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收音机,那时的半头猪

谈古论今收音机史 2024-04-09 20:10:37

文:佚名

这种收音机是我们一九五四年为中等收入的城市家庭,比如普通干部、教员和技术工人的家庭设计的,当时称为普及型,现在是我们家的文物了。

解放前,我们中国有过大大小小几十家,或许上百家无线电厂,可是这些厂实际上只会利用进口元件搞组装。四灯机、五灯机,一直到十几个灯的落地式全波段豪华型收音机,都是利用进口元件组装的。我们没有自己的电子管厂,自己的元件厂,占领中国市场的电子元件厂商主要是美国的通用电器,以及日本的东京芝浦和日立。因此,虽然有过几个比较普及,比较流行的机型,比如日伪时期在东北和我们天津制作的东日、华北、荣亚等等,实际都是组装的。

这些机器的电路设计基本上照抄日本人的原图,是日本的低档再生机的改进型。主要的改动是电源变压器,因为日本的电源电压和我国当时的大多数地区不一样。另外就是尽可能地提高灵敏度,接收灵敏度和调谐分辨率是一对矛盾,在不增加高频或中频放大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在硬件不升级的条件下,灵敏度上去了,选择性就会降下来。但是无所谓,我国当时的广播电台少,一般不会出现影子声,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混台”,中央台和天津台一块儿说话。

这类收音机的机壳是木头的,大多数的外形有些像古典式的西洋楼,所以我们把它们统称为“木楼子”。木楼子的生命力很强,直到六十年代还有人用,文革抄家抄出来了很不少,堆在旧货商行卖。能响的四五块,不响的两三块。那时候如果有人有远见,大量收回来,现在可就发财了。只要是外观完整的木楼子,现在响不响也能卖几百块钱了。说可惜太晚啦,那时我在滨江道的旧货商行看见过一个老唱机,唱头直接连在硬纸板的喇叭上,是HMV商标上小狗听的那一种,八块钱。摆了很久没人买,最后恐怕是扔了。这东西在中国被称为“老胜利”,是唱片唱机的祖宗,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糟蹋掉了。

前几年我到北京去看纪念唱片工业一百年的展览会,全世界的主要厂商全到了,我国公家和私人的收藏也都拿出来曝曝光。但是,几百种唱机当中没有这个老祖宗,全是它的子孙后代。我们且不说它够不够世界级,它至少是集中了全国展品的大展览,很可惜,唱片唱机和声筒唱机的原始型全都是照片,只有翻拍了不知多少次的旧照片。这种老唱机可不是后来的那些喇叭花儿、那些木匣子,世界上不知有多少博物馆和收藏家已经守株待兔很多年,一心一意想买它。前不久,我在国际互联网上看到伦敦有人有一个,但是不完整,唱头是三十年代后配的,他要卖,接受五千英镑以上的报价。过了几天我再看,这人贴出了新公告:对不起,卖掉了,请不要再为此事接触我。

人类能够录制,并且可以无数次地复制自己的声音,这是文明历史的一大步,不论对谁,它不管你的信仰是什么,都是非常大的大事件。唱片,而不是爱迪生的声筒使得这种技术真正商品化,唱片唱机的历史必须从此开始讲起,然后才可能谈到从78到45等不同的转速,从钻石到碳钢再到人造红宝石等不同的唱针,从压缩得和狗吵架差不多的窄声到高保真,到立体声……所以,这个老祖宗即使残破了也至少值得五千镑,一点儿也不贵。

谁说不是呢,这就是我们的天津滨江道上扔着七八万块钱,我没弯腰捡,我和财神爷爷失之交臂了。我这一辈子正好赶上低工资高就业的全过程,如果不算退休金,我这一辈子的工资加到一起也不到五千镑。我现在可惜这些钱,更可惜这东西,但是别忘了此一时彼一时啊,那时候是文革。虽然我识货,我知道这是好东西,我知道它的价值和意义,想想自己的身份,想想我是个被监督劳动的臭老九,不敢买。

因为战乱,我在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休过两次学,所以五零年才读完书,从天津大学,那时是北洋大学毕业。那时还没有无线电工程系,只有电力与电力机械系,和电有关的几个专业全部放在这个系。毕业后,国家号召参军参干,我是参干的,在河北省无线电通讯管理处搞行政。我那时的工作是协助领导搞无线通讯工具的审批。那时可真不得了,带有高放级的短波收音机都需要经过我们审批才能用,更不必说是电台了。

