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宏大度”这个词,我是从哪里学来的呢?那是二十多年前,我本科一年级的时候,读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何兆武/李约瑟 译)。罗素讲亚里士多德的时候,引用了《尼各马可伦理学》里的段落:
各种德行上的伟大似乎就是恢宏大度的人的特征。逃避危难、袖手旁观、或者伤害别人,这都是与一个恢宏大度的人最不相称的事,因为他——比起他来,没有什么是更伟大的了——为什么要去做不光彩的行为呢……
因而恢宏大度的人所关怀的,主要地就是荣誉与不荣誉;并且对于那些伟大的、并由善良的人所赋给他的荣誉,他会适当地感到高兴,认为他是在得到自己的所值,或者甚至于是低于自己的所值;因为没有一种荣誉是能够配得上完美的德行的,但既然再没有别的更伟大的东西可以加之于他,于是他也就终将接受这种荣誉……并且对于他来说,甚至于连荣誉也是一件小事,其他的一切就更是小事了。因而恢宏大度的人被人认为是蔑视一切的。……
恢宏大度的人的标志是不要求或者几乎不要求任何东西,而且是随时准备着帮助别人……他又必须是爱憎分明的,因为隐蔽起来自己的感情——也就是关怀真理远不如关怀别人的想法如何——乃是懦夫的一部分。……他是一个宁愿要美好但无利可图的东西,而不愿要有利可图又能实用的东西的人。
罗素自己对“恢宏大度”这个词作的注:
希腊文的这个字实际上的意义是“灵魂伟大的(great-souled)”,通常都译作“恢宏大度(magnanimous)”,但是牛津版则译作“骄傲(proud)”。在近代的用法里,没有一个字能够完全表示亚里士多德的意义,但是我愿意用“恢宏大度”。
当年我读到这一段,第一感就是: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而引用完这段的罗素,这样吐槽:
这样一个虚伪的人会像个什么样子,想起来真是让人发抖。
(One shudders to think what a vain man would be like.)
这里的“vain”,我觉得与其译成“虚伪”,不如译成“浮夸”“装模作样”或“假模假式”,这样诸位肯定更明白罗素的意思:罗素说的,不就是当今大家爱讲的“凡尔赛”嘛!
所以我觉得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百读不厌,就是爱看罗素吐槽。虽然当罗素吐槽古典哲学家的时候,我个人往往倾向于站边后者;但是,罗素的吐槽也有助于我学习知人论世。
罗素为何这样吐槽亚里士多德笔下的“恢宏大度(不懂希腊文的我,觉得magnanimous的表现力就很不错,懂希腊文的专业人士想必会有更深的理解)”?他自己已经把道理讲得很明白:
我的意思是说,恢宏大度的人的德行大部分要靠他之享有特殊的社会地位。亚里士多德把伦理学看成是政治学的一个分支,所以他在赞美了骄傲之后,我们就发见他认为君主制是最好的政府形式,而贵族制次之;这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君主们和贵族们是可以“恢宏大度”的,但是平凡的公民们若也要试图照着这种样子生活起来,那就不免滑稽可笑了。
我来个简单粗暴的总结:
古典人接受人与人之间天然的差序格局,而近代人强调人人平等(在我看来,“差序”和“平等”是一副扑克牌的两面,他们讲得都对)。所以亚里士多德笔下的“恢宏大度”,近于罗素眼里的“凡尔赛”。
诸位如果愿意读一下我的,那么事情就更清楚了:
在和“凡尔赛”相关的五个现象中,A和C在外观上没差别。所以亚里士多德眼中的A,在罗素眼中可以变成C,甚至D。
然而,从逻辑上讲,毕竟A是在先的;换句话说,大家会去浮夸地扮演A,或怀疑、指认别人伪装成A,是因为大家都默认A本身是高级的,值得赞美的,是不是?
话说回来,要说特权阶层才有资格“恢宏大度”,放到常识上看,也没错。比如《世说新语》中,关于谢安的段子:
当年谢安在东山逍遥时,他家中兄弟已经颇有几个出人头地了。他媳妇儿开玩笑说:“您瞧瞧,大丈夫不应该那样嘛?”谢安捏着鼻子说:“我只怕我也免不了那样。”(“但恐不免耳。”)
读到这里我就想,当时谢安或许已然料到不久之后会无奈出山,主持大局,淝水一战留下盖世虚名……
但谢安是什么样的特权阶层?他在“东山”的“隐居”生活,那是连李白都要仰慕得流口水的:
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
李白看到永王李璘起兵,便脑袋一热跟着去了。朱熹评论说,可见文人就是没什么头脑:
“李白见永王璘反,便从臾之,文人之没头脑乃尔……李白诗中说王说霸,当时人必谓其果有智略,不知其莽荡,立见疏脱。”(《朱子语类·卷一三六·历代三》)
在我看来,问题还是出在李白在这方面见过的世面少了。诗里能“说王说霸”,毕竟自己没怎么享用过特权。对自己没享用过的东西,做不到“恢宏大度”,这是人之常情,不能怪李白没头脑。
但诸位要是得出结论,说“恢宏大度”这样的特质,必然只能属于特权阶层,那我就要问了:
当住在木桶中的第欧根尼,他老人家面对亚历山大大帝,说出“爬开,别挡着老子晒太阳”的时候,
他是仗着哪门子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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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飞刀读古龙】作者:李探花,哲学博士。专业读书,爱好围棋。古龙是我的哲学启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