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李记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真实年龄，他总是把身份证藏在家里。他每天都要面对一场赌博，就是在十八里河大桥下等待工作的机会。有时候，他会碰到开着大卡车的老板来招人，他就赶紧跟着其他工人上车，希望能挣上一天的钱。
但很多时候，他会因为年龄太大而被拒绝，或者因为干活太慢而被炒鱿鱼。有些工头还会拖欠他的工资，或者给他比约定的少。孔李记没有微信，也没有银行卡，只能用一部老年机打电话。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优势了，只能随遇而安。
去年夏天，孔李记曾经尝试过一种高收入的工作，就是给建筑工地上的铁梁刷漆。那种活儿一天可以挣200多块钱，比平时多了不少。但是那也是最危险的一次，孔李记爬上了几十米高的脚手架，在烈日下干了没多久就感到头晕目眩，差点摔下去。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做那种活儿了。
孔李记说，如果早二三十年就好了。那时候他还年轻力壮，可以背着50斤重的水泥、石膏粉、沙子跑来跑去。一天可以卸两车货，每吨可以挣10块钱，一天就有200块钱收入。那时候他还在老家禹州的煤矿工作，后来煤矿倒闭了，他就来到郑州百荣做装卸工。即使到了50多岁，他还觉得自己体力不错。
但现在不一样了，孔李记已经背不动重物了，只能做些轻松的活儿。可是这样的活儿又少又累又赚不了钱。“干多了回家就躺着腿疼。”他说。于是他就来到了大桥下，和其他日结工一起等待着零星的机会。
今年7月份，郑州遭遇了罕见的高温天气。孔李记在工地上领到了一瓶藿香正气水，他觉得味道很苦，但还是硬着头皮喝下去了。他想让自己有点精神，毕竟干活儿也是一种赌博。他记得有一次，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工人中暑倒地，工头看到后就把他打发走了，还给了他50块钱安慰费。
孔李记怕自己也遭到同样的命运，就尽量找一些夜间的活儿，从下午三点干到凌晨。如果老板不在场，他就可以多休息一会儿，慢慢地干。如果老板在旁边盯着，他就只能咬牙坚持。“不敢喘气，只能拼命干。”他说。
最近几天，孔李记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活儿，7月份只挣了2000块钱。他和老伴在老家还有一块地，是山上的砂石地，种不出什么东西，就承包给别人了，一年只有300多块钱的收入。他的儿子今年40多岁，在郑州的一家物流公司工作，但是今年生意不好，只能养活自己。
白天找不到活儿，孔李记也不会放弃，他还是会在桥下等着碰运气。晚上的时候，竞争的人会少一些，如果有老板来招人，孔李记就会跟着去干活，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但是最近这样的夜间活儿也很少，他只能回到自己的破房子里。
房子里像个蒸笼一样闷热，孔李记就把自己的铺盖搬到了烂尾楼的屋顶上住，那里会比较凉快一些。孔李记觉得自己还算健康，只要有活儿就会去干。“能挣一天是一天。”他说。
张新民这个夏天都睡在大桥下。他选了一个有井盖的水泥台当床铺，比起周围的草地要平整得多，而且晚上也不怕蚊虫叮咬。他以前租过一个200块钱一个月的房子，但是房子里没有空调，开着风扇凉席也热得睡不着。他觉得还不如在桥下凉快一些。
张新民是一个单身父亲，他有三个孩子。10年前，他在郑州做电玩城生意失败了，卖掉了自己的车，也失去了妻子。前妻带走了大女儿，剩下的三个孩子都交给了他。张新民又试过做防盗门代理，但是也没有成功。他欠了很多债务，还要负担孩子们的学费。“人一穷，亲戚就都散了。”他说。