所谓审批,实际上是除了公家用,一律不批准,我们那时的中心工作是防奸反特嘛。如果把这个标准延续到现在,这些遍地都是的大哥大、互联网全是非法的,你坐在家里就能和外国人说话,那可不得了。然后,五四年提倡技术干部归队,把我调到了地方国营天津广播器材厂。那时在天津有两个大型广播器材厂,另一个叫国营天津广播器材厂,主要搞军工,并不做广播收音机之类的器材,但是也叫广播器材厂。

在当时,支撑我国市场的主要机型是苏联制造的莫斯科人牌四灯机,超外差式两波段,但不是中波和短波,而是中、长波。除了没有短波这一点,这种收音机的电路和外观设计都大致相当于欧美的战后水平,是那种逢角必圆的胶木壳。就中低档机型说,这种收音机的灵敏度和选择性很好,音质音量也不错,只是在稳定性方面稍微差一些,应当说整机设计很成熟,是个好机器。

至于没短波,这一点显然适合我国那时的国情,你要短波做什么,你要收听美蒋敌台吗?但是,这种收音机有一个靠它自身无法解决的大问题——虽然是苏联和欧美的中低档机型,仍旧和我国的消费水平有差距。那时中苏之间也搞易货贸易,因此有个我们那时候只敢在私下说说的俏皮话:拿大肥猪换莫斯科人。据说这种收音机每一台折合七十八公斤猪肉,所以在我国市场的中间价大致是币制改革后的一百块人民币。这是七十八公斤肉啊,即使不打税也得卖一头大肥猪的钱。

能不能搞一种只卖半头猪,哪怕是大半头猪钱的收音机,成了我们在一九五四年的工作目标之一。设计思路是“立足国产、参照苏联、压低成本、民族特色”,后来又加了个补丁,叫做“因地制宜、简易过渡”。立足国产很简单,当时国产的仿苏电子管和其它元件已经基本过关了,与进口相比价格便宜,搞半头猪当然得用国产。参照苏联也很简单,这些国产电子管和元件都是仿苏的,执行的是苏联的全苏工业标准,立足国产当然得参照人家苏联。压低成本是硬任务,围绕压低二字,我们费了大功夫,但是怎么也压不到半头猪,于是就产生了因地制宜、简易过渡这个补丁——把标准订得再低些,变通一下。

压低成本的过程,等一等我会给你详细讲,我们先说民族特色这思路。民族特色指的是外观,收音机本身是外来的,我们搞的又是尽量便宜的普及型,机壳只能摊到几块钱,不可能给它描龙,不可能给它画凤,民族特色从何谈起,这思路有些怪。好在搞外观设计这行当的弹性大,只要给观念,设计师怎么也能对付着替你搞出来。你看这个机壳,至少有两点很有民族特色,很符合我国中等收入城市家庭当时的审美观,是他们喜闻乐见的形式:第一是对称,绝对对称,如果从中心线切开,这机壳的左面是右面的对拓。第二,既是收音机又是山水画,面板是织锦的西湖或者颐和园。织锦这东西当时很便宜,装饰性又很强,开机是会响的山水画,不开机也是山水画。

这机壳的唯一缺点是度盘玻璃受力很不均匀,实际上是浮搁着,非常容易碎,稍微一碰就会哗啦啦。所以,这个唯一缺点是致命的大问题,这个设计违反了机壳设计的基本原则。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你或者要民族特色,或者要基本原则,甘蔗没有两头甜。

为了压低成本,这个收音机有几项那时叫“采用合理化建议”的改革:第一是两灯代三灯,整流用硒堆,省了一个电子管;第二是没有电源变压器,灯丝电源靠电阻降压,高压直接整流往上干;第三是低频放大和功率放大之间利用假负载耦合,没有输入变压器;第四是功率放大是单臂,放大后带舌簧喇叭,把输出变压器也省了;第五是把只涉及稳定性或音质的元件全部去掉,达到再减什么就不会响了的程度才算完。这样搞,的确省钱,但这种合理化是完全倒退回去了的不合理化,整机技术指标连战前日本的低档机,或者沦陷时期最次的组装机型的水平都不够。那时的元件真贵啊,搞到这程度也没有降到我们预期的半头猪。

