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园蝴蝶正飞忙,
又见罗浮花气香。
梦短梦长缘底事?
莫贪磁枕误黄粱。
昔有夫妻二人,各在芳年,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如鱼似水。刚刚三日,其夫被官府唤去。
原来为急解军粮事,文书上佥了他名姓,要他赴军前交纳。如违限时刻,军法从事。立刻起行,身也不容他转,头也不容他回,只捎得个口信到家。
正是上命所差,盖不由己,一路趱行,心心念念想着浑家。又不好向人告诉,只落得自己凄惶。
行了一日,想到有万遍。是夜宿于旅店,梦见与浑家相聚如常,行其夫妻之事。自此无夜不梦。
到一月之后,梦见浑家怀孕在身,醒来付之一笑。
且喜如期交纳钱粮,太平无事,星夜赶回家乡。
缴了批回,入门见了浑家,欢喜无限。
那一往一来,约有三月之遥。
尝言道:新娶不如远归。夜间与浑家绸缪恩爱,自不必说。
其妻叙及别后相思,因说每夜梦中如此如此。所言光景,与丈夫一般无二,果然有了三个月身孕。
若是其夫先说的,内中还有可疑;却是浑家先叙起的。可见梦魂相遇,又能交感成胎,只是彼此精诚所致。
如今说个闹梦故事,亦由夫妇积思而然。正是:
梦中识想非全假,
白日奔驰莫认真。
话说大唐德宗皇帝贞元年间,有个进士复姓独孤,双名遐叔,家住洛阳城东崇贤里中。
自幼颖异,十岁便能作文。到十五岁上,经史精通,下笔数千言,不待思索。
父亲独孤及官为司封之职,昔年存日,曾与遐叔聘下同年司农白行简女儿娟娟小姐为妻。
那娟娟小姐,花容月貌,自不必说;刺绣描花,也是等闲之事。单喜他深通文墨,善赋能诗。若教去应文科,稳稳里是个状元。与遐叔正是一双两好,彼此你知我见,所以成了这头亲事。
不意遐叔父母连丧,丈人丈母亦相继弃世,功名未遂,家事日渐零落,童仆也无半个留存,刚刚剩得几间房屋。
那白行简的儿子叫做白长吉,是个凶恶势利之徒,见遐叔家道穷了,就要赖他的婚姻,将妹子另配安陵富家。
幸得娟娟小姐是个贞烈之女,截发自誓,不肯改节。
白长吉强他不过,只得原嫁与遐叔。却是随身衣饰,并无一毫妆奁,止有从幼伏侍一个丫鬟翠翘从嫁。
白氏过门之后,甘守贫寒,全无半点怨恨。只是晨炊夜绩,以佐遐叔读书。
那遐叔一者敬他截发的志节,二者重他秀丽的词华,三者又爱他娇艳的颜色:真个夫妻相得,似水如鱼。
白氏亲族中,到也怜遐叔是个未发达的才子,十分尊敬。
止有白长吉一味趋炎附热,说妹子是穷骨头,要跟恁样饿莩,坏他体面,见了遐叔就如眼中之刺,肉内之钉。
遐叔虽然贫穷,却又是不肯俯仰人的。
因此两下遂绝不相往。
时值贞元十五年,朝廷开科取士,传下黄榜,期于三月间诸进士都赴京师殿试。
遐叔别了白氏,前往长安,自谓文才,必魁春榜。
那知贡举的官,是礼部侍郎同平章事郑馀庆,本取遐叔卷子第一。
岂知策上说着:奉天之难,皆因奸臣卢杞窃弄朝权,致使泾原节度使姚令言与太尉朱泚得以激变军心,劫夺府库。可见众君子共佐太平而不足,一小人搅乱天下而有馀。故人君用舍不可不慎。
元来德宗皇帝心性最是猜忌,说他指斥朝廷,讥讪时政,遂将头卷废弃不录。
那白氏两个族叔,一个叫做白居易,一个叫做白敏中,文才本在遐叔之下,却皆登了高科。
单单只有遐叔一人落第,好生没趣,连夜收拾行李东归。
白居易、白敏中知得,齐来饯行,直送到十里长亭而别。
遐叔途中愁闷,赋诗一首。诗云:
童年挟策赴西秦,
弱冠无成逐路人。
时命不将明主合,
布衣空惹上京尘。
在路非止一日,回到东都,见了妻子,好生惭赧,终日只在书房里发愤攻书。每想起落第的光景,便凄然泪下。
那白氏时时劝解道:“大丈夫功名终有际会,何苦颓折如此?”
遐叔谢道:“多感娘子厚意,屡相宽慰。只是家贫如洗,衣食无聊。纵然巴得日后亨通,难救目前愁困,如之奈何?”
白氏道:“俗谚有云:‘十访九空,也好省穷。’我想公公三十年宦游,岂无几个门生故旧在要路的?你何不趁此闲时,一去访求?倘或得他资助,则三年诵读之费有所赖矣。”只这句话头,提醒了遐叔,答道:“娘子之言,虽然有理;但我自幼攻书,未尝交接人事,先父的门生故旧,皆不与知。止认得个韦皋,是京兆人,表字仲翔。当初被丈人张延赏逐出,来投先父,举荐他为官,甚是有恩。如今他现做西川节度使。我若去访他,必有所助。只是东都到西川,相隔万里程途,往返便要经年。我去之后,你在家中用度,从何处置?以此抛撇不下。”
白氏道:“既有这个相识,便当整备行李,送你西去,家中事体,我自支持。总有缺乏,姑姊妹家犹可假贷,不必忧虑。”
遐叔欢喜道:“若得如此,我便放心前去。”
白氏道:“但是路途跋涉,无人跟随,却怎的好?”
