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
作者:梅燃
简介:
开国侯府接回了寄养在舅舅家的二姑娘。
人都说二姑娘生来仙姿姝色,雍容雅步,体态娴静,不愧名门嫡女,到哪儿也不堕了大家风范。
回家后两个月,暄妍被诊出怀有了身孕。
一时之间,开国侯府山雨欲来。
父亲和母亲极力隐瞒丑事,不教外人窥得墙内分毫。
一家子上上下下,都对暄妍指指点点,极尽鄙薄,她们逼问她男人是谁,要落了她的胎。
她咬着唇,一个字也不说。
*
宣景十七年,宁恪称病休养于洛阳折葵别院,
那个冒冒失失的女子,主动撞上了门来。
舅家虐待,为了五斗米,她不惜折下春腰,曲垂延颈
颤巍巍的小手,主动伸向了他的鞶带。
长安重逢
人前,她是端庄秀雅的侯府嫡女,
人后,她是他戒不掉瘾的枕边人。
江晚芙带着四五个婆子气焰嚣张地冲进姊姊的小院,要打掉她腹中的胎儿,张口便痛骂她不要脸,丢尽了侯府的人。
寝屋的碧色纱窗上,映出男人修长隽逸的身影。
撑起窗,男人单手锢着暄妍细腰,冷峻的眉眼横了过来。
“太、太子殿下?”
精彩节选:
澧朝,宣景十八年春。
宿雨方歇,寝房紫檀座掐丝珐琅的宝案上,沉香盒子里烟灰香烬松落。一道半开的槅扇外弥漫着晨间霏薄的水雾,烟霞夭袅,杏霭流玉。
“娘子,齐宣大长公主差人来回话了,夫人请您过去。”
铜镜前,美人酥香半掩,乌发瀑落,素手拢上藕丝褐叠罗薄纱衫子,初春尚有些微寒意,但只外罩一件蜜合色织金团花貂绒斗篷,足可以避寒了。
从那扇乌木雕花刺绣海棠春鸭图的缂丝屏风后,传来女子淡淡的一声“嗯”。
语气平静,听不出半丝波澜。
侍女将一只暖手的汤婆子递到师暄妍的玉指间,由娘子揣着,二人一前一后地出得离宫偏殿,往侯府所居的雅望阁。
澧朝太子宁恪,年满弱冠,正要行及冠礼。
天子设宴离宫,安置四方宾客,长安开国侯府师家,也在其中。
昨日里齐宣大长公主特意与开国侯夫人多交谈了几句,言辞之间机锋闪烁,侯夫人江氏是老江湖,乍听之下,便不难揣摩出,大长公主是有意拉纤做媒。
于是,江氏将师暄妍与江晚芙一并借故请上正堂,交由大长公主相看。
双姝并列,一个是出自名门,一个是养自名门,一个是身姿纤柔眉目淡若春山,一个是娇媚香软似芙蓉醉日。
瞧着不分轩轾,但江氏对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江晚芙,总归多些信心。
由大长公主保的媒,总不会错到哪儿去的,必是人品家世足重的名流王孙。
师暄妍的桃夭羊皮小靴踏在廊上,听不见一点儿声息,走了几步,她忽回头,对身后的婢女蝉鬓道:“这汤婆子送来时就不热了,劳你替我换一盏。”
蝉鬓试了试温度,确实凉了许多,便颔首,没做他想,让娘子少待,自己去换一盏来。
长长的廊腰,一直没入初晨熹微的天色下,那未能散尽的水雾中,六角雕花窗嵌在青墙,漏过一缕细细的春风,湿漉漉的,拂在两颊上,有清润的凉意。
师暄妍停在廊芜底下一株枯瘦的桃树下,忽听得有脚步由远及近而来,她以为是蝉鬓去而复返,不期然,耳中落入陌生而清脆的话音。
“齐宣长公主相中的必然是江娘子了,毕竟是夫人从小便一手带在身边的,仪容气度,样样出挑,更像是侯府嫡女呢。”
从折角处,步履轻快地转出来两名捧着痰盂巾栉的婢女,均是夫人身旁伺候着的。
绿珠觑了一眼说话大逆不道的芜菁,略皱眉梢,并不曾接话。
桃树自潋滟春光里摇曳,师暄妍微敛眉梢,将身子掩藏在折角光滑的石井围栏下。
她们谈论的,与自己有关。
芜菁哼了一声,白眼横过去:“至于那位二娘子嘛——”
她扯长了语调,颇有几分嘲弄地道:“谁不知晓,她是个天煞命格,从小犯了贵人的忌讳,养在乡下的,才接回来侯府没两个月。就算出身高贵,吃了这么多年糠菜,也远远比不上江娘子。夫人宠爱江娘子,一点也看不上二娘子,大长公主更是慧眼识珠的,肯定不会挑错了眼。”
她一会儿过去,只管对着江娘子殷勤恭维,至于绿珠这个没眼力见的,她自己愿意当闷葫芦不开窍,看不准风往哪头吹,那是她没福气。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该悟也悟了。她芜菁,可不会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点化人的事儿。
