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瓒与我两情相悦,阿兄助他执掌朝堂,原以为我这一生会圆满风光。
可后来,宋瓒将藏有马麝的玉镯送予我,令我绝育,更是把为他征战四方,立下汗马功劳的阿兄贬为庶民。
六年相惜相伴,我与阿兄终为弃子。
众人都为我惋惜,可落子无悔,我既能送他上青云,也能让他下尘泥。
1
与宋瓒成婚三年,我迟迟未孕。
满朝文武皆劝帝王充盈后宫,开枝散叶。
可每每提及此事,宋瓒都会大怒,直言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负我。
次数多了,众位臣工也不敢再碰帝王逆鳞。
朝堂贵胄,酒肆茶楼,无人不知帝后情深。
为此,我满怀愧疚。
本以为是我因自小食不饱腹导致身子孱弱,故而日日三碗苦药入口,只盼早日为宋瓒诞下子息。
可将养半年,肚子未有半分动静。
我一脸忧愁,宋瓒疼惜我,直接叫太医署断了药,并说,“只要濯濯身体康健,愿意与我厮守一生,就算绝后又何妨。”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觉得,宋瓒对爱妻用情至深,包括我。
直到今日,宋瓒与我厮磨一番后去上朝,我正欲起来,酸软的身子却一下扑了空,结结实实地跌倒在地板上。
啪。
一声脆响,左腕上的白玉手镯碎成了几段,腕间也被碎玉扎了个血口子。
门外的侍女听到声响,立即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
一边扶我起身,为我包扎伤口,一边请求我恕罪,后面的人哗啦啦跪了一地。
可我出身乡野,自然没有那么娇气,不过一个小创口而已,我温声道了句无妨。
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玉镯子,那可是宋瓒送予我的定情信物。
听说是和田白玉,极为名贵的玉种,心想着,越发心疼起来。
我小心将碎玉捡了起来,却发现其中一块碎玉断面上嵌着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还散发出一股淡淡清香。
我不禁疑惑,拿起来仔细端详。
恰巧这时,太医到了。
宫人对我的一切很重视,就算是一些很小的伤病,他们都要召太医来看过之后才觉稳妥。
对此我虽觉多余,但也不会为难。
待太医上了药,我才摊开掌心,“太医替我瞧瞧,此丸为何物?”
太医一看,眉头立即紧皱,仿佛不确信,又接过药丸仔细闻。
不知为何我心里一紧,隐隐猜到应该不是什么好物。
“此物为马麝,是上好的药材,有通经活络之效。只不过,”太医顿了顿,又道,“此丸虽好,却也不可常用,若用久了,却能让女子宫寒不孕。”
听完,我脸色煞白,只觉得全身发寒胆颤。
这时我才明白,眼前的浓情蜜意,都是假象。
2
冷月融融,这个秋天格外寒凉。
我坐在廊庑下,静静等着宋瓒下朝。
我曾说,平常人家不论如何忙,都会一家齐整了才用晚饭。
所以宋瓒不管公差是否匆紧,都会与我一起吃晚膳,三年未变。
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便看到宋瓒踩着月色进来。
恍惚间,我似看到一个白衣少年,朝我笑着走过来,越近,那少年却如烟散了,随即撞入眼帘的是面色冷峻,身着玄衣的男子。
他也在朝我笑,却令人发怵。
“怎么不掌灯?”
他抚上我的脸,细细摩挲着,平日里我最喜欢他的掌温,如今却觉得那只手如同蛇信子一般。
“是我不让的。”自太医走后,整个宫殿噤如寒蝉,入夜时,我故意不让点灯。
我自幼不喜暗夜,只因家里贫苦,没钱买灯油蜡烛,入夜时天地漆黑一片,什么也做不了,到了冬夜更甚,寒风从四面八方钻入单薄的衣裳,饶是我与阿兄紧紧相拥,也抵御不了入骨之寒。
时不时还得提防从山上跑下来的野兽闯进房内,时间一久,我便有夜惊的毛病,习惯绷紧心弦,不敢深眠。
如今入京不过几年,我竟全然没有以前的警惕之心。
宋瓒牵着我入厅,奴仆们才点灯,布菜。
他察觉到我的反常,不由得温声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说着欲用手背探我额头的温度,被我侧身躲过。
他顿时眉头紧蹙,我也不愿拧巴,直接开门见山,从怀里拿出那只碎玉镯。
“宋瓒,我想要个解释,手镯里的马麝,是不是你放的。”我死死盯着他,生怕遗漏一丝表情。
起先他微微错愕,不过一瞬就恢复淡然,轻轻叹了一息。
“是我。”
所有的希冀从这一刻卸了气力,碎玉镯从手间滑落,落在大理石纹地板上,噼里啪啦,四分五裂。
他竟没有辩驳一丝一毫。
我嘴唇微颤,“为何?”
