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碧秋是泾县人，寄居在南昌。原先，他的父亲以孝廉的资格出任过南昌郡的地方长官。 父亲下世后，一家人也没有再回原籍去，老孝廉为官廉洁，死后家里一贫如洗，陈生对此倒不介意，他整天给人抄抄写写，借以养家糊口。

陈生虽然很穷，却交了一位富朋友。这人叫吴子登，是个翰林。

他们两人经常在一起交流学问和文章，借以相互砥砺。

这吴子登很喜欢从西方传来的一些东西，学习西方国家的方言文字很起劲。

陈生对此颇不以为然。他对吴子登说：“做大事的人不该亲自干些细小的事务， 自古以来就有懂外国话的，叫做‘舌人’，他们不过是供人驱使的差役罢了。 你既然精通他们的文学 ，何不研究他们的一些专门的学问，将来著书立说 ，传之于后世，到那时岂不功名遂了吗？”

吴子登听了陈生的劝告，于是对西方的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认为这化学可以弄清万物本源，探索各种奇特的奥秘，又能用它来致富 他还向陈生传授了一些化学知识。 不过，陈生更喜欢而且精通照像的技术，在这方面反而超过了吴子登。

这天是三月三日，是青年男女春游的日子。

南昌的西关有一座摩尼寺，相传是六朝时的建筑物 在中央大殿里，两侧各有一排较小的佛像，一个个正襟危坐；中间有一尊铜铸镏金的大佛像，高达一丈六尺，手里捧着一轮日头，金碧辉煌，蔚为壮观，吸引了许多游人。

而这座大殿后边的后殿却经常锁着， 不放游人进去。陈生和庙里的住持很熟，他央告住持一定要让他进去看看。

住持碍着面皮没办法，只得派一个小和尚领着陈生，悄悄从后边开了锁进去。

进得后殿，但见许多人工制作的各式积压样的花树，真是五彩缤纷，珠光璀璨，光怪陆离，目不暇接。

在花树下面，有百十尊陈生从来没有见过的佛像，它们或坐或立，或起或卧，千姿百态，栩栩如生。

恰好在殿角处，有一股日光斜射过来，照在这些花树和佛像上，更加增添不少光彩。陈生观赏了一番，临走时又用照相机照了一张，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回来之后，陈生却遇到一桩意想不到的怪事：他把照片洗印出来一看，上面除了百十尊佛像之外，竟然还有一位女子。

只见她浓妆艳抹，皓齿明眸，手里拿块罗帕，正微笑着向他暗送秋波呢。 陈生不禁大为惊讶，回想当时后殿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她怎么会到照片上来了呢？陈生左思右想也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这件怪事竟成了不解之谜。

于是，他索性专把这女子的像放大重印一张。这么一来，女子的眉眼越发清晰，显得更加妩媚了。陈生想道，这一定是天上的仙女化作了形来尘世游玩的，否则人间那有这样的丽人呢！想着想着 ，便产生了要亲自会会这位女子的念头，可又明明知道这是难以实现的空想。这种矛盾的思绪使他整天茫然若失， 更加感到一种莫名的痛苦。

朋友们见他天天这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劝他去苏州一带游历一番，借以开阔一下胸襟。 他们各自送了一些路费，凑在一起约有百十两金子，陈生感激地说：“这些就足以称得上是豪富了！”

待到整装上路之后，陈生却忽然动了求取功名的念头儿。盘算着要进京城参加次科考碰碰运气。

于是他变了主意，不再到苏杭二州去了。他坐轮船从浔阳到南京，找了一处秦淮河上的水上楼台住下，每天在利涉桥一带观光游览，聊作消遣。

这天，他正在智慧头漫步，忽然一家船家模样的人走过来给了他一张大红请，并告诉他说：“我们蔚山庄的主人特意请先生您去赴宴，派我驾船来迎接大驾。”

陈生看了持请上客人的名字，没有一个认识的，而他自己的名字竟赫然居于首位。他觉得素不相识的，去打扰人家不好，便准备推辞掉算了。 但这船家邀他的心却非常恳切，他感到盛情难却 ，只好坐上船出发了。