师暄妍的长指拨过桃树旁逸斜出的绿枝,指尖轻轻地蜷缩起来。
不留神,两名婢女已经穿过一重重婆娑绿影,沿着雾色朦胧的高阁而去了。
师暄妍还停在桃花树下,初春寒凉的水雾拂到身上,卷起砭人骨头的冷意。
桃树初发嫩芽,还未到花期,只有一点点可见端倪的淡红色掩匿着。
师暄妍的脸蛋被枝头落下的水露晕湿了,脂粉褪了些许颜色,更显得面庞色比羊脂,婉婉如玉。
垂落的乌眸,被鸦色的长睫压下了漫涌的思量。
她的确,如芜菁所言,不过空占了一个侯府嫡女的名号,实则算什么嫡女。
她出生那年,京里出了一桩大事。
素来体弱多病、从娘胎里带出了不少毛病的太子殿下,原本还养得算康健,谁知长到足三岁时,忽地感染了恶疾。
太子在三岁生辰夜里惊厥,接着便是高热呕吐、呼吸急促,宫墙内外的医工,无数能人异士,都对这顽疾束手无策。
建帝急得团团转,大发雷霆,若是治不好太子,教一干人等提头来见。
宫内宫外无不人心惶惶。
而这时,却有一个疯道人,偶然路过,他爬上了长安神武天街那座高耸得仿佛能直摩云霄的阙楼,断言太子殿下是被天煞妖星妨害,必将夭折短命,活不过十岁。
一开始,旁人都觉得那是个疯道人。
金吾卫骁勇无匹,登上阙楼将那疯道人拿下,正准备就地正法,这疯道人却说,他有法子,可治太子的恶疾。
当时那情景,圣人已经几乎在崩溃边缘,但凡有能救治太子的办法,圣人必定都愿尝试,金吾卫一时心慈,就放任了他胡言乱语。
那疯道人接着就说,妨害太子之人,就与太子同月同日同时降生,属天煞命格,冲犯帝星,只要杀其祸首,危急自解。
可当日夜里,长安出生的婴孩一共有七名。
连杀七个婴儿,只为了疯道人一言?
圣人断定此人妖言惑众,并没能接见疯道人,便令金吾卫将其斩杀。
疯道人虽死,太子却依旧重病不愈,身体每况愈下。
圣人也不得不恐慌之下,思及那疯道人所言之事,终于下定心思。
虽没有杀了那些婴儿,圣人却下令,将癸卯年二月初八申时至亥时间降生的婴孩全部驱逐出长安。
很不幸,师暄妍便是那个倒霉的,与太子同月同日同时降生的婴儿,听说当年与她一道被送离长安的婴儿里,还有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的儿子封墨。
师暄妍就这样被送往洛阳舅舅家中,过了这漫长的十七年。
说来也古怪,他们这些受株连的孩子被送出了长安以后,那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终于是病体痊愈了,由此倒印证了疯道人所言。
圣人更是为疯道人翻案,让他受了一方香火供奉。
只有当年这些孩子四散流落,经年过去,早已无人问津了。
直至前不久,太子上书奏请圣人,请圣人重审当年过失。
圣人降下一道罪己诏,承认当年“万般之罪,罪在朕躬”,发愿茹素三月,并寻回了当年无辜被逐的长安婴孩,对各家都有分赏安抚,聊表忏意。
也便是在两个月前,师暄妍自洛阳登上了侯府前来接回她的马车,回到了长安。
十七年来,她一直寄养于舅舅家中,侯府里也从未有过她这么一个人。
江夫人似乎有些“思女心切”,她那个体贴人意的舅母与贪慕虚荣的舅舅一合计,竟想出一个绝妙的好法子——
送他们唯一的女儿,江晚芙,入京寄养,姑且作为侯府爱女,让她孝顺侍奉于江夫人膝下。
两家的这一行径,无异于换子。
不过自那以后,江夫人再也不闹着说要去洛阳见师暄妍了。
师暄妍没能等来蝉鬓送的汤婆子,便也不想再等了,举步走入雅望阁的正堂。
堂下积水空明,映出几丛修竹蓊翠的绿影。
这离宫一切都布置得清幽雅静之极,吊窗花竹,各垂帘幕。
拾级而上,步入堂内,正对师暄妍的是一扇四折的缂丝青帝送春图梨花木嵌云母屏风,樱木束腰香几前,江夫人脸色慈爱和煦、宛如暮春熏暖的微风般,搂着身前塌腰柔态的江晚芙。
江晚芙坐在身下桃花小杌凳上,则是一脸依恋,恭顺娇媚地贴着江夫人的腿,二人似正亲亲热热地说话。
江夫人听得动静,分了一眼予师暄妍,唤了一声“般般”,道让她前去坐。
般般。是师暄妍的小名。
据说,她当年被送往舅舅家时,还来不及起名字。
唯独得了一个乳名,寄托了那时父母对她全部的期待与爱——
眉目口齿,般般入画。
师暄妍回应一声:“多谢母亲。”
