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铺在桌上的一张素描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一间狭窄而陰暗的房间里,躺着三具尸体。右上方的尸体趴在墙边,脑袋撞碎了,从衣着判断是个男人。在他身旁不远处,另一个男人蜷缩在血泊中。屋子中间跪了个女人,她仰面朝天,惊愕与恐惧凝固在脸上,仿佛对死亡的到来毫无准备。
我把放大镜挪到她的胸前:一根黑色的针状物斜斜地贯穿了躯体,将她钉在地面上,于是死后仍旧保持着这个古怪而可怖的姿势。
看得出作者具有一定的美术功底,比例和线条都运用得很好,虽然是黑白的画面,但足以令我嗅到浓重的血腥味。
半个月前,我收到了一封信,信封里只有这张画。
准确地说,它是邮寄给我父亲的,一位兢兢业业三十多年,上个月刚刚去世的老警察。
信封上的字是打印的,发信人的地址和姓名是伪造的,加上画面的内容,无一不透露出诡秘可怖的味道。
犯罪的味道。
刑警特有的本能提醒我,这幅画很可能与父亲经手过的案件有关。之后的调查验证了我的这个想法,我在父亲留下的笔记中,找到了与之相关的内容。
十一年前,一个六岁的男孩跑到市郊的派出所报案,自称发现了三具尸体,他的描述与画上的情况如出一辙。当时是父亲值班,他在震惊之余,要求男孩带他去现场确认情况。然而转悠了半天,却始终没有找到那间房屋。这时男孩忽然改了口,承认自己是在恶作剧。父亲很无奈,教育了他一顿后,联系到他的家人,把他领了回去。
后来父亲仔细一想,觉得此事有些怪异,想去找这个孩子再次了解情况,却发现这户人家已经搬走,据邻居说是离开了这座城市。而且在没有任何实质证据的情况下,他的追查只能不了了之。
想到这儿,我叹了口气,对父亲当时的沮丧与无奈感同身受。
难道这幅素描出自那个男孩之手?如果他真的看到了,又为什么要突然改口?
抛开疑点重重的往事不提,这张素描上还有一个疑点:那个黑色的针状物究竟是什么?男孩只是说那个女人被刺死了,没有提到凶器。整张画都是写实风格,这个钉在尸体上的凶器的写意手法显得异常刺眼。
我立刻开始了调查,但我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厄运:非但没有找到真相,反而被停职调查。
我禁止自己继续回忆,沉溺于往事只会影响理智。
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拉开窗帘,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被停职以后,我的作息时间反倒更加没有规律:时而对着这幅画发呆,时而埋头于父亲留下来的笔记里,白天和黑夜早已失去了固有的意义。
若是以往,此时我应该倒头大睡,可今天不行。
晨光照耀在父亲的笔记上,泛黄的纸张散发出淡淡的光晕。一个下边被墨水画了三道横线的名字格外醒目:薛凯。
薛凯是那个男孩的名字,我今天要去见他。
出门的瞬间,身后啪的响了一声,转头一看,原来父亲的笔记从桌角掉到了地上。
这似乎不是什么吉祥的兆头。我想了想,没有过去捡起来,轻轻地关了门。
我现在要去春野培训中心。那是一所位于郊区的补习学校,因为教学质量很高而颇有名气。我在调查薛凯的行踪时,发现他在两个半月前参加了春野的夏季强化寄宿班。
他前脚回来,我后脚便收到了那张素描,这实在巧得不可思议。
走进培训中心时,我重温了一下预备好的谈话策略。这不是我和薛凯第一次见面,上次他让我吃了大亏,这次必须加倍谨慎。
前台接待员苍白的脸色打断了我的思绪。
“出什么事了?”我问。
“不,不好意思。”她结结巴巴地说,“今天我们不办理业务,请您明天再来。”
“我是警察。”我压低声音,“以前和你们主任电话联系过。”
刹那间她像是松了一口气,与之同时,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恐惧,“刚才我们这儿有个学生被绑架了,主任要求不许再接待别人……我带你去见他。”
我的喉咙忽然有些发痒:“被绑架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薛凯。”
若不是担心被她误解,我真的很想自嘲地干笑一声。
睁大右眼贴在门缝上,我的眼前出现了一道灰蒙蒙的光线。
缓缓地蹲下身体,面颊被剥落的油漆划得有些刺痛,呛人的铁锈味冲进鼻子,使我忍不住想打喷嚏。
我克制住这种冲动,直到在门锁的位置发现了一道细细的陰影:它像是一根针,卡在门缝上,接触到我的呼吸后,开始轻轻地抖动。
我盯着嵌在门板上的密码锁,它的按键锈迹斑斑,刻印的数字变得模糊不清。过了半晌,我吐出一句话:“不能拆锁,里边有个触发装置,遇到震动就会爆炸。”
背后的人发出恐惧的叹息。
我扭过头,陰暗狭长的走廊里,站着一男两女。两个年轻的女孩面无血色,看看我,又看看身边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的脸色也很难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金属胸牌,上边印刷着他的头衔和姓名:春野培训中心主任吕刚。
“该怎么办?”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问我。
“请无关人员先去一楼暂避。”
两个女员工听了我的话,顾不得请示主任,转身就跑。
“不许向别人透露这里的情况!”吕刚厉声叮嘱,“否则造成任何后果都由你们负责!”
