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进将军府的第三年我才知道,
我的婆母是陈大娘子的婆母,我的夫婿是陈大娘子的夫婿。
当年夫君为了求娶我,在我们大婚当日杀妻灭子。
可当我真的嫁进将军府后,
他们又开始怀念已逝的陈大娘子。
1
我怀孕了。
整个陈府都小心翼翼的伺候着我,因为我是整个大庆最尊贵的公主,嫁到陈府来,是下嫁。
我与陈怀的初见,是在父王为我选伴读之时,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跪我,唯有他折下一只海棠来送我。
他的眼中明亮,薄唇微动,抬头扶着我的手,只说:
“公主矜贵,应与此花相配。”
我想,整个大庆不会有女子不喜欢他,毕竟他生的是那样好看,还是威猛大将军之子,骑术射箭样样是头筹,书也念的很好,就连一向严肃的太傅也总是夸他。
而我戚道韫只嫁这世间最好的儿郎。
我低头瞧着他,轻声一笑:“明日,你就是本公主的伴读了。”
他只一笑。
从此我在太傅课上睡觉他替我打掩护,我逃学他就要挨板子,我说向东他不能向西。
但陈怀很好,他会给我带宫外头的小玩意,会将自家做的糕点带给我吃,会悄悄带着我出宫在我从未见过的游神会上祈福。
他说公主要矜贵一辈子才好。
在烟火一夜,我盯着他亮亮的眼睛,轻声说:“陈怀,你家的糕真好吃……明日本宫还要。”
“你待我这样好……是不是喜欢我?”
其实我想说我有点喜欢陈怀,但我是公主,所以只能他亲口承认喜欢我。
陈怀不讲话了,他大胆的吻上了我的唇,他说天上地下,唯有公主一人。
我应当是昏了头,第二日我就求父王为我赐婚,我父王其实是不愿意的,但他太疼我了,他不愿意看着我掉眼泪。
所以父王只说你不后悔就好,我当时觉得我怎么会后悔呢?陈怀分明待我这样好,这是这世间最好的儿郎。
我风风光光的嫁入了陈府。
无一人敢怠慢我,那些个高门贵女唯我马首是瞻,我到哪里都是花团锦簇,这世间的女子没有一个不会艳羡我。
我大婚第二日,听闻城北破庙里头死了一个姑娘,那些个贵女们个都为彰显自己的善心,将她厚葬了。
我曾远远的看见白布之下露出一截孱弱的手骨,我转了头,不知怎的生出一股悲悯来,就请师傅为她做一场法事。
陈怀的声音淡淡的,他说:“公主心善——自然吉人自有天相。”
我没说话,只轻轻的扫过那女子一眼。
心中却蓦然堵得慌。
陈怀蓦然忙了起来,他要去西南平反,临行之际,他又重新为我寻了一批新入府的丫头婆子来伺候我。
他揉着我的发,轻轻落下一个吻:“阿韫,如今月份一日比一日大了,应该更仔细一些……”
我点一点头,只嘱咐他要早日回家来。
这一批入府的丫头都是干活伶俐的,我一眼望去,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怯懦的瞧着我,似乎是瞧见我注意到她,她猛然低下了她的脑袋。
“上前一步,让我好好瞧一瞧你……”我蓦然放下了手里的茶,盯着她的脸,似乎是许久没见过阳光一样的苍白。
“你叫什么名字?”
她跪在我的身旁,低下头去,轻声道:“奴婢双喜。”
身后的管家婆子似乎以为她碍了我的眼,冲上来就要打她:“公主有所不知,这丫头是从人牙子手中买过来的……一点都不懂规矩,竟敢窥视公主真颜,着实可气!”
那个叫双喜的小丫头似乎被吓坏了,也不逃,也不求饶,只痴痴的站在原地。
“我竟也不知,这将军府何日也由得你做主了?”