便进退得宜地落入旁侧座椅。
姊姊来了,江晚芙难为情地从江夫人怀中起身,向前来也问了一声安,彼此算是见过。
客气,但疏离。
江夫人让人将适才齐宣大长公主差人送来的礼物拿给师暄妍挑。
一旁,郭显家的拿了一张樱桃木漆绘拖盆来,里头盛的是什么,师暄妍尚未看上一眼。
不过肆意瞥去,江晚芙的指尖挟着一朵色泽艳丽、足有粉拳大小,既精细、又别致的海棠醉卧春丛式样的宫花,视线稍稍一定。
江晚芙把那宫花夹在玉指间,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往蓬松灵巧的凌云髻上簪戴。
江夫人见状,和缓地对师暄妍微笑:“你妹妹她天生爱美,适才大长公主差人来还礼,我见你不在,只好让她先挑了。那朵宫花过于华艳,也不是般般喜爱的,就让了你妹妹也无妨。”
江晚芙美目顾盼,轻薄华美的裙衫沿着椅足松松垂落,宫花在指下旋转间,娇艳的双瞳闪出一丝晦而难见的得意。
师暄妍秀目轻挑,并未再去挑郭显家的送来的礼物,而是望住了江晚芙。
“母亲。”
柔娆的嗓音自唇齿下缓缓溢出。
“般般就想要那支宫花。”
江晚芙指尖下旋转宫花的长指一顿,略带几分错愕地抬眸望来。
然而师暄妍的眼神太过平定,也太过理所当然,正如她是侯府嫡女,怎好越过她,便先予了江晚芙方便。
这事倘若师暄妍不依不饶咬住不放,江晚芙是不占理的,她因此不敢与师暄妍直接对视,便又看向了身旁的江夫人。
眸光脆弱,樱唇轻蹙,似娇嗔般,实在惹人怜爱。
江夫人也未能料到,自回府以后,一向不争不抢,性子澹然超脱的女儿般般,会突然与江晚芙争抢起来。
只不过是一支宫花罢了,就算是齐宣大长公主所赠,是宫中之物,在开国侯府,也不算是稀罕物件,她先予了江晚芙,师暄妍再来要,便是对母亲也不恭敬了。
江夫人蹙额道:“般般,那宫花你妹妹拿了,你再挑别的。”
话音落下,得了势的江晚芙,眼神不再烟雨迷离、脆弱堪怜,对师暄妍,又增了几分不逊。
师暄妍与江晚芙共同在舅舅家长到八岁,那时候,江晚芙已经很能排挤师暄妍,仗着是家中正主,得了舅舅和舅母的宠溺,对她诬陷、霸凌,各种刁难。
后来舅舅和舅母做主,将她送往长安侯府寄养,师暄妍曾想,等表妹入了京城,入了侯府,也能知道那种寄人篱下的艰酸滋味。
如此思来,竟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对这个表妹的怨憎,也没那么深了。
可师暄妍想错了,大错特错。
师暄妍淡淡一笑,终于转眸向郭显家的送来的那一排还礼。
长而如玉的细指,一寸寸摩挲过樱桃木盘上各种精致贵重的礼物。
直至,指尖停顿在一块白皙匀净、光泽莹润的玉佩上,狠狠一颤。
那玉打磨得不多,形状浑圆饱满,如雨露状,颜色白腻,是上好的羊脂玉,触手生温。
师暄妍抚触到这块玉石的一瞬,若银光骤闪,忽地仿佛看见了一双清冷狭长的眸。
那双瞳眸,漆黑,幽邃。
似极寒之地的湖泊,又似蕴着昆仑绝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束着精瘦蜂腰的蹀躞带上,永远挂着一条素朴的兰苕色丝绦,便缀着这样姣好无暇的玉佩。
身上忽起了寒意,师暄妍难自禁地哆嗦。
他冰冷的手指掐住她的下颌,带着危险意味的呼吸一点点逼近、侵袭而来。
凤眸斜睨,对她说:“跟小娘子说过,敢跑,会被我打断腿的,还跑么?”
宣景十七年冬,是师暄妍此生最叛逆的一回。
她不堪其辱,从舅舅家中逃脱,妄图回到长安。
她本以为,自表妹离开洛阳,入长安侍奉父母以后,自己在江家的境况能好些。
可她错得离谱。
江夫人似乎得到了失女的宽慰,填补上了心中那一块窟窿,从前断断续续往江家送一些钱和用物,在表妹抵达侯府的三个月后,慢慢地断了。
没有了侯府的接济,江家的日子开始变得紧缩,舅母好面如命,不肯承认家中的拮据,自己照旧穿金挂银,对师暄妍的憎恶刻薄,也与日俱增。
他们嫌弃她,从一生下来冲撞了贵人,侯府把她送到江家以后,也逐渐淡忘了这么个女儿,她如今在江家不能创造什么财富,还要添一双筷子,看圣上之意,此生也是回不去长安。
师暄妍在江家一日不如一日,到了后来,已是与舅母使唤的仆从没有两样。
舅舅与舅母还合议,不如将她早早嫁人。