五分钟前,吕刚接到绑匪的通知电话:三楼闲置的储藏室里锁了个男孩,门上装了炸弹。绑匪给我们十五分钟时间用来确认他所言不虚,并且声称如果有任何异常情况便引爆。
报警和疏散无疑涵盖在异常情况的范围中。
“储藏室有窗户吗?”我问。
“有,不过装了铁栏杆。”吕刚很机灵,马上领悟到我的意图,“我这就去找个梯子。”
来到培训中心的后身,我抬头端详这栋三层高的米黄色小楼。它敦实且朴素,与名气截然相反——据我所知,它是在五年前建成的,听说目前已经饱和,正打算在市区内另设分校。
储藏室的窗口在三楼的正中,窗口装着手臂粗的铁栅栏,与水泥墙体结合成一体。我估计即便有合适的工具,拆除它至少也需要花费将近一小时。在等待吕刚的空暇中,我扫视四周:依山而建的培训中心两侧是平坦的空地,没有藏身之所,背后陡峭的山坡上也没有犯人的容身之处。山坡足有五十多米高,顶端立了座孤零零的砖房,旁边停着辆挖掘机,像是个进度中断的工地。挖掘机里没有人,砖房的窗口太小,我看不清。他会不会是躲在那里监视培训中心的动静呢?
不过既然他给了确认的时间,那么我尽可以放心大胆地观察储藏室里的情况。
吕刚终于把梯子扛来了,等他扶好后,我飞快地爬了上去。
擦净玻璃上的尘土,我向里边张望:三十多平方米的储藏室空荡荡的,除了窗对面的墙壁边立了个一人多高的老式保险柜,别无他物。
我没有发现薛凯的踪影,他躲到哪里去了?
咚咚地敲了几下玻璃,保险柜的后边伸出了一个脑袋,松散的黑发遮挡住了整个额头,一张苍白的脸孔毫无表情,两只大眼睛暗淡无光。
没错,是薛凯,一个气质与年龄相差悬殊的男孩。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是因为他太有个性,而是我根本看不出他的性格。
那不是沉默寡言,是死气沉沉。
我来找他,结果却遇到了这种意外。我不相信这是巧合,但目前的情况令我无暇深究。
我做了几个手势,示意他躲进保险柜里,这样即使炸弹爆炸,也会降低大部分的杀伤力。
他摇摇头,把脑袋缩了回去。
我明白了,保险柜的门应该是上了锁,不然他不会仅仅躲在后边藏身。
用手遮住陽光,我仔细查看大门的内侧。在门锁的正上方,有一个烟盒大小的金属匣子,乍看上去和门锁差不多,那根针状的触发装置是从那里伸出来的。
我曾经怀疑过炸弹的真伪,但那根触针使我不敢冒险。能够想出这种机关的人,没必要造个假炸弹吓唬人,这东西肯定没那么简单。
然而在知道犯人的真实目的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
“他来电话了!”吕刚举起手机,在下边小声喊道。
爬下梯子,我接过来看了眼屏幕,显示出的是刚才那个手机号码。
“怎么样,相信我的话了吧?”那边传来不男不女的怪声,显然是电子变声器的杰作。
“是的,请问你有什么要求?”