我只一笑,婆子慌张跪在我的身旁,似乎我是什么可怕的怪物一般,要生吞活剥了她。
我罚了那婆子一月月银,轻轻挑一挑眉,冲双喜道:“我乏了,你扶我去歇息一会儿。”
2
这一批的丫头,我只留下了双喜。
她的姑苏话很好听。
她会半跪着替我揉着我浮肿的腿。
我睡不着时她会拿书房的话本子来念给我听,一卷两卷,三卷四卷。
这将军府似乎她要比我更熟一些。
但没关系,我还是很喜欢她。
我从发间上拔出一根金钗放到她手中,她结结巴巴的拿着那金钗似乎烫手一般:“公主,这都是奴婢份内的事,断然不敢收公主的赏赐。”
我成亲那一日父王为了彰显天家尊贵,我的嫁妆光是这样的金钗就足足有八大箱。
我揉着我的小腹,只轻轻一笑,道:“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你收着,待来日成亲之时,也算本公主给你添妆了。”
我觉得她年纪小,很可爱。
从小到大,我碰见的所有伺候我的人她们都是一板一眼的,从不敢与我过分攀谈,我的赏赐她们也都会忙不迭的收好,然后谢恩。
可双喜不一样。
夏日酷热,我会趁着双喜不注意吃冰,双喜会拦着我吃冰,她气的鼓鼓的说这样对胎儿不好。
“有什么关系?一点而已。”我冲她一笑,毫不在意。
她倒是急急忙忙握住了我拿冰块的手,柔声道:“从前,奴婢听人说有一女子也是在孕期很爱吃冰,最后在即将生产之际却突然大出血,没保住孩子,被夫家厌弃,赶出门去,最后落得个不得善终…”
她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什么:“当然,公主身份高贵,没有人能欺负您的,但公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奴婢会做绿豆糕?很好吃的,您要不要尝一尝?”
我点点头。
她将那一盘糕点呈上来时,我尝了一个,轻轻笑一笑:“这糕点只有将军府的人做的出来,陈怀从前总是带给我吃……味道没有变。”
她好像愣了一下,许久才牵强的扯了扯嘴角,只说:
“将军情深,自然不会辜负公主的……”
下头的人这一次又抱了一大堆话本子,我突然来了兴致随意的翻阅了两本。
却瞧见了一本没有名字的书。
书中一页一页的似乎是一封一封信一样,而最后的落款都是陈怀。
我翻开其中一页:
陈怀,问君安好,家中的桔子树又长高了一些,婆母和我一切安好,勿念勿挂。
陈怀,我们的孩子昨日又踢我了,婆母总是说他是个男孩子,我觉得男孩子也很好,但你总说这是个姑娘,我觉得也有道理,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陈怀,昨日我又吃了冰,夏日炎热,不知你是否一切安好?勿念……
…
这些都是一个叫陈婉的姑娘写的。
我从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府中没有人跟我提过一个叫陈婉的姑娘,她会是谁呢?
我无力的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落下一颗泪砸在那本书上。
见我这样,双喜替我捧着的橘子滚落了一地,慌忙的跑上前来。
她的嘴唇颤抖,瞧见了我手中的那册书,忙不迭的抢了过去,她轻轻擦去我的眼泪,面容哽咽,只道:
“奴婢曾听闻将军府中从前有一个疯了的丫头…总是写那些有的没的,公主不必放在心上,不要哭了……”
她拿过那小册子放了一把火烧了它,烈日炎炎之下,她回头冲我扯出一个笑。
我拾起那橘子,掰开了不管不顾的塞到口中,实在是太酸了。
可这橘子树也不是我的。
是陈婉的。
来不及伤心,我将这府中最老的管家婆子秘密的喊来,单刀直入问道:
“陈婉是谁?”
她苍老的脸上划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重新镇定下来:“不过是一个疯了的丫头罢了,公主问着做什么?”
我泯了一口茶,将茶盏放于桌上,轻声一笑:“若是本宫没有记错,阿婆一家五口还全都仰仗将军府过活,本宫虽说是嫁为人妇,但到底也是大庆的公主!你在将军府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也不过是本宫一句话的事!”
此话一出,她慌乱的跪下去,将头埋的低低的:“公主饶命!陈婉……是咱们将军下姑苏时带回来的小娘,早就死了,公主切莫放在心上!”
姑苏的小娘?死了?
我心里一沉,面不改色地拔下头上的两支金钗扔到她的脚下,轻声道:
“今日你说清楚,明日去和婆母请辞,往后将军府发生什么同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