他们开始请示开国侯府,愿意为已经年满十六的娘子寻觅一个得心的夫婿。
他们选定的夫婿,则是洛阳太守家那个总是斗鸡走狗、赌博斗狠、狎玩妓子,已经有了几房妾室的儿子。
有侯府的门匾抬着,嫁进去,若做不得妻,做一个妾总是够得上。
师暄妍隔了一扇支摘窗,不巧得知他们二人心思以后,她坐立不安地哭了一夜。
她逃出了江家,在江府上下为远在长安的江晚芙庆祝生辰的那一日。
可从小,便如一只锁入金丝笼中没见过世面的锦雀的师暄妍,离开江家,没有任何独立能力。
去年的冬日极寒,雨势滂沱,垂落千丝万丝。
她闷头地闯,跌跌撞撞间,叩开了一扇禁闭的门。
雨声如瀑,浇落着天地间一切,空气都是冰冷黏滞的。
女孩子撞入一座世外桃源,自那潺潺雨帘之中,“折葵别院”四字清醒明目。
苏醒时,一个模样玲珑周正的侍女,轻轻地拍打着师暄妍的脸庞。
是她将她唤醒的,并为她送了参汤:“娘子,你昏倒在别院门口,我凑巧经过。”
师暄妍垂着鸦睫,乌润的瞳眸中湿气溟濛。
侍女用干燥的热毛巾,裹住她的乌发,一绺绺为她擦拭干净。
她满含愁绪:“娘子,你醒了,还需尽快离去,我家主人不大喜近生人,你若是被他撞见,我也只怕要遭罚了。”
床榻上的师暄妍,眼角泛着红意,纤长的羽睫微微上扬,露出一双波光潋滟的美目,宛如明珠生晕的肌肤,透着白瓷的温润光泽,七八分的柔弱之中调和了二三分的艳,实在是脱尘绝俗。
密雨潺潺,剐擦过黑夜里发亮的瓦檐。
落入耳中是一片躁郁憋闷之意。
师暄妍蓦然深处袖口中纤细若柳的皓臂,哀求似的握住了侍女的手。
“求你……”
*
师暄妍捧着一碟金铃炙和一碗冷蟾儿羹,穿过廊腰外密稠的雨线,谨慎、忐忑地步入灯火熠熠的书房。
屋内燃着细细瘦瘦的灯光,支摘窗外的白梅枝条交疏,暗影画帷帘。
烛花被风挑拨,轻一动,从那团银色皎皎的光晕里,师暄妍微微仰目,窥见他端凝肃穆、如渊渟岳峙的身影。
师暄妍从未见过那般清隽貌美的男子,身姿挺如青松,气息华如春兰。灯火幢幢间,他抚卷的长指停在书案前,长目微敛,透出一点冷峻的味道。
师暄妍呼吸哽住,艰难地迈步入书房,将宵食放下。
但身前的女子一直未再退去,显然惊动了他。
男人自书卷后抬眸,看到她窈窕柔韧的身影,如一株春草,可怜而坚强地立在灯烛光里。
虽然极美,但陌生的容颜,让男人眉头微皱。
“何人?”
师暄妍生平第一次,胆大地跪在了男人的身前。
“民女求郎君救命。”
颤巍巍的小手,主动伸向了他的下裳。
用一种卑微的姿势,抓住了他下裳衣摆上的银丝海水纹,渴求着他的援助。
听他的侍女说,他是长安人士。
再多的,那侍女便不肯说了。
可师暄妍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她做梦都想回长安,她想看一看,那本该是她故乡的大澧都城,该是何等风物,何等繁华,她想看一看,那本该是她家的开国侯府,她的父母模样,还有她家族中的亲眷。
她想问一问,他们真的不记得,那个被送出长安,已经十六年多的女儿了么。
光影疏落,六角莲茎铜盏上的灯焰闪了闪,周遭黮漶。
男人略皱眉梢:“你让我救命?何人欺你,一五一十说来。”
这个女子虽然陌生,但柔如无骨,料定并非险恶,男人并不曾拒绝,只是不着痕迹将她扯住自己衣袍的手拂开。
他起身,放落了掌中的书卷。
在她腰间的蹀躞上,系着一枚被烛光笼上了蜜蜡的剔透白玉,玉质上乘,形如雨露。
师暄妍便道,自己本是长安人士,家道中落,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只得向舅舅家投亲,谁知反遭虐待,她想回长安,若是郎君可以搭载一程,感激不尽。
师暄妍尽力表现得无辜可怜,将那半真半假的话,说得有十分的真切,可她小心翼翼地抬眸,却觑见男人眉眼锋利,透着审视与思量,显然并非全信。
“你姓什么?长安诸贵,我倒认识不少。”
师暄妍咬住嘴唇,便胡乱说了一个“李”字。
长安姓李的人家多如牛毛,料他也无从查证。
男人果然皱了长眉,烛光所衬,那双漆黑的眉宇似一柄薄薄的匕刃,直要扫入鬓尾里去。
那算不上对峙的短短一刻,却恍若半生那么漫长。
男人看了一眼案上正袅娜腾着热雾的热羹。
“我在洛阳,尚要待一段时日,不急着回京。”
师暄妍立刻垂目道:“般般愿意为君所使,任由驱策。”
“般般?”