他一脸坦然,“前朝之鉴,我不想再犯。”
我忽然嗤笑,水雾朦胧了视线,我果然没猜错。
先帝宋瑗,尤重相国袁盛,使得袁盛功高盖主,朝堂之上,后宫内闱,皆以他为尊。
奈何权势疯长野心,袁盛逼宫谋反,江山险些易主。
这些我早年就听阿兄说过,可我了解阿兄,他只想做个纯臣,造福百姓。
之后我与宋瓒爆发了第一次争吵,阖宫上下,草木皆惊。
六年相伴,终究是有几分情谊在的。
眼见我红了眼眶,宋瓒软了面色,将我拥入怀,耳旁是他吞吐时的热息。
他说,“濯濯,原谅我,身为君王,我无法允许有张氏血脉的孩子。”
“可就算没有孩子,我对你的感情也不会变。”
……
他在耳边喋喋不休诉说着对我的爱意,我却觉得虚伪至极。
若真爱我,又怎会舍得伤害我的身体呢。
我冷冷地推开他,怒声道,“骗子!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身为帝王的宋瓒也恼了,衣袖一挥,冷下面色离开。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难受极了。
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呢?
3
记得第一次见宋瓒时,我十六岁,正在花园作画。
他着一身白衣,如清朗风月,惊走了我的蝴蝶,我顿时满目愤意,怒道,“谁让你进来的?信不信我去告官府说你私闯民宅!”
宋瓒却并不恼,反而仔细打量一番,笑着反问我,“你就是张彦疏的妹妹?”
那时阿兄刚中状元,任命为翰林院编修,新官上任,加上阿兄直言不讳的性子,惨遭内阁排挤,就连陛下也对他冷落几分,若不是还念在阿兄还有几分才学在,大概早就被贬罚了。
幸亏太子宋瓒惜才,频频在陛下面前进言举荐,短短一年间,阿兄便从一个一个七品小官晋升为掌院学士。
而这一年,太子韬光养晦,私下广收幕僚,对阿兄尤为看中,且常着便服来家里议事,久而久之,我与宋瓒也渐渐熟络起来。
他看着很病弱,甚至比不上我这个从小吃糟糠的乡野女子。
听阿兄说,他是母胎时被人下了毒,故而从小用药吊命,近几年身子才好了些。我得知后,心里不由得泛起几分心疼。
不过宋瓒脾气倒是温和至极,对我更是关怀备至。
我喜欢画像,他就替我请来了宫廷画师为我指导,还时不时给我当摆景。
奈何我笔力薄浅,硬是让他一动不动坐了两个时辰,却仍旧不能将他的容相描细致。
宋瓒却并无半点不耐,静静地端坐着,任由我慢慢画,
我出身乡野,如何见过他这般谪仙的人儿,没过多久便落入了情网。
再加上我是个极藏不住事的人,忍不住与他表明心意后,在郎有情妾有意的情况下,我与宋瓒便顺其自然地确定了关系。
记得我将此事告诉阿兄时,阿兄只与我说了一句,“只要濯濯开心,阿兄就永远支持。”
那时我满眼都是宋瓒,忽略了阿兄眼底一闪而过的担忧。
后来我才知道,皇家之地,尔虞我诈,险如深渊,凭我一个乡野女子,如何能在虎狼窝里平安自处,一切都是阿兄在我身后加盾撑腰。
4
在阿兄入朝为官的第三个春天,宫里突然传来陛下溺毙于床榻间的消息,阿兄深夜入宫,翌日晚间回府时,太子登基,阿兄成了内阁首辅,而我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宋瓒的皇后。
此后不久,边塞寇匪猖狂,阿兄领命去平乱,仅仅半年,他不仅平定了战乱,还顺便收复了五座城池,归京时,万里空巷,全城百姓夹道相迎。
宋瓒封阿兄为海晏侯,更当着百官称“国有张郎,海晏河清。”之赞喻。
并加爵一等公,一时之间,张家风光无两。
坊间都说,当今皇后真是福泽之人,出身乡野,无父无母,却得新帝眷隆,兄长更是文武双全,位高权重,为帝重用,实在令人艳羡。
5
流言传入我耳里时,我正与阿兄在海晏侯府喝茶。
“妹妹如今风光无限,可让天下人艳羡呢。”阿兄在一旁打趣道。
我脸皮薄的很,一下子羞红了脸,嗔道,“别人取笑我就算了,怎么阿兄也拿我打趣?”