为了挣钱养家，张新民只能做日结工。长期工拖欠工资的情况太多了，只有日结工才能最快拿到钱。但是他也被拖欠过几次。2012年，在北京昌平做包工头时，老板欠了他20多万。今年初，在上海一个工地上干活时，老板还欠着他1万3千块。因为没钱回家，张新民一直不敢见家人。“以前不认命，现在认命了。”他说。
时间久了，张新民习惯了这种生活，“只要活着就得继续。”没活儿的时候，张新民还是想找点事干，可是现在建筑行业竞争激烈，工期紧张，工价低廉。他想找一个长期稳定的活儿，“人生到这一步了，已经没有那么大精神和野心了。”
今年夏天特别热，张新民经常被晒得皮肤发红、脱皮，肩膀上的疤痕像是夏天的印记。汗水从头上流下来，流进眼睛里，让他的眼睛又红又肿，看东西也模糊，影响他找活儿。他曾经在工地上中暑晕倒，拉伤了肌肉，疼了好久，躺在出租屋里两个月不能挣钱，“总想着过几天就好了，压力很大。”他说，最难过的时候，儿子要他给20块钱修电瓶车，他只能沉默。
现在，张新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力下降了，爬楼扛钢筋的时候，累得腿都抬不起来。他现在每个月只花1000块钱维持自己的生活，剩下的都给孩子们。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郑州、一个在北京，都还没有结婚。他和妻子已经买了一套房子，还欠着老二的一套。现在，张新民偷偷地在大桥下做日结工，“结婚、买房都要用钱，不能闲着。”
李瑞新的头发是酒红色的，她特意染了这个颜色，想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一些。每天早上五点半，她就坐着5块钱的拼车到了大桥下，等待着工作的机会。
但是当老板的招工车开过来时，她总是不敢挤进去，因为周围都是一些有经验的男工人，他们迅速地围住车窗，询问价格和工作内容。李瑞新身材娇小，挤不进去人群，也不懂得怎么谈判，往往被挡在外面。
如果不抢就没有活儿可干，李瑞新每天只能剩下几十块钱。她找了半个月才找到4个活儿——那些工价低于市场价的活儿，男工人都不愿意去干，她就跟着几个女工去接。比如80块钱一天，在建筑工地上铺防尘布。“女的是小工，男的是大工，干的活不一样，他们一天能挣180多到200多。”她说。
今年三月份，李瑞新被食品加工厂辞退了。她原来在那里上班，每个月能挣4000块左右，但是厂里规定大龄女工都要走人，而她今年11月才满55岁。回到家里，她觉得“自己没用了”，两个月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无论是家政、保洁还是其他行业，都对年龄有限制。她找了熟人也没有用。
受不了这种“闹心”，李瑞新在最热的夏天来到大桥下，让日子有点奔头。中午的高温立马让她想放弃，接到的第一个活儿是去建筑工地搬铁管，一根钢管长5米，一般要4个人抬，包工头开180块要男工，她去只能给120块，在酷暑中搬了两个管子就累得喘不过气来。那天干了9个小时，她两只手磨出了水泡。
之前，李瑞新跟着丈夫跑车，在广州和厦门之间运货。有一次，在湖南的服务区停车休息时，车门被撬开了，丢了3000块现金。从那以后，每次丈夫睡觉时，李瑞新就要看着车和货物，防止有人偷东西。
后来为了照顾两个孩子，李瑞新回到郑州，丈夫继续跑车。她每天晚上十点多打个视频给丈夫，确认他安全无事才能安心睡觉。现在，两个儿子一个在郑州、一个在北京，都没有结婚，夫妻俩已经攒下第一套房，还差老二的一套。现在，李瑞新瞒着儿子偷偷干日结，“结婚、买房都要用钱，不能闲着。”
有时候，李瑞新去楼顶刷墙，有时候又搬50斤一块的水泥块，一天搬了3吨。她求着熟人介绍男人的活给自己，结果干了一天，手指头全肿了，疼得不敢抻直。家政、保洁这种稳定一点的工作，李瑞新说“没办法，人家连45的都不要了”。
7月29日，郑州下起了雨。“天热活儿不好干，下雨天还没活儿。”李瑞新在桥下站了8个多小时，依然在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