“吕主任呢?你是谁?”
“他去要求知情的员工保密,免得出乱子,我是他的助理,可以全权代表他。”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好吧。你们现在能凑出多少现金?”
“现金吗?让我看看财务室里还有多少……”我边说边看吕刚,他皱眉思考了片刻,无声地说出了个数字,“哦,大约还有四万左右。”
“大门口的垃圾箱里有个手提包,把钱全装进去,十分钟后必须办妥,到时我再来电话。”
“他穷疯了吗?”听罢犯人的要求,吕刚吃惊地问,“这钱倒不算多……或者说,太少了。”
“照他的话做,首先要确保人质的安全。”
看吕刚匆匆而去,我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培训中心最近有没有债务纠纷?”
“没有。”
我陷入了沉思:这实施绑架最容易出纰漏的只有两个环节,安置人质和收取赎金。他把人质放在我们眼皮底下,完美地避免了第一个环节的风险,我相信如何收取赎金他自然也早已安排妥当。精心策划的绑架只为了区区四万块钱,的确是太少了。
真相往往隐藏在矛盾中,可惜我目前还无法解释这种矛盾。
那个手提箱在垃圾桶的最下边,吕刚一只手捏住鼻子,把它拎了出来。走进财务室,他把箱子往桌上一扔,吩咐出纳把保险柜里的现金全都装进去。
“主任,你这是……”出纳惊讶地问。
“别管了!”他暴躁地说,“全装进去,一分不剩!”
这个手提箱不大,外边沾满了污垢,散发出刺鼻的臭味。
吕刚的手机准时地响了起来。
“钱准备好了?”冷冰冰的电子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是的。”
“告诉我准确的数字。”
“四万一千八百三十二元五角。”
“很好。锁上箱子,找一把美工刀,然后去储藏室门口,我告诉你该怎么拆除炸弹。”
拆除炸弹?他在耍什么把戏?
“给你三分钟。”他催促道,“不然我就引爆。”
一分钟后我到达了目的地。
“你的身体素质不错,平时经常锻炼吧?”他陰森森地笑了几声,“把刀片伸进门缝里,自上而下拨开触针。记住,动作要轻缓。”
“触针?”
“别装傻。”他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发现了那东西,不然那些傻瓜在撞门时早就触发了。这个触针在受到横向力时才会引起爆炸,只要你拨动得准确就平安无事。”
我的大脑在急速地思考:他说的这种设计方式确实存在,但为什么在没有收到赎金前便告诉我拆除的方式,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我要是想炸死这个男孩,用不到借你的手。”他察觉到我的疑虑,“至于别的问题,我没有回答的义务……这样,我倒数十个数,帮你下决心。”
在机械的倒数声中,我闭上双眼,拇指在四根手指上急速地划动。
面临逻辑无法解决的局面时,就靠直觉,我永远不会束手待毙。
当他倒数到三时,我把刀子插进了门缝,迅速而稳定地划了下去。刀刃与触针接触后,在一片死寂中我听到了针落地的声音。
果然没有爆炸。
然而还没容我长吁一口气,一阵急促的滴滴声传进耳中,那是计时器的特有声响!
“咱们可以谈谈交付赎金的问题了。”他不紧不慢地说,“请在半小时内提出十公斤重的一元钱硬币。培训中心的开户行就在附近,我认为这个要求不算为难你们。”
“你是要我对柜员说,‘给我称十公斤一元硬币’吗?”我冷冷地问。
“……好吧,一千六百五十块。”
“明白了。”
吕刚去了银行,二十分钟后回来了,手里抱了个枕头大小的布袋,身后跟着三个男人。
“这几位是市局刑警队的。”他介绍道,然后向他们说明我的身份,“这位是分局的警官,来我们这里了解情况,刚进培训中心就赶上了绑架事件。”
领头的男人大约四十出头,面孔白皙而精干,他疑惑地看着我:“你是分局哪个部门的?”