遐叔道:“总然有人,也没许多盘费,只索罢了。”
遂即拣了个吉日,白氏与遐叔收拾了寒暑衣装,带着丫鬟翠翘,亲至开阳门外一杯饯送。
夫妻正在不舍之际,骤然下起一阵大雨,急奔入路旁一个废寺中去躲避。
这寺叫做龙华寺,乃北魏时广陵王所建,殿宇十分雄壮。阶下栽种名花异果。又有一座钟楼,楼上铜钟,响闻五十里外。后被胡太后移入宫中去了。到唐太宗时,有胡僧另铸一钟在上,却也响得二十馀里。到玄宗时,还有五百僧众,香火不绝。后遭安禄山贼党史思明攻陷东都,杀戮僧众,将钟磬毁为兵器,花果伐为樵苏,以此寺遂颓败。
遐叔与白氏看了,叹道:“这等一个道场,难道没有发心的重加修造?”
因向佛前祈祷:“阴空保佑:若得成名时节,誓当捐俸,再整山门。”
雨霁之后,登途分别。正是:
蝇头微利驱人去,
虎口危途访客来。
不题白氏归家。
且说遐叔在路,晓行夜宿,整整的一个月,来到荆州地面。下了川船,从此一路都是上水。除非大顺风,方使得布帆。风略小些,便要扯着百丈。
你道怎么叫做百丈?原来就是纤子。只那川船上的有些不同:用着一寸多宽的毛竹片子,将生漆绞着麻丝接成的,约有一百多丈,为此川中人叫做百丈。在船头立个辘轳,将百丈盘于其上。岸上扯的人,只听船中打鼓为号。
遐叔看了,方才记得杜子美有诗道:“百丈内江船。”
又道:“打鼓发船何处郎。”
却就是这件东西。
又走了十馀日,才是黄牛峡。那山形生成似头黄牛一般,三四十里外,便远远望见。这峡中的水更溜,急切不能勾到,因此上有个俗谚云:朝见黄牛,暮见黄牛;朝朝暮暮,黄牛如故。
又走了十馀日,才是瞿塘峡。这水一发急紧。峡中有座石山,叫做滟滪堆。四五月间水涨,这堆止留一些些在水面上。下水的船,一时不及回避,触着这堆,船便粉碎,尤为利害。
遐叔见了这般险路,叹道:“万里投人,尚未知失得如何,却先受许多惊恐,我娘子怎生知道?”
元来巴东峡江一连三个:第一是瞿塘峡,第二是广阳峡,第三是巫峡。三峡之中,唯巫峡最长。两岸都是高山峻岭,古木阴森,映蔽江面,止露得中间一线的青天。除非日月正中时分,方有光明透下。数百里内,岸上绝无人烟;惟闻猿声昼夜不断。
因此有个俗谚云:
巴东三峡巫峡长,
猿鸣三声断客肠。
这巫峡上就是巫山,有十二个山峰。山上有一座高唐观,相传楚襄王曾在观中夜寝,梦见一个美人愿荐枕席。临别之时,自称是伏羲皇帝的爱女,小字瑶姬,未行而死,今为巫山之神。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襄王醒后,还想着神女,教大夫宋玉做《高唐赋》一篇,单形容神女十分的艳色。因此,后人立庙山上,叫做巫山神女庙。遐叔在江中遥望庙宇,掬水为浆,暗暗的祷告道:“神女既有精灵,能通梦寐。乞为我特托一梦与家中白氏妻子,说我客途无恙,免其愁念。当赋一言相谢,决不敢学宋大夫作此淫亵之语,有污神女香名。乞赐仙鉴。”
自古道的好:“有其人,则有其神。”
既是祷告的许了做诗做赋,也发下这点虔诚,难道托梦的只会行云行雨,再没有别些灵感?少不得后来有个应验。正是:
祷祈仙梦通闺阁,
寄报平安信一缄。
出了巫峡,再经由巴中、巴西地面,都是大江。
不觉又行一个多月,方到成都。城外临着大江,却是濯锦江。
你道怎么叫做濯锦江?只因成都造得好锦,朝廷称为“蜀锦”。造锦既成,须要取这江水再加洗濯,能使颜色倍加鲜明,故此叫做濯锦江。唐明皇为避安禄山之乱,曾驻跸于此,改成都为南京。这便是西川节度使开府之处,真个沃野千里,人烟凑集,是一花锦世界。
遐叔无心观玩,一径入城,奔到帅府门首,访问韦皋消息。岂知数月前,因为云南蛮夷反叛,统领兵马征剿去了,须待平定之后,方得回府。你想那征战之事,可是期得日子定的么?
遐叔得了这个消息,惊得进退无措,叹口气道:“常言‘鸟来投林,人来投主’,偏是我遐叔恁般命薄。万里而来,却又投人不着。况一路盘缠已尽,这里又无亲识,只有来的路,没有去的路。天那,兀的不是活活坑杀我也!”
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
遐叔正在帅府门首叹气,旁边忽转过一个道士问道:“君子何叹?”
遐叔答道:“我本东都人氏,复姓独孤,双名遐叔。只因下第家贫,远来投谒故人韦仲翔,希他资助。岂知时命不济,早已出征去了。欲待候他,只恐奏捷无期,又难坐守;欲待回去,争奈盘缠已尽,无可图归。使我进退两难,是以长叹。”
那道士说:“我本道家,专以济人为事,敝观去此不远。君子既在穷途,若不嫌粗茶淡饭,只在我观中权过几时,等待节使回府,也不负远来这次。”
遐叔再三谢道:“若得如此,深感深感。只是不好打搅。”
便随着道士径投观中而去。
我想那道士与遐叔素无半面,知道他是甚底样人,便肯收留在观中去住?假饶这日无人搭救,却不穷途流落,几时归去?岂非是遐叔不遇中之遇?