小船沿着弯弯曲曲的水路前行，似乎离要去的地方还很远。 不过一路上波光云影，枫叶荻花，倒也风景宜人。

走了两个时辰以后，小船穿过一片芦苇，又过了一道石桥，面前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山洞， 上面的横额上写着“苣蔚山庄”三个大字。

一进山洞，就看见一座石峰迎面立着，象一道屏幢似的，来到跟前却峰回路转，顿时豁然开朗，使人觉得别有一番天地。放眼望去 ，一片片茂密的竹林，一处处百花盛开的草地，显得这里异常幽静。 见此妙境，陈生不禁手拍船桨连声称快。

又大约向前走了一里多路 ，河面渐渐宽阔起来，一片烟水苍茫， 几乎望不到边际，远远看见许多高大华丽的屋宇巍巍矗立在岸边。 船只沿着河道又拐了几道弯之后，已经来到屋的门前 ，这里有桥有亭，环境十分开阔。

登岸之后，船家拿着帖子进去通报。立即出来一位老家人把客人迎了进去。 陈生相跟着来到大庭前面，登上一级级的台阶，但堂上却空无一人。 正在纳闷，忽然从屏风后面走出两个小丫环。 向陈生说：“主人让我们请贵宾到内室相见。”

又过了好几道门，几个人登上一座绣楼，房门左边的牌子上写着“白红鸳阁”五个字。丫环卷起绣帘，陈生见里面有一位女子正在斜依在胡床上翻看着一本画册。

他急忙退后几步推辞说：“这是主人家的闺房，我岂敢擅进呢！”丫环说：“这位正是我家诗主，她特设便宴请先生小饮，请不要推辞才是！”陈生这才进屋向女主人躬身施礼。女主人急忙站起身来，向陈生深深道了个万福。然后各自落坐。

陈生一见这位女子，就觉得似曾相识，就象久别重逢一样，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询问她的姓氏。女子说：“我姓孙，字韵卿。少年时住在鹿城，直到去年才来到南京。因为和先生有夙缘，故特意把您请来。先生还记得咱俩在摩尼庙后殿相会的事情吗？”

经她这一说，陈生才恍然大悟，一下子想起那张照片的事来，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疑心自己眼下是遇到了仙女，于是便正襟危坐，惟恐有半点越礼之处，女子见他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便笑着说：“先生为什么前倨而后恭呢？我也是一个凡人 ，只不过小时候学过隐身术，又掌握了金、木、 水、火、土这五遁之法，我能看到别人而别人看不到我。 我当初学这些也并非为了别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躲避兵灾罢了。先生是否也想学一学以备不测呢？如果想学 ，我愿意悉心传授。”

陈生赶紧欠身连连表示愿意受教。

女子进屋取书去了。 陈生便随手拿过桌上的画看起来。 见封面上写着《百美图》三个字，里面都是一些女子的肖像。这位女子的像就放在第一个 。

他细看女子这张像片 ，原来正是他在摩尼庙后殿拍了又回家放大洗印的那一张，不由得大为惊奇。 再往下看，却一个也不认识了。

正在纳闷，女子已经从里屋出来了。她见陈生手里拿着画册，马上向他要了过去，说道：“这里边的奥秘只有当事人自己才可以知道，是不能让外人看的！”

陈生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不觉面红耳赤起来，半晌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过了一会儿，女子却又羞涩地说：“我早就想和郎君会面，只因自己的行踪如行云浮萍一般，过去一直未能相聚。 这里是我的别墅，绝没有外人来的。先生住在这里，先稍微平息一下尘世带来的气息。 您命注定不是功名利禄中的人，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跑到京师去，白白地奔波劳碌呢！ 您可以写一封信给亲戚朋友，假托养病，说要在南京小住一段时间，让我的从人先骑快马送信回去，免得他们悬挂，我愿意和郎君结成百年之好。 这样，你在客居中也不至于寂寞。只是邂逅相逢，便提出要和您结为夫妻 ，怕被您嫌弃啊！”

陈生听女子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顿时就象获得了最高的奖赏一样，忙不迭地把自己大襟上佩戴的玉鸳鸯解下来，双手交给女子说：“小生敢不从命！仅以此作为信物。如能和您结为伉俪，我一定至死不生二心！”

