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丨吴柯沁
记者丨徐爽
编辑丨杜雯雯
在马拉松赛场上,一个形象的比喻是,“兔子”如同奔跑的提示器——而扮演“兔子”角色的人,通常会佩戴蓝色或粉色的兔耳头饰。
兔子,是马拉松配速员或领跑员(Pacer)的另一种叫法。对于参赛跑马的选手而言,兔子的存在,可以帮助自己稳定跑完全程,在合适的节奏下冲刺个人最好成绩。
由赛事官方指定的兔子称为官兔,他们通常是经验丰富的跑者;由跑者自己选择的兔子称为私兔,可能是朋友、教练或其他跑者——私兔更具个体化和定制化,对选手的身体状况和目标需求有更深入的了解,可根据个人需要调整配速,提供具体帮助。
在国际马拉松比赛中,私兔是一种常见的辅助角色,近些年国内私兔的身影也频频出现,且成为马拉松文化的一部分。本文邀请了三位私兔跑者分享自己的经验和故事,他们同为马拉松爱好者。
2023年10月29日,济南,2023济南(泉城)马拉松在济南市历下区鸣枪开跑,配速员冲向终点。在他们或长或短的私兔经验故事中,有人在官兔、私兔的角色切换里,积累了丰富的知识,无论对于配速、补给还是参赛原则,都颇有专业见解;也有因为热爱马拉松选择从大厂辞职,认为“付费私兔势必成为未来趋势”的年轻人。
更为特别的,是一位给视障人士担任私兔工作的志愿者,他的愿望颇具理想主义:如果全中国3300个县,每个县都能有一个助盲团就好了。
以下,是三位受访者的口述:
“一些跑者忘记了自己跑步的初衷”崔若飞 34岁 跑步5年 资深私兔
大型赛事活动的官兔、私兔我都当过不少。其实兔子的角色很必要,不止在比赛中,也贯穿于日常训练中。我组建了一个以“破三”(跑完马拉松用时少于3小时)为目标的五六人小跑团,每周三进行长距离拉练。
如果有人想找我做某个赛事的私兔,我需要提前至少一两个月沟通,这是一套基本的工作流程和原则。
首先,我要了解他的身体状况,比如近期是否受伤或有无历史性伤病。其次,我会通过他的训练表现进行整体评估,包括过去一年是否参加过比赛、最佳成绩、每月跑量和平均配速,以及最近几周的训练完成情况。
大部分请私兔的跑者都是想突破成绩,这就建立在身体超负荷状态的情况下。我的理念是,任何比赛或运动,作为业余爱好者,首要目的应该是能安全回家。我都会跟带跑对象说,不管怎么跑,先去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
在比赛当中,私兔的配速一定要稳定,不宜过快或过慢,因为匀速跑步的体力消耗较少。理想状态是,私兔和带跑对象的步频完全一致,“同频共振”地跑起来会更省力些,这只有在一起跑多了才能做到。
一般情况下,私兔在带跑对象身前的1至2个身位,有时能帮他挡风。遇到一些马路拐弯处,私兔会在前面提供一个最短路线,即弧线的切线距离。
赛前,我们就要制定好补给策略,约定在多少公里处分别补能量胶、盐丸,喝水、饮料等,以跑者平时训练的情况作为参考,避免因为补给不够充分,带来运动上的拉胯。
如果现场气温较高,大家通常会采取喷淋等方式给身体降温。我会帮忙代拿用于冰敷的海绵和水,但通常不会帮对方浇身体,因为浇多少,浇的角度这些细微之处,可能都会影响到他的状态,只有跑者自己知道哪一块皮肤更需要浇。
赛中,我会随时和带跑对象沟通体力分配:遇到下坡了,在保证配速的情况下,提醒他尽量不超速,更多是享受体力的恢复;上坡时,把下坡节约出来的体力用回来,跟上配速。这样能实现体力更均匀,发挥更佳的竞技状态。
所以在现场,私兔得积极沟通选手的体能情况。开跑两三公里后,要观察跑者的呼吸是否出现急促或不均匀,以及脸色变化,这意味着心率也可能上升,保持高频心率的长时间运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很难做到。
运动手表虽然可以提供一些实时心率、步频等数据参考,但它有时可能出现滞后或不准确的情况,还需有人结合现场状况,去评估是否有异常。
天气状况是可能会影响体能的因素,例如高湿度会导致汗排出来之后,附着在皮肤上面淌不掉,对人的影响很大。
去年北京通州的一场马拉松比赛中,一名私兔朋友带他的邻居跑,按理来说他们属于已经很了解彼此,但在实际当中,带跑对象受当时赛道的天气影响,体能消耗比往常更大,最后冲过终点时昏迷过去了。类似情况在今年盐城马拉松比赛中也出现过。
2023年的句容马拉松,我为一位朋友当私兔。她能力很强,在跑步过程中,我发现她呼吸有问题,开始提醒她,一定要量力而行,如果没办法破三,可以降速。我们应该在完赛的情况下再讲求突破。
