹笔下一个大大的失误。
这个疑问到了红楼庚辰本,被另一位批书人给予了反驳,他在甲戌本批语此处,直接“批上加批”,写道是:彩明系未冠小童,阿凤便于出入使令者,老兄并未前后看明是男是女,乱加批驳,可笑!
比较下来,显然后者的批语更加详实一些,彩明确实是男性,但仅仅是个小男孩,所以不用顾忌男女之防,跟在凤姐身边负责写写念念。
贾珍恳请凤姐协理
彩明之后还在第四十二回出现过,刘姥姥进大观园,临了离开时,王熙凤请她给女儿起个名字,因为凤姐之女经常生病,刘姥姥怀疑是被“撞客”了,王熙凤立刻采取了动作,原著记:
(刘姥姥)一语提醒了凤姐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着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凤姐儿笑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命人请两分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庚辰双行夹批:岂真送了就安稳哉?盖妇人之心意皆如此,即不送岂有一夜不睡之理?作者正描愚人之见耳。】——第四十二回
拿《玉匣记》的人是平儿,随后专门着彩明来念,可见平儿大概率是不识字的,否则没必要专门叫彩明过来。
彩明这个人物的存在,似乎足可证明王熙凤是不识字的,可这个观点在第七十四回被推翻了。
抄检大观园(秋爽斋)
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王熙凤率众人来到紫菱洲,在迎春的丫鬟司棋的柜子里,搜到了一封情书,乃是司棋和潘又安的来往信件,原著记录凤姐的反应是:
凤姐因当家理事,每每看开帖并帐目,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帖,上面写道:“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凤姐看罢,不怒而反乐。别人并不识字。——第七十四回
如此长一段文字,王熙凤看得分明,显然是识字的。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有一些论者在分析这个问题时,认为王熙凤前期不识字,到了后期自学成才了,这个分析确实符合原著此处提到的“凤姐因当家理事,每每看开帖并帐目,也颇识得几个字了”。
但不红君私认为,这个说法并不准确,事实上,王熙凤一直都识字,诸君具体可参考第二十八回,王熙凤曾让贾宝玉帮她写东西:
(贾宝玉)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屋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宝玉听说只得写了。
从这段对话就能看出来,王熙凤的文化水平,精准评价来说就是:识字,但不会写字!
这听起来有些滑稽,但却是事实,这也是《红楼梦》非常写实的一个方面,诸君若是难以信服,我们不妨再举一例。
香菱拜黛玉为师
跟王熙凤一样,识字但不怎么会写字的还有一位女子,便是我们的憨香菱——纵然香菱后期跟着林黛玉学诗,还加入了诗社,参与了芦雪庵联诗,但香菱确实不太会写字。
香菱学诗,发生在原著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可直到第六十二回平儿红香圃生日宴,大家顽酒令游戏,需要纸笔记录时,香菱毛遂自荐,曹雪芹为此专门介绍了香菱为何这么积极:
黛玉道:“依我说,拿了笔砚将各色全都写了,拈成阄儿,咱们抓出哪个来,就是哪个。”众人都道妙。即拿了一副笔砚花笺。香菱近日学了诗,又天天学写字,见了笔砚便图不得,连忙起座说:“我写”。——第六十二回
尽管香菱早就学诗,但她并不会写字,所以曹公说她学了诗之后“天天学写字”,见了笔砚就高兴,抢着帮大家写字。
宝玉、平儿互相祝寿
台湾学者欧丽娟女士,在其作《大观红楼》中,就对这种“识字但不会写字”的奇特文化现象进行了解释:
这种“看得懂、念得出”却“不会写”的情况,完全是合理而写实入微的,因为中文的字型有如图像,透过“看”就可以辨认其间差别,并因为常常接触,而了解其意义;但“书写”却大为不同,那是一种要求更多训练的能力,有如懂得分辨许多绘画的人却无法绘出其中的任何一幅一样,连握笔都需要练习,何况笔顺的先后与线条组合的方式,都是必须一个个累积起来的苦工,非有长期的练习不可。因此,会认字并不等于能写字,不会写字的人却可以看懂粗浅的文书,曹雪芹真是对人事极其细腻的观察才能把握至此。”——《大观红楼》
因此,王熙凤真实的文化水平应该是“识字却不会写字”,香菱先学作诗后学写字,绝不是曹雪芹的夸张,故而王熙凤在芦雪庵联诗中,也起了一句“一夜北风紧”,简直为香菱先学诗后写字的合理性作了一注脚,也让研究红楼细节变得更加有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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