当下遐叔与道士离了节度府前,行不上一二里许,只见苍松翠柏,交植左右,中间龟背大路,显出一座山门,题着“碧落观”三个簸箕大的金字。
这观乃汉时刘先主为道士李寂盖造的。至唐明皇时,有个得道的叫做徐佐卿,重加修建。果然是一尘不到,神仙境界。
遐叔进入观中,瞻礼法像了,道士留入房内,重新叙礼,分宾主而坐。
遐叔举目观看这房,收拾得十分清雅。只见壁上挂着一幅诗轴,你道这诗轴是那个名人的古迹?却就是遐叔的父亲司封独孤及送徐佐卿还蜀之作。诗云:
羽客笙歌去路催,
故人争劝别离杯。
苍龙阙下长相忆,
白鹤山头更不回。
元来昔日唐明皇闻得徐佐卿是个有道之士,用安车蒲轮,征聘入朝。佐卿不愿为官,钦赐驰驿还山,满朝公卿大夫,赋诗相赠,皆不如独孤及这首,以此观中相传,珍重不啻拱璧。
遐叔看了父亲遗迹,不觉潸然泪下。
道士道:“君子见了这诗,为何掉泪?”
遐叔道:“实不相瞒,因见了先人之笔,故此伤感。”
道士闻知遐叔即是独孤及之子,朝夕供待,分外加敬。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半年,那时韦皋降服云南诸蛮,重回帅府。
遐叔连忙备礼求见,一者称贺他得胜而回,二者诉说自己穷愁,远来干谒的意思。正是:
故人长望贵人厚,
几个贵人怜故人。
那韦皋一见遐叔,盛相款宴。正要多留几日,少尽阔怀,岂知吐蕃赞普,时常侵蜀,专恃云南诸蛮为之向导。近闻得韦皋收服云南,失其羽翼,遂起雄兵三十馀万,杀过界来,要与韦皋亲决胜负。
这是烽火紧切的事,一面写表申奏朝廷,一面兴师点将,前去抵敌。
遐叔叹道:“我在此守了半年,才得相见,忽又有此边报,岂不是命。”
便向节度府中告辞。
韦皋道:“吐蕃入寇,满地干戈,岂还有路归得。我已分付道士好生管待。且等杀退番兵,道途宁静,然后慢慢的与仁兄饯行便了。”
遐叔无奈,只得依允,照旧住在碧落观中。不在话下。
且说韦皋统领大兵,离了成都,直至葭萌关外,早与吐蕃人马相遇。
先差通使与他打话道:“我朝自与你国和亲之后,出嫁公主做你国赞婆,永不许兴兵相犯。如今何故背盟,屡屡扰我蜀地?”
那赞普答道:“云南诸夷,元是臣伏我国的,你怎么辄敢加兵,侵占疆界?好好的还我云南,我便收兵回去;半声不肯,教你西川也是难保。”
韦皋道:“圣朝无外,普天下那一处不属我大唐的?要战便战,云南断还不成。”
原来吐蕃没有云南夷人向导,终是路径不熟。却被韦皋预在深林穷谷之间,偏插旗帜,假做伏兵;又教步军舞着藤牌,伏地而进,用大刀砍其马脚。一声炮响,鼓角齐鸣,冲杀过去。那吐蕃一时无措,大败亏输,被韦皋追逐出境,直到赞普新筑的王城,叫做末波城,尽皆打破。杀得吐蕃尸横遍野,血染成河。端的这场厮杀,可也功劳不小。
韦皋见吐蕃远遁,即便下令班师,一面差裨将赍捷书飞奏朝廷。一路上:
喜孜孜鞭敲金镫响,
笑吟吟齐唱凯歌声。
话分两头。却说独孤遐叔久住碧落观中,十分郁郁,信步游览,消遣客怀。
偶到一个去处,叫做升仙桥,乃是汉朝司马相如在临邛县窃了卓文君回到成都,只因家事消条,受人侮慢,题下两行大字在这桥柱上,说道:“大丈夫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此桥。”后来做了中郎,奉诏开通云南道径,持节而归,果遂其志。
遐叔在那桥上,徘徊东望,叹道:“小生不愧司马之才,娘子尽有文君之貌。只是怎能勾得这驷马高车的日子?”
下了桥,正待取路回观。此时恰是暮春天气,只听得林中子规一声声叫道:“不如归去。”
遐叔听了这个鸟声,愈加愁闷,又叹道:“我当初与娘子临别,本以一年半载为期,岂知担阁到今,不能归去。天那!我不敢望韦皋的厚赠,只愿他早早退了蕃兵,送我回家,却也免得娘子在家朝夕悬望。”
不觉春去夏来,又过一年有馀,才等候得韦皋振旅而还。
那时捷书已到朝中,德宗天子知得韦皋战退吐蕃,成了大功,龙颜大喜,御笔加授兵部尚书太子太保,仍领西川节度使。
回府之日,合属大小文武,那一个不奉牛酒拜贺。直待军门稍暇,遐叔也到府中称庆。
自念客途无以为礼,做得《蜀道易》一篇。
你道为何叫做《蜀道易》?当时唐明皇天宝末年,安禄山反乱,却是郑国公严武做西川节度。有个拾遗杜甫,避难来到西川,又有丞相房绾也贬做节度府属官。只因严武性子颇多猜狠,所以翰林供奉李白,做《蜀道难》词。其尾特云:“锦城虽云乐,不如早归家。”乃是替房、杜两公忧危的意思。
遐叔故将这“难”字改作“易”字,翻成乐府。一者称颂韦皋功德,远过严武;二者见得自己侨遇锦城,得其所主,不比房、杜两公。以此暗暗的打动他。词云:
吁嗟蜀道,古以为难。
蚕丛开国,山川郁盘。
秦置金牛,道路始刊。
天梯石栈,勾接危峦。
仰薄青霄,俯挂飞湍。
猿猴之捷,尚莫能干。
使人对此,宁不悲叹。
自我韦公,建节当关。
荡平西寇,降服南蛮。
风烟宁息,民物殷繁。
四方商贾,争出其间。
匪无跋涉,岂乏跻攀;
若在衽席,既坦而安。
蹲鸱疗饥,筒布御寒。
是称天府,为利多端。
寄言客子,可以开颜。
锦城甚乐,何必思还。
韦皋看见《蜀道易》这一篇,不胜叹服,便对遐叔说:“往时李白所作《蜀道难》词,太子宾客贺知章称他是天上谪下来的仙人,今观仁兄高才,何让李白?老夫幕府正缺书记一员,意欲申奏取旨,借重仁兄为礼部员外,权充西川节度府记室参军,庶得朝夕领教。不识仁兄肯曲从否?”