崔若飞不过,私兔提供的帮助也是有界限的,带跑对象必须独立完赛。去年南京马拉松有个很厉害的选手跑进前十,但被拍到私兔在最后阶段有推着她走,最后官方取消了她的成绩。我认为私兔不应在身体上帮助他人比赛。此外,从安全角度考虑,这种做法也不推荐——如果跑者需要被推着走,说明她的体力几乎耗尽,这时再推可能会引发问题。
国外的马拉松起步相对更早,在美国、日本、澳大利亚等跑步文化盛行的地方,职业私兔很常见。目前国内私兔大多是偏公益性质,没有太多的商业化,大部分私兔都是兼职或者作为第二职业,很多跑者请私兔的酬劳可能都不是付现金,比如结束后送一双鞋等。
如果国内私兔想要职业化、正规化发展,那必须得有足够的薪资,否则没办法维持正常生活。按照目前国内马拉松比赛的频次,每月4次,机票、报名费等成本在13000元左右,按照5000元左右的月收入标准计算,平均下来每场比赛酬劳得在4000元左右才合适,但目前国内马拉松的发展尚难达到这个薪资水平。
职业私兔接单是正常的事情,只要合理、合规、合法就行。当马拉松发展到一定阶段,对私兔的需求肯定会越来越多,市场会越来越大。现在我国正规的马拉松比赛,官方也会给一些高水平运动员请外国籍的私兔,并给予报酬。未来随着马拉松文化的发展,职业化跑者越来越多,私兔应该会是一个比较常见的职业。
现在,一些跑者忘记了自己跑步的初衷,更多是在卷跑量、卷成绩,这跟“全民运动”的宗旨有一点偏离了。跑步应该是健康的,跑得开心,有获得感,不能把跑步当做一种负担。跑步是一项很公平的运动,你付出了多少,它就能回报你多少。
“付费私兔势必成为未来趋势”李先生 28岁 大厂辞职做私兔
在大厂工作近三年后,我决定辞职。这或许和我跑马拉松有关系。运动会激发自己追求自我实现的愿望,追求PB是一个连贯的过程,从跑得很慢逐渐跑得很快。
而在大厂里,我做的一切东西都跟我没什么关系,即便做得再好,当变换了后面的工作时,其实又是从0开始。我不太想去做一个火箭上的螺丝钉。
我从大学三年级开始跑马拉松,目前总共参加了27场,今年已经参加5场。最早我对私兔有些偏见,感觉他们像服务员一样,本质上不过是一些厉害的男性“带妹上分”。直到经历了2023年在信阳的一次比赛,我才意识到,私兔其实是很重要的存在。
当时我结识了一位从武汉而来的网友,我们同龄,成绩也相近,相约组团跑,以保持节奏和配速。起初,我跟着他跑了一段路,感觉他的配速不是特别稳,就换我在前面领跑。
那天赛道的坡比较多,而且很晒,逆风时阻力很大,我是在正前方破风的人,能帮后面的人省力很多。领跑到30多公里时,我感觉自己好像“撞墙”了——跑不动,肌肉疲劳、酸胀,心理也产生极大的抗拒,于是选择让网友自己跑,我降速完赛。
武汉网友那一场跑得很好,PB(Personal Best,个人最佳成绩)了十多分钟,这很厉害。两次交换领跑让我切实感受到,其实私兔相对被带跑的人,多费了很多力,对于成绩的功劳很大。我也想过,如果当时是别人带我,我可能不会跑崩。
今年在郑开马拉松比赛上,我感受到私兔给予的情绪价值。那次,和我非常亲密、相熟的一个郑州网友也来参赛,当时他刚感冒恢复,状态不太好,于是他决定这场自己不跑,带我和另一个朋友跑。
李先生那天太阳也很晒,跑到15公里的时候,手表显示我的心率已经很高,我说我要崩了,他说别看手表,你感觉自己现在怎么样,如果你觉得你的呼吸、你的肌肉、你的关节都没有问题,你就大胆跑,不要太拘泥于手表给你的反馈。
平时我们常说相信体感,但在实际过程中,没有其他抓手时,很容易陷入对手表的心理依赖,数据说是什么样的,便觉得自己肯定不行了。但那时候,一个信任的朋友,给了我一种非常具体明确,也很亲切关怀的指示,这对我来说更容易相信一些。
那场我跑得很好,PB了9分钟——是非常大的进步。我们后来一起去开封吃饭庆祝,喝酒聊天。5月份的兰州马拉松,我又被一位健将级别的朋友带跑。兰州是亚高原地貌,海拔1500米,不容易跑出好成绩。但在他的帮助下,我突破了自我。
我几次私兔经历都是朋友之间的,带或者被带,是基于缘分和感情,而不是业务,也很难谈钱。后来我开始运营自媒体,有一些影响力后,我想尝试成为中间人,帮朋友将他们的跑步能力变现。与陌生人交易,就是明码标价,提供标准化的服务。
我接的第一单,是帮一位目标破三的客户找合适的私兔,当时定价3000元。这个行业不是很透明和公开,各种交易平台上有很多类似的,价格有高有低。我参加了20多场马拉松,凭我个人的经验,1000公里以内的跨城市,差旅、机酒加报名费,至少得2000多块钱,我觉得定价3000块钱并不过分。
