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宏观到微观,从社会到家庭生活的瞬息万变,一切原本可望而不可及的憧憬在某个时间节点以波谲云诡的态势颠覆了整个时代。那些被加速了的步伐、被推着向前走的个体和转瞬即逝的记忆,全部被李邦耀的绘画所定格。他好比时代变革的记录者,给予平凡之物以意义,赋予艺术经验以审时度势的敏锐。
以“物物”为名,当代唐人艺术中心的展厅微缩了李邦耀四十余年绘画历程的成果。从2017到2024年,庞然大物般的尺寸、社会文化语境的折射、个人实验过程的论证......这些被筛选出来的作品隐约串联起中国现代艺术的种种线索,它们鲜明而敞亮,生动而真切。日常生活背后的象征符号在李邦耀的明察秋毫中铭刻着时代的印记,再宏大的叙事也可以从日常经验中得到延伸。
“李邦耀:物物”展览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
从转向以现代家庭为单元的生活方式,到深入制造业最为发达的顺德;从解析中国普通家庭的陈设中蕴藏着的文化意味,到探寻历史景观与消费社会之间的叙事,李邦耀的作品中无不透露着因历史而塑造的景观,无不重现昔日的流行时尚。
“李邦耀:物物”展览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
作为50年代出生的艺术家,李邦耀似乎并未让数字成为桎梏自己的枷锁,反倒是推陈出新的动力、敏锐的感受力和超乎寻常的勇气让他敏感地嗅到广州经济发展的社会信息;当消费时代真的到来了,他将90年代象征着时髦的消费品以颇具玩味的形式和符号式的简约形象呈现出来;具有平面感和清晰轮廓线的视觉语言,被用来解构和编码作为符号的“物”所象征的个人审美乃至那个时代的集体记忆。
“李邦耀:物物”展览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
他的创作与中国社会发展并行,植根于现实却并不只是单纯的再现;恢复历史也并不是他的最终诉求。就像李邦耀在采访中说的,“永久牌自行车、蝴蝶牌缝纫机,还有海鸥照相机等等,这些属于60年代生活的奢侈品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获得的。”但他却可以让作品中的“物”本身引领当下的我们穿越回到消费社会刚刚兴起时那意气风发的年代;社会变迁的步伐、欣欣向荣的憧憬、对美好时代到来的信心...... 李邦耀用艺术的维度将并不平庸的现实依稀裹挟进那些介于真实与虚幻的景观中,此刻, 乌托邦的精神被具象化了 。
“李邦耀:物物”展览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
与李邦耀的对谈中,他反复强调着2009年前后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时而若有所思停顿半晌;时而越发振奋激昂。从超市偶然间发生的“购买者”事件启示到《室内》系列的诞生,再由《私人手册》系列延伸到今天我们在唐人空间看到的《生产之谜》《肉体生产》系列。对李邦耀而言,这段循序渐进的创作历程不只让他的研究对象变得越来越清晰化了,他植根于中国社会语境的考古学方法也反哺着对当下文化模式的反思。
“李邦耀:物物”展览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
21世纪的最初十年是李邦耀的创作进入对“物”研究最重要的阶段。李邦耀曾坦言在过去十年研究室内,做家庭访谈,对主人的空间与结构的观察于他而言异常重要。就像此次展览呈现的单色和彩色交相辉映;同一化的色调、三维的立体感、极具符号性的对象...... 李邦耀做的只是提取它的结构,进一步消解“物”的功能性和使用价值,引导观众将注意力纳入每个家庭的物与物之间。
“李邦耀:物物”展览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
不论从“自然”到“文明”,抑或是从“现在”到“未来”,就像展览以“物物”为名,对物质的欲望或许难以消弭,但李邦耀却用积攒多年的视觉样本为我们创造了一扇可以回望曾经的我们和展望未来世界的窗口。围绕顺德制造业而展开的系列对李邦耀而言或许是一个新课题,但物与物承载着的那些跨越不同时空的寄托却是贯穿李邦耀创作永恒的命题。
Q&A99艺术专访李邦耀
Q:
此次在当代唐人艺术中心的展览,您想呈现出一个怎样的思路和面貌?作品的选择机制及意图是什么?