遐叔答道:“我朝最重科目。凡士子不由及第出身,便做到九棘三槐,终久被人欺侮。小生虽则三番落第,壮气未衰,怎忍把先世科名,一朝自废?如今叨寓贵镇,已过岁馀,寒荆白氏在家,久无音信。朝夕萦挂,不能去怀。巴得旌旄回府,正要告辞。伏乞俯鉴微情,勿嫌方命。”
韦皋谢道:“既是仁兄不允,老夫亦不敢相强。只是目下岁暮,冰雪载途,不好行走。不若少待开春,治装送别,未为晚也。”
遐叔一来见韦皋意思殷勤,二来想起天气果然寒冷,路上难行,又只得住下。
捱过残腊,到了新年,又早是上元佳节。
原来成都府地沃人稠,本是西南都会。自唐明皇驻跸之后,四方朝贡,皆集于此,便有京都气象。又经严郑公镇守巴蜀,专以平静为政,因此闾阎繁富,库藏充饶。
现今韦皋继他,降服云南诸夷,击破吐蕃五十万众,威名大振。
这韦皋最是豪杰的性子,因见地方宁定,民心归附,预传号令,分付城内城外都要点放花灯,与民同乐。
那道令旨传将出去,谁敢不依。自十三至十七,共是五夜,家家门首扎缚灯栅,张挂新奇好灯,巧样烟火,照耀如同白昼。狮蛮社火,鼓乐笙箫,通宵达旦。
韦皋每夜大张筵宴,在散花楼上,单请遐叔庆赏元宵。
刚到下灯之日,遐叔便去告辞。
韦皋再三苦留,终不肯住。乃对遐叔说道:“仁兄归心既决,似难相强。只是老夫还有一杯淡酒,些小资装,当在万里桥东,再与仁兄叙别,幸勿固拒。”
即传令拨一船只,次日在万里桥伺候,送遐叔东归;又点长行军士一名护送。
到明日,韦皋设宴在万里桥饯别遐叔,亲举金杯,说道:“此桥最古,昔诸葛孔明送费祎使吴,道是万里之行,实始于此,这桥因以得名。今仁兄青云万里,亦由今始,愿弩力自爱。老夫蝉冠虽敝,拱听泥金佳报,特为仁兄弹之。”
一连的劝了三杯,方才捧出一个锦囊,说道:“老夫深荷令先公推荐之力,得有今日。止因王事鞅掌,未得少酬大恩,有累远临,岂不惭汗?但今盗贼生发,势难重挈。老夫聊备三百金,权充路费。此外别有黄金万两,蜀锦千端,俟道路稍宁,专人奉送。勿谓老夫轻薄,为负恩人也。”
又唤过军士分付道:“一路小心服事,不可怠慢。”
军士叩头答应。
遐叔再三拜谢道:“不才受此,已属过望,敢烦后命。”
领了锦囊,军士跟随上船。
那韦皋还在桥上,直等望不见这船,然后回府。不在话下。
且说遐叔别了韦皋,开船东去。
原来下水船,就如箭一般急的,不消两三日,早到巫峡之下。远远的望见巫山神女庙,想起:“当时从此经过,暗祈神女托梦我白氏娘子,许他赋诗为谢。不知这梦曾托得去不曾托得去?我岂可失信。”便口占一首以偿宿愿。诗云:
古木阴森一线天,
巫峰十二锁寒烟。
襄王自作风流梦,
不是阳台云雨仙。
题毕,又向着山上作礼称谢。
过了三峡,又到荆州。不想送来那军士,忽然生起病来,遐叔反要去服事他。
又行了几日,来到汉口地方。自此从汝宁至洛阳,都是旱路。
那军士病体虽愈,难禁鞍马驰骤。
遐叔写下一封书信,留了些盘费,即令随船回去,独自个收拾行李登岸,却也会算计,自己买了一头生口,望东都进发。
约莫行了一个月头,才到洛阳地面,离着开阳门只有三十馀里。是时天色傍晚,一心思量赶回家去,策马前行。
又走了十馀里路,早是一轮月上。趁着月色,又走了十来里,隐隐的听得钟鸣鼓响,想道:“城门已闭,纵赶到也进城不及了。此间正是龙华古寺,人疲马乏,不若且就安歇。”解囊下马,投入山门。不争此一夜,有分教:
蝴蝶梦中逢佚女,
鹭鶿杓底听娇歌。
话分两头。且说白氏自龙华寺前与遐叔分别之后,虽则家事荒凉,衣食无措,犹喜白氏女工精绝,翰墨旁通。
况白姓又是个东京大族,姑姊妹间也有就他学习针指的,也有学做诗词的,少不得具些礼物为酬谢之资,因此尽堪支给。
但时时记念丈夫临别之言,本以一年为约,如何三载尚未回家?
况闻西川路上有的是一线天、人鲊瓮、蛇倒退、鬼见愁,都这般险恶地面。所以古今称说途路艰难,无如蜀道。想起丈夫经由彼处,必多惊恐。别后杳无书信,知道安否如何:“教我这条肚肠,怎生放得?”