这一单我没赚钱,出发点是交朋友。每成交一次,能认识一个水平非常高的私兔,和被带的跑友,也是非常不错的。在当代社会,愿意通过花钱获得更快速、有效服务的大有人在,付费私兔势必成为未来趋势。
“我们等于是他们的眼睛”宋海峰 49岁 视障私兔8年
比起私兔的称呼,我们通常称呼自己是志愿者,当然我们的工作内容相对更细致些。
视障人士的私兔,责任更大,带跑对象不能摔,但凡摔一次,视障人士可能就会对跑步这件事充满恐惧。路上有凸起或凹陷的井盖、减速带、因为泡水下降的地基、工程车上撒落的石块、被剐断的树枝……他们避让不及,踩上去都容易摔倒,我们等于是他们的眼睛。
一些视障人士可能几十年都生活在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小空间里,要么居家,要么就待在工作的按摩店,几乎不走路,腿部肌肉软得像豆腐块,走100米都很累。视障人士来跑步,我们先陪着他们走500米,逐步增加到1公里,待腿部力量增强后,再开始陪跑。
跑步本就是高风险的活动,特别是在从短距离跑向更长距离进阶的过程中,受伤的可能性很大。受伤后,一两个月内都跑不了,还得承受伤痛。大部分视障人士基础较差,跑步受伤的概率也很高。
因为视障人士无法看到自己的路线和腿型,跑步时可能会出现与常人不同的动作,例如抬头夹肩、晃肩或驼背,抬腿时呈现外八字或内八字,他们的脚可能内翻、外翻或有扁平足。由于缺乏运动,视障人士也常常面临多种慢性病,如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和眼压问题,因此我们也需要关注他们的体检报告。
2015年,我认识了视障跑者何亚军,开始在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陪他跑步,并陪他参加了次年的北京马拉松。此后,奥森公园成为我的一个根据地,我开始在这里组织和帮助一些视障人士进行跑步训练,并成立了助盲跑团。
这8年,我们帮助过的视障跑者增长到600多名,志愿者也增至2000多名。作为培训负责人,我大约培训了1000多名专门为视障人士服务的私兔志愿者。
我们训练的频率是一周两次,通常在周三和周六早上。一个视障人士真正能够参加马拉松,付出的时间不一样,快的话训练6个月就能跑半马(约21公里),一年跑全马(约42公里)。
600多位视障人士里,大概只有几十人可以跑半马,20多个能跑全马,并且他们可以跑得比健全人还好,当然这里也有天赋因素在。事实上,能跑20公里的健全人也很少,因为骨骼发育、身体平衡和肌肉耐力等先天性问题。
跑完马拉松并不是我们的目的,跑步实质上是为了促进视障人士的身心健康,马拉松是激起他们的勇气和信念的一种方式。许多视障人士以前不爱说话,生活中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也缺乏情绪波动,最多就是有时会受到别人语言上或行为上冷不丁的刺激。他们出行不便,生活中难以感受到快乐。
参加比赛后,跑完一出汗,体内释放出的血清素和内啡肽可以让人感到愉悦,他们变得爱说笑,性格也渐渐发生变化。并且跑步能有效改善重度睡眠问题和轻度抑郁,对于起点较低的视障人士来说,这有更明显、积极的效果。
视障跑者都会预定陪跑志愿者,对于我们来说,能被选中是相当荣幸的一件事,若被好几个跑者选择,说明自己是让人放心的存在。
马拉松比赛出发的时候有3万多人起跑,人太多了容易撞着,我们得前后左右保护着跑者,分主陪、副陪、三陪、四陪,主陪牵助盲绳,副陪在跑者旁边,三陪、四陪位列前后。跑步时,他要喝水,我们给他取来,拧开瓶盖;要吃香蕉,我们会剥好;遇到上厕所,我们代他排队。
比赛有各种突发情况都是很常见的,比如闹肚子了,没睡好,天气太热……但很多视障人士不舒服也不说,总是忍着,他们怕麻烦人,影响了他们的比赛,有人连想上厕所都不好意思说,因为觉得要4个人站着等他。
宋海峰我们所有视障助跑志愿者都清楚一条铁律:在赛道上,一旦视障跑者体力不支或要求退赛,不管志愿者为这次比赛做了多少准备工作,当下都必须陪着他直接退赛,这意味着志愿者自己也不要成绩了,“我陪你上收容车,我不要这场比赛的任何回报了”。
这是很难得的。因为现在能抽中跑马拉松的名额也不容易,志愿者和视障人士是共同训练了两三个月,又坐着飞机或火车去那么远的地方,谁不想跑完,拿个奖牌呢?