李邦耀:
我很荣幸当代唐人艺术中心邀请我在北京做这场展览,它对我来说很有意义。因为我在北京的展览比较少,所以也想让北京的同行、观众们对我的工作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我和郑林先生讨论了展览的结构,选择了从2017年至今(2024年)这八年以来的创作,把展览分为了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2017年的《室内》装置,第二部分是2019年的《私人手册》,第三部分是2024年与生产和制造业有关联的作品。 这个结构是对我过去四十年以来关于“物”的持续研究很重要的呈现和汇集。
李邦耀
《室内18号》
布面丙烯,180 × 280 cm,2019
Q:
2024年的新作,《生产之谜》系列、《肉体生产》系列,和您之前围绕和展示多元化消费的现代家庭生活图景的系列相比,有没有新的创作动机?
李邦耀:
从图像学表面上看,新作和我的《私人手册》与《室内》系列似乎连接不大并有一个跨越,但核心是一致的。 一直以来我的工作都是关于“物”的存在意义,今天只不过从室内走向了户外、从家庭走向了工厂。 2024年的创作主要是围绕顺德制造业展开的, 由物品的消费转向物品的生产 ,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课题。
“李邦耀:物物”展览现场
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
Q:
为什么是顺德制造业?
李邦耀:
我在2022年受顺德某基金会的邀请,他们很想让我了解顺德制造业,希望以文化介入到顺德的生产里面,传递顺德制造业这几十年的变迁。我思考了一段时间,接受了邀请,在顺德设立了一间工作室并进入工厂考察。在他们的帮助下,我陆陆续续去了20多家工厂。
我过去在《室内》、《私人手册》中研究的是“物”通过何种方式进入家庭与人产生连接,一件具有功能性的物品如何被转变为私人的喜爱物,并且成为个人的嗜好和收藏。当我在想是否应该延续这个方式做下去的时候,2022年或许是一个契机,让我在消费与生产之间找到需求、感情、产品知识、文化等等递进的逻辑关系。正如鲍德里亚所说:只有从生产出发,才能更好地理解消费社会。
李邦耀
《私人手册6号》
铝板、数码刻线、亚克力,240 × 120 × 100 cm,2019
《私人手册》系列创作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通过朋友的关系,采访和考察不同的家庭。当然我的要求是被采访的家必须有主人的特点,譬如选择家具的缘由、陈设的摆放,装修的趣味等,透过物件的气息会折射出个人的价值观、身份、阶层乃至社会文化等等。我走访的家庭各有特点,在这次展览中,我也选取了一部分家庭访谈视频。
顺德制造业为什么会引起我的兴趣? 它既和中国40年改革开放的变化有非常密切的关联也和我们这代人成长经历共生。 顺德制造业80年代初期都是家庭作坊式或者是由公社,生产队的集体生产模式逐渐转型,最初做的东西都是粗糙的,到了90年代经济改革的高潮迭起,整个大环境呈现开放的状态,顺德制造业开始了加速进程。过去的作坊开始由公转私个人承包,市场的需求使作坊渐渐演化成工厂,生产内容也变得异常广泛,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过去的40年,如果说东莞成为世界的代工厂,让中国制造走向了世界,那么顺德恰好体现的是民族工业的崛起,由早期的模仿到现在的顺德制造。
李邦耀
《坤》
PVC管,290 × 250 × 180 cm,2024
2000年之后大量国外订单促使顺德制造业迅猛发展。只要涉及到衣食住行,顺德都形成了完整的生产链。当我在考察的时候十分惊讶的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很多小物件却是由一些大型机器制造出来的,除此之外同一个产品的迭代升级生产速度非常快;为什么有那么多样式出现且在不断翻新?究竟是人类需要不断更新的产品,还是经济运行的刺激机制呢?
Q:
您的创作主题一直围绕工厂、制造业,它们对您而言意味着什么?其中新作有几件尺寸非常可观(《千里江山图》《肉体生产》《几何学》),是否您想表达制造业的宏大?您的动机仅仅是记录时代的缩影吗?抑或是想重现这一代人的记忆?