欲待亲往西川,体访消息。“只我女娘家,又是个不出闺门的人,怎生去得?除非梦寐之中,与他相见,也好得个明白。”
因此朝夕悬念。睡思昏沉,深闺寂寞,兀坐无聊,题诗一首。诗云:
西蜀东京万里分,
雁来鱼去两难闻。
深闺只是空相忆,
不见关山愁杀人。
那白氏一心想着丈夫,思量要做个梦去寻访。想了三年有馀,再没个真梦。
一日正是清明佳节,姑姊妹中,都来邀去踏青游玩。
白氏那有恁样闲心肠。推辞不去。到晚上对着一盏孤灯,恓恓惶惶的呆想。
坐了一个黄昏,回过头来,看见丫鬟翠翘已是齁齁睡去。
白氏自觉没情没绪,只得也上床去睡卧。翻来覆去,那里睡得安稳,想道:“我直恁命薄,要得个梦儿去会他也不能勾。”
又想道:“总然梦儿里会着了他,到底是梦中的说话,原作不得准。如今也说不得了。须是亲往蜀中访问他回来,也放下了这条肠子。”
却又想道:“我家姊妹中晓得,怎么肯容我去?不如瞒着他们,就在明早悄悄前去。”
正想之间,只听得喔喔鸡鸣,天色渐亮。即忙起身梳裹,扮作村庄模样,取了些盘缠银两,并几件衣服,打个包裹,收拾完备。
看翠翘时,睡得正熟,也不通他知道,一路开门出去。
离了崇贤里,顷刻出了开阳门,过了龙华寺,不觉又早到襄阳地面。
有一座寄锦亭。原来苻秦时,有个安南将军窦滔,镇守襄阳,挈了宠妾赵阳台随任,抛下妻子苏氏。那苏氏名蕙,字若兰,生得才貌双绝。将一幅素锦,长广八寸,织成回文诗句,五色分章,计八百四十一字,诗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与窦滔。窦滔看见,立时送还阳台,迎接苏氏到任,夫妻恩爱,比前更笃。后人遂为建亭于此。
那白氏在亭子上眺望良久,叹道:“我虽不及若兰才貌,却也粗通文墨。纵有织锦回文,谁人为寄,使他早整归鞭,长谐伉俪乎?”
乃口占回文词一首,题于亭柱上。词云:
阳春艳曲,丽锦夸文。
伤情织怨,长路怀君。
惜别同心,膺填思悄。
碧凤香残,青鸾梦晓。
若倒读转来,又是一首好词:
晓梦鸾青,残香凤碧。
悄思填膺,心同别惜。
君怀路长,怨织情伤。
文夸锦丽,曲艳春阳。
白氏题罢,离了寄锦亭,不觉又过荆州,来到夔府。
恰遇天晚。见前面有所庙宇,遂入庙中投宿。抬头观看,上面悬一金字扁额,写着“高唐观”三个大字,乃知是巫山神女之庙。便于神座前撮土为香,祷告道:“我白氏小字娟娟,本在东京居住。只为儿夫独孤遐叔去访西川节度韦皋,一别三年,杳无归信,是以不辞跋涉,万里相寻,今夕寄宿仙宫,敢陈心曲。吾想神女曾能通梦楚王,况我同是女流,岂不托我一梦?伏乞大赐灵感,显示前期,不胜虔恳之至。”
祷罢而睡。果然梦见神女备细说道:“遐叔久寓西川,平安无恙。如今已经辞别,取路东归。你此去怎么还遇得他着?可早早回身家去。须防途次尚有虚惊。保重,保重。”
那白氏飒然觉来,只见天已明了,想起神女之言,历历分明,料然不是个春梦。遂起来拜谢神女,出了庙门,重寻旧径,再转东都。在路晓行暮止,迤逦望东而来。
此时正值暮春天气,只见一路上有的是红桃绿柳,燕舞莺啼。
白氏贪看景致,不觉日晚,尚离开阳门二十馀里,便趁着月色,趱步归家。
忽遇前面一簇游人,笑语喧杂,渐渐的走近。
你道是甚么样人?都是洛阳少年,轻薄浪子。每遇花前月下,打伙成群,携着的锦瑟瑶笙,挈着的青尊翠幕,专惯窥人妇女,逞己风流。
白氏见那伙人来得不三不四,却待躲避。
原来美人映着月光,分外娇艳,早被这伙人瞧破。便一圈圈将转来,对白氏道:“我们出郭春游,步月到此,有月无酒,有酒无人,岂不孤负了这般良夜。此去龙华古寺不远,桃李大开。愿小娘子不弃,同去赏玩一回何如?”
那白氏听见,不觉一点怒气,从脚底心里直涌到耳朵根边,把一个脸都变得通红了,骂道:“你须不是史思明的贼党,清平世界,谁敢调弄良家女子。况我不是寻常已下之人,是白司农的小姐,独孤司封的媳妇,前进士独孤遐叔的浑家。谁敢啰唣!”
怎禁这班恶少,那管甚么宦家、良家,任你喊破喉咙,也全不作准。推的推,拥的拥,直逼入龙华寺去赏花。这叫做铁怕落炉,人怕落套。正是:
分明绣阁娇闺妇,
权做征歌侑酒人。
且说遐叔因进城不及,权在龙华寺中寄宿一宵。想起当初从此送别,整整的过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安否,何如?”
因诵襄阳孟浩然的诗,说道:“近家心转切,不敢问来人。”
吟咏数番,潸然泪下。
坐到更深,尚未能睡。忽听得墙外人语喧哗,渐渐的走进寺来。
遐叔想道:“明明是人声,须不是鬼。似这般夜静,难道有甚官府到此?”
