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一句古话,叫做“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很容易记,道理也不难懂。同时,你可能也听过另一句话,叫做“听过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字有点多,可以缩略为“理都懂,然并卵”。知道应该怎样,跟真正去做到,可能就是世界上最远距离了。从知道到做到,一个人很难,一群人,一大群人,巨大的一群人,那就更难了。
故事要从战争不断的中东说起,1973年10月6日星期六。在犹太人眼中,这天很神圣。犹太教义规定,这一天是“赎罪日”,所有教徒都要放下手中工作,走进教堂,虔诚地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过。驻守苏伊士运河东岸“巴列夫防线”的以色列军队,当天全员进入休假状态。一半军人回家过节,剩下的人遵守教义,在拉比的带领下虔诚祈祷,滴米不进。
当天下午两点,以军士兵们突然听到对岸传来的轰鸣声。他们抬头张望,马上就被惊呆了:几百架埃及战斗机密密麻麻的杀了过来,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
以色列是阿拉伯国家的死敌,为了支持埃及,欧佩克成员国表现出空前的团结。在战争爆发十天后,他们宣布将原油价格从原来的每桶3.01美元上调到5.12美元。阿拉伯石油输出国组织则更进一步,宣称在以色列撤军前,不会向以色列和任何支持以色列的国家出口石油。
这就是70年代第一次石油危机,危机最高潮时,国际油价比之前足足高了19倍。危机之下,有人欢喜有人愁。汽柴油伴随着原油价格上涨,农业机械的运营成本直线抬高,粮价也随之上涨。身处越战泥潭、极度依赖石油的美国经济遭遇重创,发展势头挨了当头一棒。欧洲和日本也被波及,物价飞涨,国民怨声载道。在日本,官员们面对飞涨的物价早已无计可施,只是徒劳地重复片汤话,然后再自己吐槽自己:“就靠这些措施,怎么可能抑制通货膨胀”。
▲苏联能源出口
但对于苏联来说,“石油危机”却是天降横财。70年代,苏联拥有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和天然气储量,同时也是主要石油出口国。高涨的油价,让苏联赚了个盆满钵满。可以说,苏联自十月革命以来就没有过过这么富裕的日子。
突然成为暴发户的苏联,首先在粮食市场上展示出土豪气质。由于自然条件差,人口少,粮食生产一直都不是苏联的强项。
从“苏穗宗”对玉米的谜之热爱,就能看出苏联人对粮食的渴望。从1963年开始,苏联就成了粮食净进口国。70年代,苏联超过了日本,成了最大的粮食进口国。到了80年代,苏联每3吨粮食食品里,就有1吨是用进口粮食加工出来的。苏联每年要进口4000万吨粮食,以一己之力,成为了国际粮价的影响者。
但突然而来的横财,让苏联再也不用为粮食发愁了:种什么粮食啊?缺粮就去国际市场上买啊,美国的粮食又好又便宜,干嘛要花力气自己种呢?
▲70年代苏联的稳定繁荣是建立在能源出口上
苏联社科院北美研究所的所长阿尔巴托夫,是这样评价当时苏联领导层的心态的:如果能整个订购外国工厂,那么还用得着自己发展科学技术吗?如果能轻易从美国加拿大购买粮食和肉蛋奶,那么还有必要去研究解决粮食问题的办法吗?如果能请来芬兰和瑞典的工程师,那么还有必要自己做工程项目吗?医疗器材、家具、百货,进口不就可以了嘛?
以前习惯于艰苦奋斗、辛勤建设的苏联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如此富裕,从此便走上了邪路。国内开始四处开工特大型项目,导弹实现了香肠流水线,对外开始输出革命,开展百亿补贴勋多多。从上到下都信心爆棚,觉得手上有用不完的钱,CDP超过美国指日可待。1971年,苏勋宗在苏共二十四大宣布:苏联已建成了发达的社会主义。
但也就在此时,危机来了。1970到1980是什么时代?一个科技革命的时代。1965年,戈登·摩尔提出了摩尔定律。1968年,英特尔在加州圣克拉拉成立。1969年,AMD在加州桑尼维尔成立。整个70年代,国际半导体产业群雄逐鹿:英特尔、仙童、德州仪器、AMD。这些今天赫赫威名的企业,几乎都是在70年代开始起飞。
此外,日本的索尼、松下、东芝,欧洲的西门子、博世也在70年代开始进入“暴走模式”。1975年,索尼推出了全球第一台面向民用市场的录像机。1979年,东芝制成了世界上第一批光盘式文件生成系统。1970年,第一台程控数字交换机在法国投入商用实验。要知道,交换机也一直都是华为最强悍的产品线之一。明星企业的崛起,只是表象,背后折射的是生产力发展方向的转变。整个世界开始朝着高附加值、技术和知识密集型的方向转型了。70年代的技术潮流,已经勾勒出了当代技术的模糊轮廓。
但在当时,没有几个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克里姆林宫觉得未来的世界拼的还是钢铁、煤炭和石油,但实际上拼的是芯片、计算机和互联网。巅峰时期苏联的GDP达到了美国的一半左右,但同时,苏联工业电脑的数量只有美国的1/45,即便相比没那么先进的西欧国家,苏联也只有西欧的1/15。