于是,只好在高频放大级打主意,把调谐用的可变电容器也省了。谁说不是啊,把它省了还怎么调台啊?再怎么压低成本也不能设计成只让人家听一个台的收音机,这是必须解决的。但是,既然敢省它,就会有办法,这办法是把电容调谐改为电感调谐,把天线线圈和调谐线圈缠在套筒上,中间放磁棒,磁棒两端拴根儿小绳子,来回拉磁棒,用改变磁棒相对位置的方式来选台。套筒是纸的,照这样中央台、天津台来回来去听,来回来去拉,来回来去磨,寿命很有限,所以是“因地制宜”,是“简易过渡”——意思是你先对付着听,过几年生活水平提高了,它也磨坏了,到时候再买好的吧。

这种收音机首批上市是一九五五年,不加运费的本地市场价六十八块钱,还是超过了半头猪。但是我买的这个比较便宜,大致是那时的半头猪。我们是本厂职工,可以分期付款,而且是内部成本核算价,四十二块五。我这家庭那时和现在一个样,始终是中等,那时候只有个我自己焊的四灯机,所以我也买了个。买的时候我觉得这机型简陋,但是外观整齐,抽空儿把电路改一改,把原来那四灯机的元件和它凑一块儿,能够弄成个好机器。但是我后来一直忙,它也一直响,就没心思动它了。

听到六几年,我买处理品元件组装了个晶体管的超外差,就把它收在顶棚上。那时我家住平房,用不着又舍不得扔的小东西全都上顶棚。七六年闹地震,倒了一面大墙,但是房没有塌,屋里的缝纫机什么的全毁了,它高高在上一点儿没伤着。然后,八零年往楼上搬家,那时我已经觉得它比较珍贵了,爱人说扔了吧,我说不能扔,一留就留到现在了。

一直有得忙,革命工作嘛,怎么可能不让你忙呢?思路打开后,除了这一种,我们又搞了面向中等收入以下的城市家庭的机型,面向广大农村的机型。这些机型比这个普及型的指标还要低,面向农村的只有一个电子管,民族特色也没了,四四方方的木头匣儿,接上比现在的电视天线还要高的室外天线,好歹能响。但是,即使是这种好歹能响的收音机,也得三十来块钱,如果折成猪,是当时的四十多斤肉。

为什么这样搞,这个问题问得好,这就需要说到我们的周总理了。周总理曾经视察广播器材厂,那时候他很动感情地讲:我希望几年后你们的收音机只卖一根扁担钱,让全国人民家家户户都有收音机,都能听到北京的声音。现在看,周总理的这个愿望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甚至在八十年代初的几年里,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家家户户都有收音机,这可不是靠我们压低成本就能达到的,更重要,更关键的是我们国家得让家家户户富裕起来,让人民有最起码的购买力。

另外还有一点很重要,那时还是电子管和大元件的天下,把成本压到半头猪都如此艰难,一根扁担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不是只卖一根扁担钱,那时的家家户户就不可能买得起。所以,真正完成这件事,需要社会的改革,但又不仅仅需要社会的改革,还需要有电子行业的技术革命,需要半导体,需要元件集成化。

现在的收音机已经不值一根扁担钱了。这变化是两头儿凑出来的,扁担那一头儿需要好木头,加工起来也比较费时费力,不断地涨价;收音机这一头儿正相反,因为电子行业的技术革命,它已经完全不算个物件了。所以,现在的情况比周总理希望的还彻底,现在是你花买一公斤多猪肉的钱就可以买个收音机听着玩儿,花两公斤猪肉也换不来扁担了。

我送给你这个收音机,也送给你一个结论吧:这机型,以及我们以后搞的很多机型的确很简陋,的确有很多设计非常不合理,但是,我们说了这么多,最后也应该有句公平话——它毕竟是收音机,它能响,它给很多人带来过欢乐。我想你能懂,这就是我的一辈子,我这一辈子活得不太好,但是因此还值得。

编辑+配图:收音机评论译介 来源:广播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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