正惶惑间,只见有十馀人,各执苕帚粪箕,将殿上扫除干净去讫。
不多时,又见上百的人,也有铺设茵席的,也有陈列酒肴的,也有提着灯烛的,也有抱着乐器的,络绎而至,摆设得十分齐整。
遐叔想道:“我晓得了,今日清明佳节,一定是贵家子弟出郭游春。因见月色如昼,殿庭下桃李盛开,烂漫如锦,来此赏玩。若见我时,必被他赶逐。不若且伏在后壁佛卓下,待他酒散,然后就寝。只是我恁般晦气,在古庙中要讨一觉安睡,也不能勾。”
即起身躲在后壁,声也不敢则。
又隔了一回,只见六七个少年,服色不一,簇拥着个女郎来到殿堂酒席之上。单推女郎坐在西首,却是第一个坐位。诸少年皆环向而坐,都属目在女郎身上。
遐叔想道:“我猜是豪贵家游春的,果然是了。只这女郎不是个官妓,便是个土妓,何必这般趋奉他?难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们到此饮宴?莫不是强盗们抢夺来的?或拐骗来的?”
只见那女郎侧身西坐,攒眉蹙额,有不胜怨恨的意思。
遐叔凝着双睛,悄地偷看,宛似浑家白氏,吃了一惊。这身子就似吊在冰桶里,遍体冷麻,把不住的寒颤。却又想道:“呸!我好十分懞憧,娘子是个有节气的,平昔间终日住在房里,亲戚们也不相见,如何肯随这班人行走?世上面貌厮像的尽多,怎么这个女郎就认做娘子?”
虽这般想,终是放心不下,悄地的在黑影子里一步步挨近前来,仔细再看,果然声音举止,无一件不是白氏,再无疑惑。
却又想道:“莫不我一时眼花错认了?”
又把眼来擦得十分明亮,再看时节,一发丝毫不差。
却又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梦儿里见他?”
把眼眨眨,把脚踏踏,分明是醒的,怎么有此诧异的事:“难道他做闺女时尚能截发自誓,今日却做出这般勾当。岂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来了,遂改了节操?我想苏秦落第,嗔他妻子不曾下机迎接。后来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认他。不知我明早归家,看他还有甚面目好来见我?”
心里不胜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将出去,因见他人多伙众,可不是倒捋虎须?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场。
只见一个长须的,举杯向白氏道:“古语云:‘一人向隅,满坐不乐。’我辈与小娘子虽然乍会,也是天缘。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郁?请放开怀抱,欢饮一杯;并求妙音,以助酒情。”
那白氏本是强逼来的,心下十分恨他,欲待不歌,却又想:“这班乃是无籍恶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触怒了他,一时撒泼起来,岂不反受其辱。”
只得拭干眼泪,拔下金雀钗,按板而歌。歌云:
今夕何夕?
存耶?没耶?
良人去兮天之涯,
园树伤心兮三见花。
自古道:“词出佳人口。”
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拟成歌曲,配着那娇滴滴的声音,呜呜咽咽歌将出来,声调清婉,音韵悠扬,真个直令高鸟停飞,潜鱼起舞,满座无不称赞。
长须的连称:“有劳,有劳。”把酒一吸而尽。
遐叔在黑暗中看见浑家并不推辞,就拔下宝钗按拍歌曲,分明认得是昔年聘物,心中大怒,咬碎牙关,也不听曲中之意,又要抢将出去厮闹。只是恐众寡不敌,反失便宜,又只得按捺住了,再看他们。
只见行酒到一个黄衫壮士面前,也举杯对白氏道:“聆卿佳音,令人宿酲顿醒,俗念俱消。敢再求一曲,望勿推却。”
白氏心下不悦,脸上通红,说道:“好没趣,歌一曲尽勾了,怎么要歌两曲?”
那长须的便拿起巨觥说道:“请置监令。有拒歌者,罚一巨觥。酒到不干,颜色不乐,并歌旧曲者,俱照此例。”
白氏见长须形状凶恶,心中害怕,只得又歌一曲。歌云:
叹衰草,
络纬声切切。
良人一去不复返,
今日坐愁鬓如雪。
歌罢,众人齐声喝采。
黄衫人将酒饮干,道声:“劳动。”
遐叔见浑家又歌了一曲,愈加忿恨,恨不得眼里放出火来,连这龙华寺都烧个干净。
那酒却行到一个白面少年面前,说道:“适来音调虽妙,但宾主正欢,歌恁样凄清之曲,恰是不称。如今求歌一曲有情趣的。”
众人都和道:“说得有理。歌一个新意儿的,劝我们一杯。”
白氏无可奈何,又歌一曲云:
劝君酒,君莫辞。
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
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
白氏歌还未毕,那白面少年便嚷道:“方才讲过要个有情趣的,却故意唱恁般冷淡的声音。请监令罚一大觥。”
长须人正待要罚,一个紫衣少年立起身来说道:“这罚酒且慢着。”
白面少年道:“却是为何?”