是苏联没有科技人员吗?不是的,事实上,全球每4个科学家里就有一个在苏联,苏联的新发明占全球的三分之一,仅次于当时巅峰状态的日本。但苏联的问题在于:它的科技仅仅就停留在科技的层面,没有投入市场转化为经济效益。苏联仅有6—7%的科研人员在企业里工作,绝大多数都在研究所和学校里。这些单位全都依赖财政拨款,科研人员的晋升也主要靠研究成果来评定,也就是我们熟悉的“评奖”。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专心研究,坏处是没有动力把技术转化为可以实用的产品。
苏联的科研成果需要10到12年才能变成实际应用,而美国只有不到五年。结果就是:苏联弄出了那么多科研成果,结果只有1/4能在本土使用。以至于苏联后期经常发生“自己的技术被秘密转移到国外,几年后自己再花重金引进”的谜之操作。这些问题在体系内早已存在,只不过没人戳破,也没人有动力去改革。毕竟,70年代苏联决策层还沉迷在卖石油的美梦之中。
70年代的苏联很强,钢铁、机床、石油、水泥产量一年高过一年,苏联的坦克和装甲车比整个北约加起来还要多,苏联的核武器足以把整个地球毁灭很多次。70年代的苏联也很弱,因为只要不发生战争,这些坦克、装甲车和导弹就难以发挥作用。当莫斯科数着石油美元哈哈大笑的时候,这个送加加林上天的国家已经在微电子、新材料、生物工程等新兴产业上,被西方国家甩开了至少15年的距离。
美国在70年代对苏联实行了严格的技术封锁
终于,残酷80年代来了。靠着石油发家的苏联,最终也在石油上跌倒。80年代后期,石油价格跳水。70年代每桶高达110美元,到了1985年底只要26美元,1989年只要19美元。
苏联躺赚的日子一去不复返,那些长期以来被虚假繁荣所掩盖的问题开始发作。几年后的那个冬夜,戈尔巴乔夫宣布了苏联的死亡,红旗落地,联盟解体。
其实,从技术上看,苏联曾经是有机会的。1982年,莫斯科某所医院的病房里,一位脑溢血病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叫格卢什科夫,后人提起他,多半会提起另一个词“OGAS”,这是格卢什科夫提出的苏联版互联网构想。在这个系统里,整个苏联的经济将彼此联通,每一间工厂、每一个农舍的生产数据都将变得透明,全国经济可以做到一盘棋,计划经济将迎来属于它的时代,国家的运转将会像解决数学题一样,简单明了。
甚至,格卢什科夫认为OGAS的运用可以逐渐淘汰掉实体货币,建立一个包括所有苏联公民的国民电子档案。要知道,这时候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啊,这些概念已经和今天的数字货币、大数据、云计算、智慧城市无限接近了。然而,OGAS最终还是流产了。原因很简单,一是太花钱,二是动了某些利益集团的蛋糕。苏联不是没有伟大的头脑,苏联只是没有动力去做那些正确的事。
那么,苏联为何没有赶上新技术革命?新技术革命又是如何左右苏联国运的?简单的讲,就是石油危机带来的暴富,让苏联过于轻易地获得了天文数字级别的收入,失去了发展的动力,错失了新技术革命的动机。而与此同时,整个世界经济正在转型,技术/知识密集型产业成为主流,错过机会的苏联,最终走进了死胡同。
苏联,诞生之初穷困潦倒,先有多国联军绞杀,后有纳粹德国入侵,反而越战越强,可谓生于忧患,突然一夜暴富,反而跌入深谷,再难翻身,继承者俄罗斯,到现在也没爬上来,活脱脱的死于安乐。
这是一面镜子,苏联遇到的问题、挑战和陷阱,很多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的。中国虽然没有因为石油而暴富,但我们也曾经靠着劳动密集产业,靠着衬衣、袜子、玩具,当世界工厂赚了不少“快钱”,如果沉浸在这种轻松氛围里不能自拔,那么最终可能就是一个大号有核弹的越南。
幸运的是,我们并没有“空间迷向”,始终没有放弃过科研,在芯片、互联网、新能源这些公认的“未来产业”上,都有中国企业奋斗的身影。这是好的一面,但另一面我们也得有所警惕。在科研体系上,曾经全盘学习苏联的中国同样有很大问题。事实上,中国绝大多数的科研人员吃的也是“财政饭”,几乎都在公办的高校和研究所,企业的研究人员少的可怜,贡献也不大。
这基本上和苏联反过来了,苏联特别重视基础研究,忽视技术转化。中国则是另一个极端:特别重视技术转化,以至于在“基础研究”、“应用研究”、“试验发展”三种类型的科研活动中,长期以来的重点都是后两者。而那些卡脖子的半导体领域,很多时候是需要基础研究作为先导的。中国几乎所有的科研领域,都存在这种重硬轻软,重物轻人的思想,一边是中国拥有世界一流的科研设施,天眼、东方超环,另一边的情况却是生化环材被称作四大天坑,多数毕业生只能跳槽改行,学非所用,剩下的也是枯坐板凳,收入微薄,自然也就没什么研究的动力了。
王阳明说,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如果明知有一个坑,掉进去后果很严重,然而还是掉进去了,只能说明这个坑并没有真正“入心”。单独一个人掉坑里可能没什么,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十几亿人掉坑里,那麻烦可就大了。一个国家的系统性风险,是每一个人的风险,我们从上到下,从政府到大学,从企业到学生,都需要有所行动,才能避免重蹈苏联的覆辙,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混背了,喝口凉水都犯错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