李邦耀:
当进入工厂看到这些生产线流程的动感及巨大的力量时,你会觉得它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也会觉得艺术的尺度和作用是非常有限的。所以艺术的作用恰好不是尺度和宏大叙事,它需要反其道而行之,通过生产线了解人类的行为和行动的意义。我们通常以为工业是冷感的,但我现在不这样认为,人制造复杂的机器是为了解放生产力,当人和机器互动时机器就作为另一种物种因人而存在,和人类这个有机物种就有了亲密的关系,因此就产生了另一种美学。
机械生产出的产品本因功能需求而设计成我们不可理解的模样,它形成了新的景观,而且成为人类的日常。我在方案构思时大脑里各种信息涌动,以往的知识交叉并行,后工业时代的、消费社会的物质狂热、农耕时代的田园诗意,机器与警示符号、厂房与标语相互交织,构筑了一个奇特的中国工业社会形式,也使我的创作呈现出过去的、今天的,田园的、工业的溶化期。
李邦耀
《千里江山图》
PVC管、仪表、阀门、喷漆,1000 × 40 × 55 cm,2024
我的方案准备好以后开始跟厂家讨论和协商,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和技术上的合作。最初我选择了四个厂家,这些工厂给予了很多支持和配合,我就有胆量把尺度放大。尺度和内容密切相关,应该说他们对于我要做的事情并不能完全了解,但是他们愿意合作,所以大家能够看到今天在唐人展示的成果。
李邦耀
《千里江山图》局部
《千里江山图》、《几何学》、《坤》等作品都源于下厂考察,受不同材料、设备、环境的启示,同时调动我个人的认知系统, 采用反生产的方法进行另一种生产。 这也是和《私人手册》中进入到家庭展开物品研究的最大不同之处。
Q:
例如《私人手册》、《室内》系列,在对中国家居装饰演变进行分析中,您的创作将图像转化为线描的平面媒材,通过使用模式化的图像来表达,这一创作思路和方式最早源于什么?
李邦耀:
我想让观看者首先关注物品的结构,增强图像的识别和记忆,而不会被质感所迷惑,让物品呈现符号的特征;它沿用了我在2004年创作《重新看图识字》的方法。
李邦耀
《室内19号》
布面丙烯,360 × 140 cm,2019
Q:
《室内》装置系列和《私人手册》系列都是黑白,其他系列《室内20号》《生产之谜》颜色却又异常丰富,尤其作品的空间关系和结构性处理很特别,您是如何塑造这样的关系?
李邦耀:
《室内》装置采用了中国绘画长卷式的展示方法,图像涵盖了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至今近60年以来中国家居室内的变迁,它并不是一部家具史,透过室内家具的演变我们能够观察到一部社会生活史;和上面谈的问题一样,色彩是具有情感驱动作用的, 除了去质感同时我也舍弃了色彩,目的就是使观者和对象保持情绪距离而产生疏离感,才能从另一个角度审视我们正在经历的鲜活的历史。 在《私人手册》中,我同样试图传递物品在家庭个人生活中扮演的历史角色。色彩是一种情绪体验、无色彩是另一种情绪体验。其实我内心是很喜欢色彩的,为了达到观看目的我只有忍痛割爱。
李邦耀
《生产之谜1号》
布面丙烯,240 × 200 cm,2024
李邦耀
《生产之谜4号》
布面丙烯,180 × 280 cm,2024
和之前的创作主题不同,《生产之谜》系列出现的是机器,机器作为生产资料通常只和生产者发生关系,作为生产工具多数人视若无睹;机器是现实的,只有具有象征性的机器才为人注意。比如六、七十年代的“三转一响带咔嚓”它就具有时代功能。在厂房里机器的喧嚣轰鸣声其实和生产者融为一体,对于生产者而言,机器是有温度的。我想表现机器温情的一面。
Q:
您如何看当代的消费逻辑和社会运作方式与现实生活中人的处境?您是否关注这些议题并助推您绘画语言的探索?
李邦耀:
我非常关注,这是2000年以来我作品里很重要的内核。那时我读过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物体系》等等著作,受到很大的启发。我从90年代以来开始关注中国的消费文化,研究物品的核心是研究人,物品背后由人的使用划分出阶层,因此物品的实用价值开始隐退而被抽象化为符号。正如鲍德里亚所说, 符号作为交流的代码显示了身份与地位,人们在消费符号并不是消费产品,人逐渐成为官能性的人。 一当品牌形成了市场就不再受人的控制,它有一套自身的经济运作逻辑。它影响了我的绘画。
“李邦耀:物物”展览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
Q:
从物质匮乏的年代到如今物质极为丰富的时代,对“物”的欲望的滋长是否会影响您的创作?您又如何表现不同时代产物下的“物”本身?