在帮助视障跑者期间,我也交到很多不错的朋友。在奥森公园,99%都是外地视障人士在跟着我们跑步,他们大多来自按摩推拿店,北京本地的视障跑者很少,周玲姐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一名北京人。
周玲姐以前在积水潭医院当护士,20多岁时她的眼睛出现病变,什么都看不见了,医院就让她做接电话客服,直至退休。周玲姐特别热爱生活,常去全国各地旅游,学习诗朗诵、英语、播音、跳舞,和视障人士一起“看”电影。五六年前,她来我们这儿跑马拉松,训练的时候两两随机配对,正好轮到我陪她跑。
跑完后她说,也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就问我喝不喝酒,要请我喝白的。有一次跑步她蹲下来系鞋带说,你看我这个鞋带松了没松,我看了一眼,挺好的,没松,她一下就不干了,说,你没见我今天穿了一双新鞋吗?我快笑蒙了,赶紧说怪我不懂事,从今往后你穿新东西我就使劲夸你。
每次周玲姐来奥森公园训练,都带一个大腰包,里面简直“装了半个超市来训练”,有水杯、盐丸、巧克力、能量胶、助盲绳、冰袖、信用卡、存折、房本……腰包里面能变出好多东西来,她时不时还爱逗个乐。总之,她说自己是“叮当猫”,微信名也是这个。
她是一个特别热情又善解人意的人,我很难在健全人里找到如此细腻的人。她有种魔力——相处时,本是我想照顾她,不知不觉地就开始和她分享自己的困惑,她反过来把我给安慰了。
2022年北京马拉松中签后,周玲姐跟负责人说:“我、我就紧张,我、我、我腿肚子总抽筋,哪哪都不舒服,这可怎么办啊?”名单下来,知道我陪她跑后,她说立即就不紧张了,腿肚子也不抽筋了。她曾说我是她最合适的私兔。
比赛期间为了给周玲姐鼓劲加油,我们主副陪两人一左一右,不停地跟她讲话,介绍路边的建筑和风景,随时问有没有不舒服的,是否需要喷点云南白药,再喝点水。周玲姐刚说肩膀有点紧,瞬间四只手搭上来,开始做肩膀按摩。我们尽己所能想帮助周玲姐缓解难受和突破极限,只要她再坚持一分钟,就距离胜利的终点更近了一分钟、一公里。
前年我陪周玲姐圆满完成了北京马拉松之旅。我太开心了,比自己跑马拉松还快乐。我们为她做了一面长达15米的横幅,七八个人根本拉不住,在鸟巢那里拉开拍照庆祝。
我们还帮她争取到了第十届紫禁城马拉松的名额——围着故宫一圈4.2公里,我们跑10圈。当时我请了40多个人陪她跑,最后我们拿下了冠军,这件事挺轰动的。那一年正好是她和我的本命年。
视障助跑8年,我遇到过瓶颈——盲跑的场所环境、服务人员不可能无限制地增加。按照1%的致残率来说,北京至少有23万视障人士,但我们团队现在只服务了600人。而且奥森公园位于北五环,公交、出租车、地铁半径只要超过一小时,视障人士就几乎没法来训练。未来我更想做成去中心化的跑团,如果说北京是一张棋盘,我希望每个网格内都有个可以跑步的公园,和一组陪跑志愿者。
我现在致力于推广助盲跑团在全国各地落地,做一些助盲跑队伍建设、培训管理的工作,全中国有3300个县,要是每个县都能有一个助盲团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