男人念他名字之时,语调不知是有意亦或无意地上扬。语速缓慢,却透着说不出的意味。
须臾后他投掷过来一眼,密雨声一点点敲在心窗,鼓噪莫名。
白梅连片,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男人漆黑的瞳仁被烛火映亮,睫影深重,眼底的情绪看不分明。
一时之间,让师暄妍有些怀疑,她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一直到现在,数月过去,师暄妍都还未能知道他是谁。
得了他的身子,又逃离了折葵别院,登上回家的马车,将他一人抛在洛阳,他醒来以后,定是生气了。
师暄妍不在乎那点清白,他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会去广而宣之。
她在折葵别院待了一个月,那一个月,她跟着他身旁的侍女,出出入入都相随着,规行矩步,倒是练出来仪静体娴的身姿与步态。
这些东西,从小在舅舅家里,都是决计学不到的。
师暄妍并不排斥多学一点儿东西,只是令她十分震惊的是,惹烟只是男人身旁的侍女,也不知他究竟何许身份,连他近旁一个服侍的婢女都有如此姿容气度,绝不输师暄妍见过的洛阳贵女。
除却这些,她与男人亲近的机会不多,至多只是替惹烟打下手。
他大约渐渐淡忘了,身旁还有师暄妍这么个人,忘了,他答应过的事。
师暄妍谋划着多在他跟前现眼,蹩脚地制造了几个机会。
故意在他跟前崴脚、将贴身之物丢三落四,可惜因他不解风情,对此目不斜视,最终她只得无功而返。
师暄妍实在气馁。
他的眼中,似乎从来都看不到她。
他每日于折葵别院,不过读书、习字,处理自别处飞来的信件,除此之外,旁的激不起他的兴趣。
一个月过去,男人似乎仍旧没有回京的意思,师暄妍不禁要怀疑他是否准备食言。
若一直盘桓此地,也终不是长久之计。
江家丢了她一个月,也没有报官,猜不着意思,不知是为了侯府女儿的名节,还是打算顺水推舟扔了她不管。
但若哪天他们真的报官了,于她于这个男人,都是莫大的麻烦。
回京宜早不宜迟。
夜里,她精心更换了一身海棠缀锦枝纹雾绡长裙,冬夜的洛阳,空庭枯木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宛若千树梨花争相竞放。
她笼着身上他赐予的狐裘氅衣,钻入屋舍底下。
燃烧着地龙的寝屋,在漫天飞雪中,灯光煌煌如昼。
他入夜之后回到房中,便见到了在锦榻上端坐的女子。
男人身姿颀长,气度斐然,宛如壁画之上丰神俊朗的天神,只消远远看上一眼,便教人气为之夺。
他似乎意外她会出现此处,因他的寝屋,向来不允侍女进入。
或许只是因为她是新来的,惹烟还未教她全部的规矩,又或是她粗手笨脚,还没能学会。
男人扯着眉宇上前来,一臂拂开她。
“我入睡不用人服侍。”男人毫不客气。
师暄妍身子薄弱,尽管他未能使出一点力气,她却仍是轻轻地跌在了榻上。
少女呵气的动人声音清晰地传来,狐裘氅衣自雪颈旁侧柔润滑落,露出宛如新月出云的美人肩。
女子在身后吐气如兰,香雾隐约,不待男人扯动被褥,一息之间,柔条似的臂膀却搂了回来。
绕过他的劲腰,一寸一寸地蜿蜒而来,纤纤玉指往下轻勾,缓带,便扯住了男人腰间的鞶带。
他的腰内蕴肌肉,坚实紧致,丈量下,随着她指尖寸寸绷紧。
在她贴上来之际,男人的眉宇已经扯成了川字。
他见过无数大胆的女子,实在见怪不怪,但也许这女子不知他是谁,在被他严厉打断之后,还敢往上贴的,这还是第一例。
“大胆。”
他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很凶。
但是那热情又大胆的女子,却没有半分退缩。
“郎君,你不回长安了么?”
女子仰目,白嫩霜色的脸蛋上,美眸宛若秋水澄明,眨着无辜。
那双小手仍在不停地得寸进尺。
直至,她似乎终于得到了最心爱的玩具——他腰间鞶带的锁扣。
她是那样天真地、爱不释手地拨弄着那一枚银扣,直拨出窸窸窣窣、教人想入非非的动静。
落雪轻盈如絮,听不见一丝声息,唯独北风狂砸窗棂,拍出阵阵怒号。
屋子里银光璀璨,帘帷曳曳如水。
女子轻搂着他,但凡呼吸一声,便是一串淋漓的水汽,熨入他身上衣衫的经纬,烙在他的脊骨。
少年男子的脊骨迅速窜上来一股酥麻的热意。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之感。
让他没能第一时间推开她,后来再清醒时分,却意识到已过了那个时机。
他转回眸,俯瞰身后搂着他腰,可怜至极的女子:“我应许载你一程,你不必如此。”
师暄妍并不松手。
“郎君,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赌不起。若是我赌错了,一无所有地回家,舅舅会把我卖给一个有钱有势的浪荡子弟,那时,我就完了。郎君,你带般般走吧,回长安好不好?”
她幽幽地望着男人俯身审视的黑眸。
半晌,未等到回应,那柳条般可怜的臂膀,轻轻一紧,从朱唇中滑出几个带有哭腔的字音:“我冷。”
便是那一声“我冷”,终于撬动了男人最后一丝理智。
她那时大抵是对他不放心,不知他言出即随,对应许之事,绝不反口。
她只是怕被扔下,怕又是一个人,怕孤零零回到家里,怕被她的舅舅发卖。
他本该告诉她,他是一个守信之人,她不必忧心。
那夜,却似鬼迷了心窍。
他握住了女孩子纤细的腕,出奇地没有推开她。
落雪轻沾,扑向绣帘。
少女的乌眸盛不住水光,烟雨霏霏地弥漫着。
她的嗓音细细碎碎,似明月坠入水影里,被投入石子,那皎白的月光碎了,伴随毂纹一圈圈地荡漾出去。
她抱上他的第一瞬便知道了,男人的腰身很紧,蕴含喷薄欲出的力量。
强悍,可怕。
可亲身领教之时,还是让她绝望得看不到头。
实在是太漫长了。
漫长到,师暄妍被折腾得头晕目眩时,甚至有过一丝后悔做了这个决定。
白日,师暄妍自昏睡中苏醒,身子没有一块好地儿,疼得皮肉如拆了骨。
不知他去了何处,她忍着疼下榻,为自己找衣衫。
不凑巧听见间壁里,他身旁的带剑部曲,向他禀道:“圣人下了一道罪己诏,如郎君所言,圣人承认了当年驱逐长安婴孩的过失,为弥补过错,圣人愿意斋戒茹素三月,对诸家遭受牵连之人均赐赏金财物,以示诚心。这时,几家派去接回当年那些婴儿的车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师暄妍的步子尚未迈出灯火照不见的最后一段阴影,霍然顿住。
香肩靠向身旁的梨木槅扇,谁都无法察觉到,槅扇随着肩膀的战栗,也发出轻细的颤抖。
男人的长指翻弄书卷的清幽之音停了,须臾,槅扇后头传回他清沉的嗓音:“知道了。收拾一下,不日回京。”
他终于说,要回京了!