女子朝陈生嫣然一笑，从怀里取出一颗明珠赠给陈生，说道：“此珠能消去墨迹，如果临时写错了字，用它擦一下便可不留痕迹。 这是笔墨中的至宝，您好好收藏起来，将来自有用处。”接着，女子便吩咐在楼下摆宴。

席上的许多山珍海味，异馔佳肴大都是陈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所饮的酒更是甘甜醇芳，沁人肺腑。两个人对饮了一会儿，女子说：“默默地饮酒不能尽欢，可以叫桃枝、柳枝出来同歌一曲，聊以劝酒。”

不大一会儿 ，进来两个未成年的丫环，都生得姿容艳丽，娉娉婷婷。两人各抱一只琵琶，围轴拨纺弦，脆如裂帛。 她们边弹边唱，两个人的口型动作都丝毫不差。 陈生连连称妙，瞪着眼睛都要看呆了。

女子指着这两位少女说：“等她们再稍微大些，便都送给您做妾好吗？”陈生听了 ，只是低头微笑着未置可否。

宴席直到深夜才散。 陈生和女子双双步入洞房，就这样做了夫妻。婚后，夫妻互相恩爱。 女子本来就精通诗书，又长于书法，尤其是深得作画之妙。

每当百花盛开的早晨或皓月当空的夜晚 ，或者夫妻二人吟诗联句，或者由妻子泼墨作画 ，两人志趣和谐，堪称鸾凤和鸣。

就这样，他们共同生活了几年。 陈生和女子只是在园中游玩，从来没有出过庄界。 即使在水上泛舟，采采莲蓬，摘摘菱角 ，也只是在附近的这一片水域之中。

在这其间 ，女子也没有一个姊妹和她互相往来，陈生觉得很奇怪。 后来，那两个小丫环长大了，更加神采照人。女子果然让他俩都做了陈生的侍妾。

尽管如此，每当年终岁首之际，风雨长夜之时，陈生仍然思乡心切，心绪不宁 ，很想暂时离别妻子回家探望一下。

这天，他正要和妻子商量这件事，话还没说出口，女子便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她说：“郎君要想回家，现在倒正是时候。 只是我们再想见面，可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陈生说：“我去一下就回来，最多不过一个月的离别罢了，贤妻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女子只是强颜微笑着，也不做解释。她让丫环拿出一本历书来看了看说：“明天正好是个黄道吉日，就送郎君上路吧。”说完，她就吩咐厨娘早些准备行的酒宴，说这样免得临时置办不适合丈夫的口味。

这天夜里 ，夫妻两有说不尽的缠绵情话， 两个人都陷入临别的伤痛之中，整整一夜都没有合眼。 女子的眼泪簌簌地流个不住，把枕头都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有一只乌鸦在窗外的桑树尖上连叫了三声，然后张开翅膀向西边飞去了。

女子听了之后不禁双眉紧锁，她沉思了片刻对陈生说：“郎君回家以后，定有一位富贵之家的女子嫁给您， 你们俩开始还可以，但始终感情很难融洽。 你以后事事随心如意，只有这一件事不能说是个缺陷。 希望您把心放宽些，好自为之吧！”

说话间， 丫环进来说酒宴已经在“绿萼梅轩”旁边摆好了。两个来到席上 ，陈生见这次盛宴比才来时的那一次还在丰盛。

夫妻俩相对而坐 ，两位爱妾陪坐一旁，仍然是弹着琵琶唱着上次那首曲子。 这一次声音显得十分凄凉 ，再合着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琵琶声，更加感人心脾。 陈生听了十分动情，惜别的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滴落下来。

女子用碧玉杯斟满了红色的酒浆，酒浆的颜色象琥珀一样晶莹。 她说：“请郎君饮下这一杯，就可以平安地回到您的故乡 ！”

陈生双手接过来一饮而尽，顿时觉得非常困倦，便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自家的书房里。

后来，陈生果然娶了一位富人家的小姐做妻子。他们家曾经遭到一次盗贼的洗劫 ，陈生却巧妙地保全了自己的性命。 有的人说，他在这场灾祸中使用了隐身术。 陈生和这位小姐结婚后，开始还算得美满。

但时间一久，小姐仗着自己娘家的门第高贵，全不把丈夫放在眼里，因此夫妻俩时常发生口角。 最后，陈生终于忍不下这口气 ，便弃家舍业，只身跑进深山里去，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