紫衣人道:“大凡风月场中,全在帮衬,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罚,反觉我辈俗了。如今且权寄下这杯,待他另换一曲,可不是好。”
长须的道:“这也说得是。”将大觥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面前。
白氏料道推托不得,勉强挥泪又歌一曲云:
怨空闺,秋日亦难暮。
夫婿绝音书,遥天雁空度。
歌罢,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凄怆怨慕之声。再没一毫艳意。”
紫衣人道:“想是他传派如此,不必过责。”将酒饮尽。
行至一个皂帽胡人面前,执杯在手,说道:“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凭小娘子歌一个儿,侑这杯酒下去罢了,但莫要冷淡了俺。”
白氏因连歌几曲,气喘声促,心下好不耐烦,听说又要再歌,把头掉转,不去理他。
长须的见不肯歌,叫道:“不应拒歌。”便抛一巨觥。
白氏到此地位,势不容已,只得忍泣含啼,饮了这杯罚酒,又歌云:
切切夕风急,露滋庭草湿。
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皂帽胡人将酒饮罢,却行到一个绿衣少年,举杯请道:“夜色虽阑,兴犹未浅。更求妙音,以尽通宵之乐。”
那白氏歌这一曲,声气已是断续,好生吃力。见绿衣人又来请歌,那两点秋波中扑簌簌泪珠乱洒。
众人齐笑道:“对此好花明月,美酒清歌,真乃赏心乐事,有何不美?却恁般凄楚,忒煞不韵。该罚,该罚。”
白氏恐怕罚酒,又只得和泪而歌。歌云:
萤火穿白杨,悲风入荒草。
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白氏这歌,一发前声不接后气,恰如啼残的杜宇,叫断的哀猿。
满座闻之,尽觉凄然。
只见绿衣人将酒饮罢,长须的含着笑说道:“我音律虽不甚妙,但礼无不答。信口诌一曲儿,回敬一杯。你们休要笑话。”
众人道:“你又几时进了这桩学问?快些唱来。”
长须的顿开喉咙,唱道:
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
那声音犹如哮虾蟆、病老猫,把众人笑做一堆,连嘴都笑歪了,说道:“我说你晓得什么歌曲。弄这样空头。”
长须人到挣得好副老脸,但凭众人笑话,他却面不转色。直到唱完了,方答道:“休要见笑。我也是好价钱学来的哩。你们若学得我这几句,也尽勾了。”
众人闻说,越发笑一个不止。
长须的由他们自笑,却执起一个杯儿,满满斟上,欠身亲奉白氏一杯。直待饮干,然后坐下。
遐叔起初见浑家随着这班少年饮酒,那气恼倒包着身子,若没有这两个鼻孔,险些儿肚子也胀穿了。到这时见众人单逼着他唱曲,浑家又不胜忧恨,涕泣交零,方才明白是逼勒来的。这气到也略平了些。
却又想:“我娘子自在家里,为何被这班杀才劫到这个荒僻所在?好生委决不下。我且再看他还要怎么?”
只见席上又轮到白面的饮酒,他举着金杯,对白氏道:“适劳妙歌,都是忧愁怨恨的意思,连我等眼泪不觉吊将下来,终觉败兴。必须再求一风月艳丽之曲,我等洗耳拱听,幸勿推辞。”
遐叔暗道:“这些杀才,劫掠良家妇女,在此歌曲,还有许多嫌好道歉。”
那白氏心中正自烦恼,况且连歌数曲,口干舌燥,声气都乏了,如何肯再唱?低着头,只是不应。
那长须的叫道:“违令。”又抛下一巨觥。
这时遐叔一肚子气怎么再忍得住?暗里从地下摸得两块大砖橛子,先一砖飞去,恰好打中那长须的头;再一砖飞去,打中白氏的额上。
只听得殿上一片嚷将起来,叫道:“有贼,有贼。”
东奔西散,一眨眼间蚤不见了。
那遐叔走到殿上,四下打看,莫说一个人,连这铺设的酒筵器具,一些没有踪迹。好生奇怪。吓得眼跳心惊,把个舌头伸出,半晌还缩不进去。
那遐叔想了一会,叹道:“我晓得了。一定是我的娘子已死,他的魂灵游到此间,却被我一砖把他惊散了。”
这夜怎么还睡得着?等不得金鸡三唱,便束装上路。
天色未明,已到洛阳城外。捱进开阳门,径奔崇贤里,一步步含着眼泪而来。
遥望家门,却又不见一些孝事。那心儿里就是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跳一个不止。
进了大门,走到堂上,撞见梅香翠翘,连忙问道:“娘子安否,何如?”
口内虽然问他,身上却担着一把冷汗,诚恐怕说出一句不吉利的话来。
只见翠翘不慌不忙的答道:“娘子睡在房里,说今蚤有些头痛,还未曾起来梳洗哩。”
遐叔听见翠翘说道娘子无恙,这一句话就如分娩的孕妇,㘞底一声,孩子头落地,心下好不宽畅。
只是夜来之事,好生疑惑,忙忙进到卧房里面问道:“夜来做甚不好睡,今蚤走不起?”
白氏答道:“我昨夜害魇哩。只因你别去三年,杳无归信,我心中时常忧忆。夜来做成一梦,要亲到西川访问你的消息。直行至巫山地面,在神女庙里投歇。那神女又托梦与我,说你已离巴蜀,蚤晚到家,休得途中错过,枉受辛苦。
“我依还寻着旧路而回。将近开阳门二十馀里,踏着月色,要赶进城,忽遇一伙少年,把我逼到龙华寺玩月赏花。饮酒之间,又要我歌曲。整整的歌了六曲,还被一个长须的屡次罚酒。不意从空中飞下两块砖橛子,一块打了长须的头,一块打了我的额角上,瞥然惊醒,遂觉头痛,因此起身不得,还睡在这里。”
遐叔听罢,连叫:“怪哉,怪哉!怎么有恁般异事。”
白氏便问有何异事。
遐叔把昨夜寺中宿歇,看见的事情,从头细说一遍。
白氏见说,也称奇怪,道:“元来我昨夜做的却是真梦?但不知这伙恶少是谁?”
遐叔道:“这也是梦中之事,不必要深究了。”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世上说谎的也尽多;少不得依经傍注,有个边际,从没有见你恁样说瞒天谎的祖师。
那白氏在家里做梦,到龙华寺中歌曲,须不是亲身下降,怎么独孤遐叔便见他的形像?这般没根据的话,就骗三岁孩子也不肯信,如何哄得我过?
看官有所不知:大凡梦者,想也,因也。有因便有想,有想便有梦。那白氏行思坐想,一心记挂着丈夫,所以梦中真灵飞越,有形有像,俱为实境。那遐叔亦因想念浑家,幽思已极,故此虽在醒时,这点神魂,便入了浑家梦中。此乃两下精神相贯,魂魄感通,浅而易见之事,怎说在下掉谎?正是:
只因别后幽思切,
致使精灵暗往回。
当下白氏说道:“梦中之事,所见皆同,这也不必说了。且问你:一去许久,并无音耗,虽则梦中在巫山庙祈梦,蒙神女指示,说你一路安稳,干求称意。我想蜀道艰难,不知怎生到得成都?便到了成都,不知可曾见韦皋?便见了韦皋,不知赠得你几何?”