李邦耀:
在一个全球物质化的社会中我们每个人都很难独善其身。我既是一个创作者也是一个消费者,我创作了我的消费物然后我又因消费所得延续我的创作。这是一个事实。我由“物”的符号化系统开始,进入到“物”的去功能化系统,今天又开始进入“物”的生产系统。
“李邦耀:物物”展览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
Q:
抛开艺术家的个人意志,您认为自己算是时代变革的记录者吗?绘画本身对您而言意味着什么?
李邦耀:
是的。我以为绘画仅仅是一种媒介的工作。就像社会分工一样,艺术家去做视觉的研究,哲学家去做人的研究;医生去做身体的研究,工厂去做产品的研究,商家去做营销的研究。
“李邦耀:物物”展览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
Q:
您如何看待和处理您所受艺术教育与艺术系统下的创作表达与社会语境及当下美学趣味变化之间的冲突?您怎么看待过去和现在审美趣味的变化?
李邦耀:
我曾经是一名艺术院校的教师,艺术教育的作用如同建筑的基座,它给予我们艺术知识的基础,但成为一个艺术家仅凭这些知识是不够的,它需要对生活的敏感与洞察力、个人的阅历、独立的人格、独特的视觉角度,还需要大量的艺术实践等,这些是教育不可能提供的;我也是85新潮的参与者,但社会语境伴随时代的政治、文化、科技而变化,没有一成不变的社会也没有一成不变的审美趣味,鲜活的艺术是一直在生活之中的,离开生活,艺术就像一株飘浮在空中的蒲公英,虽然好看但没有根。
“李邦耀:物物”展览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
Q:
您怎么看当下年轻一代(90甚至00后)艺术家们对现实的关注及其艺术表达?
李邦耀:
我认为只有好的艺术家而没有年龄代际之分。我也接触过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很优秀的艺术家,艺术是一种思想方式,什么样的种子结什么样的果,什么样的土壤开什么样的花!这是一个物质时代,稍不留神我们就会被裹挟其中而失去自己,我们当警惕!
“李邦耀:物物”展览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
Q:
您创作中经历过的最大瓶颈和转折点是什么?为此您如何处理的?
李邦耀:
21世纪最初十年我的创作进入“物”的研究最重要的阶段,我将西方进入中国的品牌和中国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社会主义时期的品牌进行对比分析,就有了《物种起源》和《重新看图识字》两个绝然不同的系列;如:永久牌自行车、蝴蝶牌缝纫机,海鸥照相机、红灯牌收音机等生活物品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的奢侈品,在计划经济年代这些奢侈品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获得。而奔驰、香奈尔、阿玛尼等是市场经济的产物,只要有钱就可以获得,它们是不同政治机制的结果;这个分析到2009年基本完成。完成以后要不要再做下去?有段时间很纠结。
2009年一件非常偶然的事情启发了我,有一次我在超市购物的时候,前面有一位男士买了一些东西,他跟收银员说这个洗涤剂换一瓶,就要这个牌子的,收银员在仓库里找不到,就跟这位男士说可以换其他牌子的,这个男士很坚定就要这个牌子。作为超市里一件很普通的日用品,去除它的功能属性,我发现这位男士选择的东西通常不是一般我们看到的形状或是普通的颜色,它在造型上比较特别。当时这件事立马给我一个很重要的启示,任何产品去除功能,人们都有对它的审美需求,它不仅仅是一个实用品。任何阶层除了对于生活产品消费的能力之外,都存在着个人审美经验,我很好奇产品是如何进入家庭的?每个家庭都会拥有哪些不同的产品?这就是我在2009年开始走入家庭最初的动机。之后,我就开始了家庭考察和访问。
“李邦耀:物物”展览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
Q:
如果让您来总结或概括您这些年创作风格的转变和起伏,您会怎么描述?
李邦耀:
不变中求万变。
“李邦耀:物物”展览现场,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
Q:
为什么将展览命名为“物物”?两个“物”分别代表什么?
李邦耀:
这次我特别邀请皮道坚老师做策展人,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皮老师是我的师兄长,几十年他看着我一路过来,非常了解我的整个创作过程。他写文章的时候给我发了一段文字,说这个展览名字叫“物物”怎么样?“物物”取自于庄子的哲学《庄子外篇·山木第二十》,“物物而不物于物”下一句是“念念而不念于念”,这两句话是一个深刻的人生哲理和处事智慧。我们知道前一句是强调要善于利用物质资源,但不能被物质所束缚。后一句是指超越琐碎的念头,不能为它所捆绑。我们要超越它,保持内心的平静和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