可他们又说,当年送走他们这些遭受无妄之灾的婴儿的家里,已经派遣了马车来接。
那其中,也包括开国侯府吗?
*
没想到长安的玉佩,大多如此。
师暄妍按住指尖下的玉佩,心思翻涌间,忆起了三个月前洛阳一桩旧事。
那件旧事,在她在洛阳十多年难捱的时光里,犹如一粟,早在踏上回京的车马时,她就下定决心忘了,可一看到这枚玉佩,却不知怎的,又牵扯出这番回忆来。
师暄妍没有拿起它。
齐宣大长公主派来的仆妇进了门,这一入门,满堂喜色,江夫人更是亲自相迎,江晚芙也紧随其后。
江夫人正要开口,向大长公主道谢,眉眼上的欢喜要堆到头顶上去。
仆妇张氏笑道:“长公主托老婆子来问一声,她送来的礼物,二娘子可喜欢?”
蓦地,江晚芙身影刹住。
江夫人更是滞了目光:“大长公主这是——”
师暄妍放下了漆盘上的玉佩。
仆妇笑容和蔼,来到师暄妍身旁,握住了她的腕骨:“大长公主道,侯府家的二娘子仙姿玉颜,不愧是嫡女,不失教养和风范,昨日里走来时,钗不摇,步不晃,举止得宜,进退有度,这样的女子,更配得襄王。”
襄王?
大长公主竟是要为襄王殿下做媒!
圣人膝下不过二子,太子是元后所出,襄王则是贵妃所出。
江晚芙绞紧了手中那支僭越得来的宫花,颊上端庄得体的笑容如青瓷微瑕,裂出了一道细纹。
江夫人也吃惊,瞥眼女儿般般,实难置信:“大长公主,果真没有挑错?”
仆妇脸上飞来一朵阴云,声音含了不快:“长公主还能看错了人不成?”
俗语说,宰相门前四品官,这仆妇虽不过一个下人,却是齐宣大长公主的亲信,便是江夫人,也不得不收敛形容,保持客气。
江夫人转头安慰江晚芙。
仆妇语调转和,问向师暄妍:“二娘子,大长公主托老婆子来问你一声,她的这些还礼,你挑好了么?一会儿太子殿下便要行冠礼了,长公主托老婆子带您过去。”
仆妇言下有意,便是稍后带她到太子冠礼上,让她在齐宣大长公主身边,得与襄王见一面。
师暄妍也不曾想到齐宣大长公主竟相中了自己。
她又看了一眼江晚芙。
江晚芙失望妒忌着,轻咬银牙,实在想不透自己哪里不如这个乡下长大的野娘子。
师暄妍婉婉柔弱地垂眸。
“嬷嬷,我还是想要那支宫花。”
江晚芙睨了一眼有意为师暄妍撑腰的婆子,齐宣大长公主身边的近人,用一种蹙额的、含了三分鄙薄之意的目光回敬而来。
张氏在斥责她的不知尊卑。
师暄妍即便曾经养在洛阳,但如今圣人降下罪己诏,她回来了,这侯府嫡女的位份,便仍旧是她师暄妍的。
其实江晚芙也心知肚明。
可这许多年来,都是她侍奉在姑母身边,承欢膝下,无不恭顺柔媚,姑母对她也视若己出,自她来了开国侯府,姑母和姑丈便再未念及师暄妍,她与侯府上下打成一片,叔婶伯娘还有那些表兄弟姊妹们,都认了她为亲。
她苦心经营了九年,难道仅因为师暄妍一朝回来,便要拱手相让。
江晚芙挪到了师暄妍边上,手心里攥着的宫花,被她下定了决心之后,随手一把抛在盘上,大度得体地微一敛衽。
“姊姊想要,就是姊姊的。姊姊是有福气的人,能得到大长公主如此赏识。”
仆妇张氏身姿不动,只对江夫人道了一声:“还礼已赠到,还请诸位夫人娘子尽快更衣,太子殿下的冠礼即将开始了。”
太子宁恪是元后所出,当年元后产子之后,虚弱难治,太子不及足岁,便撒手人寰,圣人把元后留下来的孩子视若珍宝,此次及冠礼上,不但有当世大儒、一代词宗,更有车骑走马、英雄狩鹿。
开国侯府在邀请之列,不敢有分毫怠慢。
江夫人回话道:“稍后便来。”
师暄妍的指尖搭在了那朵宫花上,雪腻如酥的肌肤自锦枝团花纹云袖下探出,骨节匀亭,宛若玉笋。
粉雾绢绡的花束,与玉质皓腕相映。
眼见着那朵宫花让师暄妍拿作了掌中之物,江晚芙暗怀不忿。
但眉眼间到底是柔顺的,只是,像受了几分委屈。
恰逢此时,开国侯自外而归,年轻时也算是武将的开国侯,身板轩昂壮阔,紫棠色锦衣笼罩之下,透着一股不怒而威的家主气势。
江晚芙上前相迎,青嫩的,还透着一团未脱稚气的银盘面颊上,挂着淡淡哀愁:“姑丈,您回了。”
开国侯师远道环顾厅堂上,看到郭显家的手中拿来的物事,眉目笼起沉凝之色。
江夫人了解丈夫,最擅长看他眼色,上前道:“侯爷,这是怎了?”