遐叔惊道:“我当初经过巫峡,听说山上神女颇有灵感,曾暗祈他托汝一梦,传个平安消息。不道果然梦见,真个有些灵感。只是我到得成都,偶值韦皋两次出征,因此在碧落观整整的住了两年,半路上走了半年,遂致担搁,有负初盟。犹喜得韦皋故人情重,相待甚厚。若不是我一意告辞,这蚤晚还被他留住,未得回来。”
将那路途跋涉,旅邸凄凉,并韦皋款待赠金,差人远送,前后之事,一一细说。
夫妻二人感叹不尽。
把那三百金日逐用度,遐叔埋头读书。
约莫半年有馀,韦皋差两员将校,赍书送到黄金一万两,蜀锦一千匹。
遐叔连忙写了谢书,款待来使去后,对白氏道:“我先人出仕三十馀年,何尝有此宦橐。我一来家世清白,二来又是儒素。只前次所赠,已足度日,何必又要许多?且把来封好收置,待我异日成名,另有用处。”
白氏依着丈夫言语,收置不题。
且说唐朝制科,率以三岁为期。
遐叔自贞元十五年下第,西游巴蜀,却错了十八年这次,宜到二十一年,又该殿试时分。
打一行囊,辞别白氏,上京应举。
那知贡举官乃是中书门下侍郎崔群,素知遐叔才名,有心检他出来取作首卷,呈上德宗天子,御笔亲题状元及第。
那遐叔有名已久,榜下之日,那一个不以为得人。
旧例游街三日,曲江赐宴,雁塔题名。钦除翰林修撰,专知制诰。谢恩之后,即写家书,差人迎接白氏夫人赴京,共享富贵。
且说白氏在家,掐指过了试期,眼盼盼悬望佳音。
一日,正在闺房中,忽听得堂前鼎沸,连忙教翠翘出去看时,恰正是京中走报的来报喜。
白氏问了详细,知得丈夫中了头名状元,以手加额,对天拜谢。整备酒饭,款待报人。
顷刻就嚷遍满城。白氏亲族中俱来称贺。
那白长吉昔日把遐叔何等奚落,及至中了,却又老着脸皮,备了厚礼也来称贺。
那白氏是个记德不记仇的贤妇,念着同胞分上,将前情一笔都勾。相见之间,千欢万喜。
白长吉自捱进了身子,无一日不来掇臀捧屁。就是平日从不往来、极疏冷的亲戚,也来殷勤趋奉,倒教白氏应酬不暇。
那赍书的差人,星夜赶至洛阳,叩见白氏,将书呈上。
白氏拆开,看到书后有诗一首,云:
玉京仙府献书人,
赐出宫袍似烂银。
寄语机中愁苦妇,
好将颜面对苏秦。
白氏看罢,微微笑道:“原来相公要迎我至京。”遂留下差人,择吉起程。
那时府县拨送船夫,亲戚都来饯送。
白长吉亲送妹子至京。
遐叔接入衙门,夫妻相见,喜从天降。
白长吉向前请罪。
遐叔度量宽弘,全无芥蒂,即便摆设家筵款待。不题。
不想那年德宗皇帝晏驾,百官共立顺宗登位。不上半年,顺宗也就崩了。又立宪宗登位,改元元和元年。到四月间,遐叔蚤升任翰林院学士,知制诰如故。
你道他为何升得恁骤?原来大行皇帝的遗诏与新帝登极的诏书,前后四篇,都出遐叔之作。这是朝廷极大手笔,以此累功,不次迁擢。
恰好五月间,有大赦天下诏书,遐叔乘这个机会,就讨了宣赦的差。夫妻二人,衣锦还乡。
亲戚们都在十里外迎接,府县官也出郭相迎。
遐叔回到家中,焚黄谒墓,杀猪宰羊,做庆喜筵席,遍请亲邻。
饮酒中间,说起龙华寺曾许下愿心,要把韦皋送来的黄金万两,蜀锦千匹,都舍在寺里,重修宝殿,再整山门。即便选择吉辰,兴动工役。
其时白敏中以中书侍郎请告归家。
白居易新授杭州府太守,回来赴任。
两个都到遐叔处贺喜。见此胜缘,各各布施。
那州县官也要奉承遐叔,无一个不来助工。
眼见得这龙华寺不日建造起来,比初时越加齐整。但见:
宝殿嵯峨侵碧落,
山门弘敞压阎浮。
却说韦皋久镇蜀中,自知年纪渐老,万一西番南夷,有些决撒,恐损威名,上表固请骸骨,因荐遐叔自代。
奉圣旨:“韦皋镇蜀多年,功劳积著,可进光禄大夫、右丞相、同平章事,封襄国公,驰驿回朝。独孤遐叔累掌丝纶,王言无忝,访之舆望,佥谓通材,可加兵部侍郎,领西川节度使。仍着走马赴任,无得迟误。钦此。”
遐叔接了诏书,恐怕违了钦限,便同白氏夫人乘传而去。
未到半路,早有韦皋差官迎接,约定在夔府交代。
恰好巫山神女庙正在夔府地方。遐叔与白氏乘此便道,先往庙中行香,谢他托梦的灵感,然后与韦皋相见。
叙过寒温,送过敕印,把大小军政一一交盘明白,才吃公宴。
当日遐叔就回了席。
明早,点集车骑队伍,护送韦皋还朝。
从此上任之后,专务镇静,军民安堵,威名更胜。朝廷累加褒赏。直做到太保兼吏兵二部尚书,封魏国公。白氏诰封魏国夫人。夫妻偕老,子孙荣盛。有诗为证:
梦中光景醒时因,
醒若真时梦亦真。
莫怪痴人频做梦,
怪他说梦亦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