“刑警队。”
“情况特殊,请你出示证件。”
说话间他亮出了自己的警官证,照片上的他冷冷地凝视着我,姓名栏印着一个遒劲的名字:杨森。
我知道这个名字,他是处理绑架案的专家,从未失手。
我略带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我没带证件。”
“你外出调查居然不带证件?”他咄咄逼人地问。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证件在我们队长那里。”
“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口吻越发严厉,“你解释一下。”
此话一出口,另外两个警察散开,三个人形成了掎角之势,似乎已经把我当成了嫌疑人。吕刚站在他们的身后,神情惊愕,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不知所措。
犯人的电话替我解了围。
我对杨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轻缓而坚决地抓过手机。另两个警察想阻止,杨森拦住了他们,双眼钉子般落在我的身上。
“硬币准备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明白他的意思,按下了免提键,然后开口询问。
“情况有点微妙。”犯人干笑了一声,“你好像被警察怀疑了,还被限制了自由,是不是?”
“我说没有你会相信吗?”
“不会。不过没关系,报警了也无所谓。我告诉你该怎么交付赎金,听好了……哎呀,糟糕。”
“怎么了?”
“我把时间算错了,现在炸弹还有五分钟爆炸,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
我很清楚他在耍我,但我猜不出他的计划:“是吗,还剩五分钟,那该怎么办?”
“这是我的疏忽,怪不得你们……算了,我告诉你解除炸弹的密码吧,在密码锁的按键上输入就可以了,那是个四位数字……坏了,我给忘了,等我想起来马上给你打电话。”
杨森的眼睛里像是要冒出火焰:“你干了些什么?不是说触发式炸弹吗,怎么又变成了定时的?”
“碰掉触针就引发了定时装置,从技术角度来说并不难,犯人的准备很周到。”我平静地解释道,“在他威胁不这样做就引爆的情况下,我没有别的选择。”
他的目光更加炽热,宛如融化的岩石,从我身上移开,投向储藏室的铁门。
“时间不够。”我摇摇头,“即便没有触发装置,拆开这扇门或者窗外的栏杆,都需要相当久的时间,更不用说他正躲在某个地方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
“你真的相信他会告诉你密码?”
“我相信他不会以这种荒诞的方式收场。”我静静地与他对视。
焦虑与迟疑在杨森那张线条硬朗的脸上缓缓扩散,像是一粒石子投进清澈的湖中,激起了无数波纹,他眨眨眼,眼角现出深深的鱼尾纹:“你到底是什么人?”
“前几天的报纸您或许看过,某个刑警对嫌犯强行逼供,受到停职处分。”我笑得有些奇怪,“……这个人就是我。”
“是你?!”
“在没有被开除之前,我还是警察,请您相信我的操守和判断力。”我不打算多说什么,低头看着手机,犯人该来电话了。
很快,铃声响了起来,我迅速地接通。
“抱歉,我还是没有想起来,还有三十五秒爆炸。你还在储藏室的门前吗?我劝你躲得远点为妙。”犯人的语气有些焦急。
“不妨事,还有时间,你慢慢想。”我边说边对杨森挥手,要他们躲得远点。
犯人沉默了,片刻后他缓缓地开始倒数:“十五,十四……”
我靠在储藏室的门前,倾听计时器越发急促的滴滴声,右手虚罩住密码锁的按键。
“十,九,八……”
杨森蹲在五六米外的墙边,使劲招手要我离开,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五,四,三……2409。”
声音刚从听筒里传出,我便以最快的速度按下这几个数字。计时器突然沉默了,在短暂而漫长的死寂过后,储藏室的大门轰隆一声,敞开了一条缝隙。
我拉开门冲了进去,把躲在保险柜背后的薛凯抱到了走廊里。杨森接了过去,连声问他有没有受伤。
他沉默得像根木桩,杨森见什么也问不出来,无奈地嘱咐吕刚先带他去休息。
吕刚带着薛凯去了医务室,另外两个警察也想跟上,被我叫住:“让吕主任去处理吧,不然更麻烦。”
“什么意思?”杨森敏锐地察觉到我的话外之音,“你认识这孩子?”
“我今天来就是要了解他的情况。”我苦笑了一下,“他叫薛凯,就是控告我强行逼供的人。”
“那孩子就是他?”他惊愕地瞪大了眼,很快惊愕变成了气恼与怀疑。
“嘀……嘀嘀……嘀嘀嘀嘀……”
定时器明明已经终止了,怎么还会再次启动?!
仔细一听,声音并不是从门上传来的,而是储藏室里。我愣了愣,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几步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