师远道垂下衣袍,神情怫然:“适才我自太子詹事那儿吃了两盏酒,他向我打听家中,问及芙儿。”
说到自己,江晚芙胸脯扑扑地跳,似油星子乱溅,慌神间抬眸。
江夫人忙不迭道:“侯爷怎生回的?”
师远道看一眼江晚芙,像是安抚:“放心,我自是满口回绝,芙儿年岁尚小,不急着婚配,何况她自幼养在我江家,是我江家女儿,他要拿我家的女儿配他那庶子,是断然配不得。芙儿的婚事,我替你记在心上,定是会仔细筹谋。”
开国侯这话,便是一颗定心丸,江夫人吃一半,江晚芙吃一半,两人的心都安回了肚里。
唯独师暄妍,长长的睫羽垂覆,明丽得含了些许妩媚之意的美眸安静地压着,仿佛听不到他们一家人的谈话。
江夫人上前挽住丈夫臂膀,带他往里间去,边走边道:“太子冠礼的时辰要到了,侯爷先更衣去。对了,今日齐宣大长公主派人透露,说是相中了般般,像是要替般般与襄王殿下做媒。”
师远道顿步,回头看一眼乖巧安谧、未发一言的师暄妍,若有所思。
这女娘养在外头多年,听江家人来信说,师暄妍是个偏激不饶人的性子,她回府后却步步为营、处处谨慎,如此藏锋内敛,多半是心怀筹算。
“齐大非偶。”师远道只留了一句。
江晚芙傍着姑母与姑丈,离开了花厅。
师暄妍放下那支宫花,郭显家的似乎要说两句话,她眸光微闪,玉指转而去,拿了那枚雨露玉符:“嬷嬷,般般身上不适,稍后便不去赴宴了。”
郭显家的听出了意思,家主说“齐大非偶”,便是不乐见二娘子与襄王殿下的事,二娘子谦恭柔弱,不敢拂逆父亲心意,便自请退下,这正是她的谨慎体贴。
只是二娘子回家也有多日了,性子淡淡的,不争不抢,侯府上下也与她不太热络,家主与夫人偏心自小养大的江娘子,固然是在情理之中,可这二娘子瞧着,却甚是可怜。
“婆子省得了,一会同夫人说。二娘子在雅望阁好生歇着,殿下冠礼上热闹嘈杂,就是侯府也未必顾得全收尾,娘子不去,也不打紧。”
一夜雨过,晴光泛潋。
初春的空气里糅合芳草与泥土的气息,乍暖生香。
靠轩窗而卧的师暄妍,把玩着掌中莹透白皙的垂露玉佩。
她也不知自己怎的最后还是拿了这块玉符,兴许是在那个男人的腰间见过,知晓他放在心上的,必定是上乘货色。
她从小就养在江家,没见过喧嚣红尘,没熏陶过公侯府门的簪缨贵气,肯定不如他有眼力了。
又或者,她只是心里有几分不想,这个和他扯上了一丝半缕关系的玉佩,最终落入江晚芙手里磋磨。
“你是谁。回长安了么。”
出神间,师暄妍轻喃道。
她一个字也没留下便跑了,不知后来他是否生气了。那男人生气起来有些可怖,不用像侯府家主似的请什么家法,打断几根藤条,单单是一记眼神、一句冷语,便让人觳觫。
她在他身边伺候着时,可领教过多回了。
日影逐渐地盖过西屋后头的梨树,斑驳的绿意摇缀下来,为轩窗画上了几许早来的春色。
池南烟柳褪下雾衣,自春日妆奁里拈来金粉,抹出一段段细而均匀的青黛眉弯。
蝉鬓换捂手的汤婆子去了,怎么叫也不应。
也许是都偷偷去瞧太子及冠的热闹了,没同她说一声儿。
雨后新晒的泥,踩上去用松软如糕的感觉,走几步,绣鞋沿边儿便是一圈穿缀了尖尖草芽的春泥。
春风推动暮烟,漫步来到离宫花草幽径。
太子的冠礼已经结束了几个时辰了,算起来,开国侯府众人也应是酒酣饭饱乘兴而归,只是这么几个时辰过去了,也无一人,过问师暄妍一声。
她吃了一点牡丹酥,出来散步,只见此时华灯已上,六角宫灯绢纱上绣着芊芊兰草,虫豸乳鸭栩栩如生,树梢挂罥的轻纱随着晚风摇荡,水池照灯,斑斓生辉。
衣衫华丽、高鬓耸髻的妇人男子相与而行,女郎们在身后头嬉闹,有玩樗蒲、六博棋的,也有的分曹射覆、捶丸走马,欲在暮色彻底来临前,逞尽兴致。
连片的抚琴奏乐的雅音,与笑声混合着,回荡在湖畔。
师暄妍的耳中也听到了有人交谈的声音,自湖畔蜿蜒的假山后传出。
“齐宣大长公主适才去了郑贵妃那处,不知郑贵妃同大长公主说了什么,很是下了大长公主面子,齐宣大长公主出来时,脸色显然不虞。”
“听说,郑贵妃瞧不上大长公主物色的襄王妃,驳斥了大长公主,才惹得长公主不快。”
师暄妍脚步微定。
那假山之后戏谑的笑音由远及近:“真的?也不知是谁,郑贵妃这般相不上,竟也不顾大长公主是圣人的长姊了。大长公主是最好做媒的,谁知这回先在太子殿下那儿触了霉头,眼下又……”
一片笑声宛若银铃起伏。
她们谈论的那人,无疑是师暄妍。
她虽出身侯府,但终究不过是一外人,没得到他们开国侯府半分的教养,自是教郑贵妃看不过眼。她也从未想过能与襄王有何良缘,以她如今的处境,说句捉襟见肘不为过。
