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百晓生编写的《兵器谱》就是江湖武功排行榜。尽管在小说情节中，排名第一的天机老人输给了排名第二的上官金虹，上官金虹又输给了排名第三的李寻欢；《兵器谱》的权威性和专业水准，基本上还是江湖人公认的。

百晓生本人，是小说第一部的小Boss。他参与了林仙儿、心鉴盗取少林寺藏经的阴谋，并诬陷李寻欢是梅花盗；最后他们阴谋败露，百晓生死在了“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之下。

本篇要讨论的问题是，假如我们不知道百晓生做的上述坏事，仅凭他编写《兵器谱》这一点，能否判断他是坏人？

阿飞就是这样判断的：

阿飞道：“百晓生？百晓生是什么人？”

林仙儿笑了笑，道：“这人乃是世上第一位智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而且据说只有他能分得出梅花盗的真假。”

阿飞沉默了半晌，忽然张开眼来，瞪着林仙儿道：“你可知道世上最讨厌的是哪种人么？”

林仙儿似也不敢接触他锐利的目光，眼波流转，笑道：“莫非是赵正义那样的伪君子？”

阿飞道：“伪君子虽可恨，万事通却更讨厌。”

林仙儿道：“万事通？你说的莫非是百晓生。”

阿飞道：“不错，这种人自作聪明，自命不凡，自以为什么事都知道，凭他们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的命运，其实他们真正懂得的事又有多少？”

林仙儿道：“但别人都说……”

阿飞冷笑道：“就因为别人都说他无所不知，到后来他也只有自己骗自己，硬装成无所不知了。”

“你……你不信任他？”

阿飞道：“我宁可信任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林仙儿嫣然一笑，道：“你说话真有意思，若能时常跟你说话，我一定也会变得聪明些的。”

阿飞的这种直觉或偏见，我很喜欢，并且赞同。

“万事通”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就是你在网上经常看得到的那种，什么领域的话题都能聊，振振有辞头头是道；并且结论掷地有声，立场斩钉截铁。

你或许会觉得他真的很有学问，很厉害。

直到某一天，他聊到了你自己专业领域的话题……

或是某一天，他面不改色地站到自己先前立场的对立面，同样振振有辞头头是道，掷地有声斩钉截铁，就像连岳老师。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话说回来，《兵器谱》的水平是很高的，百晓生的业务素养不是现在的“万事通”能比的。

尽管如此，有人认为，单凭他排出《兵器谱》并且公之于众这件事，就能断定他心怀叵测。

为什么呢？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之人普遍争强好胜，也爱好名声。对于没成名的人来说，挑战《兵器谱》上的成名人物，是成名的捷径；上了《兵器谱》的人，又会想要追求更高的名次。因此，围绕《兵器谱》上的名次，会发生无数的争斗，让深陷其中的人为此丧命。

百晓生身为“世上第一位智者”，会看不到这样的悲剧后果吗？因此，他编写并公布《兵器谱》，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所以他铁定是坏人。

在我看来，这个观点很有道理。但是，还是值得展开来辨析一下。

有这样几种可能性：

一、百晓生作为一位高水平的专业武评家，编写并公布《兵器谱》，是有意要引发武林纷争，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真的是“一盘大棋”。虽然我不知道百晓生打算从这盘大棋中得到什么（或者，他只是喜欢观赏大家争斗？），但我觉得他确实挺坏的。

二、百晓生作为一位高水平的专业武评家，曾经默默无闻。他编写并公布《兵器谱》，是为了蹭上各大武林高手的流量，抬高他自己的身价，为自己挣得江湖地位。事实证明，他做到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表示理解。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坏的。

三、百晓生作为一位高水平的专业武评家，长年勤勤恳恳地作研究，最终公布了他的研究成果《兵器谱》。此外的事情，比如公布《兵器谱》会引发什么，会为自己挣到什么，他一概没有考虑。

那么，他就是一位可敬的研究者，他的《兵器谱》为这个江湖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或许，这样的百晓生，在研究之余忽然想到：公布《兵器谱》会引发武林纷争。于是他就有了顾虑，想要终止这项研究；或者，他打算把研究成果秘不示人……

百晓生老师，如果您这样想，那我就想跟您聊几句了。

科研成果，公之于众以后，人们会通过各种方式使用它。这些使用中，有的会对社会有利，有的会对社会有害；有的看上去有利后来被证明有害，有的看上去有害长远看来反倒有利……

作为一个研究者，无法预见到这一切，也无法为这一切负责。

刘慈欣《球状闪电》的男主人公，想致力于那种“只会造福人类”的科学研究。他研究的是龙卷风预测，成就斐然。这样，他就为人类预防自然灾害作出了贡献。

这项研究，看上去很美，只会对人类有好处，没有害处，是不是？

然而，能够预测，就离能够控制、制造不远了。小说中的美国军方，利用了这位男主的成果，把龙卷风当武器，袭击了中国航母。中方因此遭受惨痛的损失。

《兵器谱》会引发武林人士争斗，这乍一看是坏事。但是，以武功排名为目标的争斗，起码看上去得是公平的单挑。假如江湖上本来就少不了争斗，那么和团伙血拼、阴谋诡计比起来，公平单挑是不是烈度较小、后果也比较可控？

您瞧，在一个《兵器谱》风行于世的世界里，作为堂堂金钱帮帮主的上官金虹，动用各种资源来碾压、消灭李寻欢的办法应该多得是。可是他竟然选择和李寻欢单挑，主动把自己其他方面的优势抹平。

或许，这个江湖世界中的大Boss就是如此桀骜不羁？那么，对于塑造这样重视单挑的时代环境，《兵器谱》是不是也有一份功劳在内？

百晓生老师，我也不是劝您发表《兵器谱》。我是说，无论发表以后这个世界会往哪个方向变化，我都不会怪您。您这学术成果永远值得我尊敬。

总之，从动机上看，百晓生未必是坏人；

《兵器谱》对世界格局的影响，也未必是坏的。

混过学术圈的人都知道，学术期刊要上档次，得比“影响因子”；而“影响因子”呢，就得靠期刊之间互相引用、要求作者本人引用等方法，“花花轿子人抬人”地刷上去。这个就和《兵器谱》中的排名很不一样：后者，必须靠一场架一场架地打上去。

前些年，《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等6家期刊因为影响因子数据不足，被踢出“核心C刊”目录。对此，同济大学的孙周兴老师表示，这就证明了我们优秀，因为我们坚持不参加影响因子造假勾当。“不玩了总归可以吧？”

孙老师的观点当然很正确。自然地，会有人评论说，这属于“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这其中，有的可能是学术圈外人，不懂事，我就不去说他。还有的，很大概率就是这种人了：做着最低贱的事，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当然，我还是通情达理的。低贱的事需要人去做，不然怎么为年轻人争取资源、创造土壤？

如果您是出于这样的觉悟而去做“刷影响因子”这类事，那么请受我一拜吧：难为您忍辱负重了。

【小李飞刀读古龙】作者：李探花，哲学博士。专业读书，爱好围棋。古龙是我的哲学启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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