“瞧瞧,阿兄还没说什么呢,这才刚开始,往后还有千万福泽和称颂,濯濯可要早些习惯。”
我听了,使劲点头,不由得鼻子一酸,眼底闪着泪花。
我家贫苦,父亲因徭役,死在矿山下,而母亲在生我时难产,血崩而死,年仅十岁的阿兄抱着嗷嗷待哺的我,挨家挨户为我讨口粮,就连衣裳都阿兄用乞讨来的碎布为我缝制的。
可阿兄却总是衣不蔽体,炎热时光着膀子,仅着一条烂得不成样子的齐膝裤,到了寒冬腊月,阿兄才舍得将那一身洗得发皱的单薄衣裳拿来避寒。
可就算如此,阿兄依旧刻苦读书,酷暑寒冬,从不懈怠。
乡野贫瘠,但百姓纯朴。
阿兄找了份米铺小工的活计,我便托给了村里的阿婆阿婶们照看,算起来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我自小聪慧,学什么都快。
十二岁时,我就能纳鞋织布,种地烧菜。
我的绣工也很不错,能变成许多新鲜花样。
米铺掌柜开了个私塾,允许阿兄闲暇时在门口旁听,阿兄很刻苦,那一年他二十二岁,就成了县里最年轻的举人。
私塾学究很重视阿兄,亲自登门,他希望阿兄能参加科考,必能高中。
可阿兄却拒绝了,他想去县里做个教书先生。
科考需要花费许多银子和精力,要出远门,最后还不一定能中榜。
许多举人考了半辈子,都未能考上,他不愿赌。
我心里明白,阿兄的抱负不止于此,是因为我,他才有所顾忌。
那天夜里,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劝动阿兄去科考。
在阿兄备考的三年,我担起了养家之责,接过了米铺的活,夜里绣些帕子,日子虽清苦,但也很开心。
犹想起阿兄中榜那日,他打马而归,神采奕奕,霞光照在他身上,好看极了。
思及此,我重重点头,是啊,我们一步一步从苦日子里挣脱出来,往后也只会越来越好。
傍晚回宫,宋瓒派近侍来门口接,临走时,阿兄突然叫住我。
“濯濯,宋瓒为你夫君,更是帝王,帝王心,不可测,你如今入了宫,阿兄不能久伴在侧,凡事自己都要多个心眼。”
彼时正是少女怀春,我沉浸在宋瓒的温柔乡,只觉是阿兄多虑。
大婚那日,宋瓒说过,“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宋瓒对我这般好,我信他。
哪成想,三年后的今天,阿兄一语成谶。
6
秋风萧瑟,我在树下画画,侍女刘碧为做我摆景。
殿外传来宋瓒近侍的嘹喊,我旁若未闻,刘碧却是有些着急。
“都半月了,娘娘还是不见陛下吗?”
“不见。”
刘碧还想再劝劝,我一个眼神杀过去,她便不敢再言。
与宋瓒争吵后的隔日,我传了宫外的大夫为我搭脉看诊,说我已经寒气入骨,宫房亏损,已极难生育。
我就知道,仅配马麝,不足以令我身子亏损,最重要的是太医署的那些个坏东西为我配的药。
宋瓒从一开始,就已经算计好了。
那他这些年对我的情意,到底有几分真呢。
我不敢深究,也不愿见他,光想,心就痛得厉害。
门外动静渐渐消散,紧紧握着笔的手一下卸了力,墨迹晕在纸上,画毁了。
与宋瓒吵架一事,本是瞒着阿兄的。
可不知是哪里放出的消息,竟传入了阿兄耳朵里。
当日殿堂之上,阿兄当着一众朝臣之面,向宋瓒讨说法。
身为帝王的宋瓒自然不能忍,直接以蔑视皇权治了阿兄大不敬之罪,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这并不是宋瓒念及旧情,从轻处罚,而是阿兄是朝中重臣,这个罪名,还撼动不了。
宋瓒能在短短几年间稳坐皇位,都是靠阿兄一路为他披荆斩棘。
说起阿兄的能力,自是不俗。
他自幼聪慧,又刻苦用功,文章政法通透,是实打实的才子。
但更让宋瓒看重的,是阿兄的兵法武艺。
在我三岁时,许是老天都不忍阿兄这般苦命,误打误撞间,做了一位隐士的关门弟子。
那隐士姓张,善兵法,精武术,是个顶厉害的人物。
只是他行踪不定,脾气也是古怪,除了阿兄,其他人都从未见过他,包括我。
晚间用饭时,宋瓒冷着面色进了我的宫殿。
“你们兄妹俩倒是同气连枝啊,里里外外,半点脸面都不给我留。”
我不睬他。
宋瓒拧了眉,“张濯濯,你别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