原以为回了长安会好些。
也只是以为罢了。
师暄妍眉眼轻弯,神色平和温雅,姿态轻盈地如一阵穿堂春风掠过假山旁高耸的垂柳,径直踅入无人幽径。
终于是将那些聒噪的声音抛在了耳后。
四周悄然阒寂,草叶茸茸间倏地扬起一双灰扑扑的耳朵,四处张望的眼睛一下露出来,原来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野兔。
离宫建在长安西郊,草木茂盛,周围环绕着终年翠绿的密林,出没一只两只野兔、狐狸,也实属正常。
但这还算是意外之喜,师暄妍等那兔子自投罗网,猝不及防伸出裙裾下的玉腿,野兔受了惊吓,仓皇蹦起,师暄妍将它抵入草丛,阻碍了它的去路。
她蹲下身,凝视着这只灰蒙蒙的兔子,正当她准备来个瓮中捉鳖之际,纤瘦的魔爪已经探向了兔子。
却是嗖的一箭。
不知从何处发来,箭镞刺穿被骀荡春风吹拂得荡漾的叶尖,正中野兔后背。
箭头扎进肉里,血沫溅开来,染了师暄妍一手。
少女温柔使坏的笑容凝固在唇角,双目僵滞。
腥热的兔血斑斑地沿着皮肤滴落,被箭镞射中的野兔身子歪倒在草叶间,霎时不动,已经失去了生命。
听说太子冠礼上圣人安排了狩猎之戏,却不曾想有人打猎竟打到了荒僻萧疏的此处。
师暄妍抬眸望去。
其时已是黄昏。萧条的叶径埋入荒林,躁鸦点点,绕树啼鸣。
更远的天际,金赤紫灰之色如打翻了的夹缬错落渲染,残阳宛如深海间鳞光晃曜的游鱼,自云翳的罅隙里穿梭。
黄犬之吠,伴随马蹄悠然而近的声音,同时钻入耳膜。
来人骑在一匹轩昂魁梧的骏马上,一身羽林卫的银甲骑装,修长的双腿扣着马镫,长弓在臂,羽箭缚肩,逆着沉晦的天色,面孔被阴翳笼罩,看不分明。
方才那一箭,就是他所发。
黄犬追逐着主人,发出挑衅的吠叫,吓得师暄妍刚从野兔转眼即毙的死亡阴影之中回过神,又被唬得不留神跌坐在地。
长安之人,权贵若云,来人也不是善类。
那人不疾不徐,策马而至。
马背上的身姿磊落韶举,斐然不群,笔挺得犹如一柄青铜时代收藏于华美礼器之中的锋刃。
暮色来临的最后一刻,终于来到了师暄妍面前,残留的光,照清了男人的身形骨骼,及那张世上无出其右的昳丽姿容。
“是你……”
师暄妍惊怔得说不出来,周遭静谧,只剩下林间溪水潺湲而过的流声,和她胸口那宛如鼙鼓般粗重的心跳声。
男人自然也看见了她。
他的目力比她好上许多,何况并无逆光,在她抬眸的第一眼,他便认出了她。
只是师暄妍没感到男人在看见她后神色有半分的松动或是变化,她忐忑不安地将身子往后蹭了几下,试图在他眼皮底下溜走。
正如上次一样。
可这次,她却没这个机会了。
男人原本放得极缓的速度,蓦地,在他握缰踢蹬后,俯冲直下,犹如箭矢般迎向草丛里疾驰而来。
直至到师暄妍身旁,等不及她发出一声娇弱的惊呼,男人便将他的“猎物”掠上了马背——
不是那只野兔,而是一个娇滴滴、香软无骨的小娘子。
在师暄妍惊慌失措、无助的呐喊声中,男人眉眼沉坠下来,一拨马头,骏马载着两人飞踏过林中浅浅的溪水,跃向银光斑斓的深处。
此时弦月初升,高照密林。
溪水的清音落在身后,愈来愈远。
山头笼着墨翠之色,遮在眼前。
师暄妍不知要去哪里,只是生平第一次坐在马背上,还是一匹仿佛发了疯似的飞驰的马,她的心近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
两侧呼啸的风,刮在娇嫩的脸颊上,如刀片剐擦般锐痛。
不知过了多久,脸颊两畔的长风终于息了,马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周遭没有宫灯,黢然死寂,连拂到身上的春夜凉风,都仿佛卷着一股杀气。
师暄妍颤颠颠地回眸,望向身后的男人。
他的胸膛贴着她单薄的背,自银甲下,仿佛仍能感觉到炙热的温度。
但男人望向她的眸极冷。
她要动,似乎要挣扎下马,才扭了那一袅春腰,便被铁臂阻挡回去,焊死在马背上,他的这一举动,已经带了一分怒意。
若是再察觉不出,师暄妍便是榆木脑袋了。
踉踉跄跄地挤出一丝笑,她心虚地道:“郎君,你看,我们很有缘,是不是?”
男人岿然不动,眸色清冷地审视着她。
师暄妍知晓他吃软不吃硬,便想着故技重施。
谁知,指尖还没碰到他的衣甲,磁沉的嗓音自耳后落下来,瓦缶般击在她的耳膜上。
“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