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书法史,有一个记载颇有画面感。天启二年(1622),黄道周、倪元璐、王铎同举进士,他们三人在翰苑相约攻书,以期革新书坛。黄取钟繇,倪学苏轼,王攻“二王”,这三人,赏者誉之“三株树”,而诋毁者称其为“三狂人”。事实证明,这三个人的书法都以鲜明的个性给晚明书坛抹上了一缕亮色。
倪元璐(1593—1644),万历二十年生,崇祯十七年卒。字玉汝,号鸿宝,别署园客。浙江上虞人。天启二年中进士,授编修。与黄道周并出韩太史日缵门下,一时推为双璧。其为人清正,有忠义之气。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自缢而死。在上虞老家的倪元璐闻讯,亦自缢而绝。黄道周为其撰墓志,福王时谥文正,清改谥文贞。
倪元璐的《家书卷》是我在上世纪90年代就接触到的一部字帖。记得是在一期上海的《书法》杂志上刊载的。因为当时的印刷条件有限,《书法》杂志的图版在那时应该算是最好的了。有整体展现,有原作大小的局部,所以印象很深。最初的印象就是倪氏书风的独特,一看就特别喜欢。这种喜欢,应该是我个人的一种直觉,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可讲。今天再来赏读,又多了一些深刻的东西。《家书卷》为无锡博物馆的收藏,纸本,是楷书与行草合卷。前段高27厘米、长70厘米,楷书,凡26行,计394字。后段高27厘米、长128厘米,行草书,凡49行,计695字。前有金蓉镜的题首“抑志珥节”四个大字,款云:“用离骚语状倪公壮节,明史赞云树义烈于千秋,得其槩矣。乙丑九月,金蓉镜。”(见附图)这显然是对倪氏人格的赞美,读其书,想见其人风采。
我们先来看前段的楷书部分。这是倪元璐写给母亲的一封信,作于崇祯四年十月,时年38岁。用端庄的楷书写,表现了倪对母亲大人无比的尊重,这封信的书写格式亦可见古人的礼仪规范。儿子在母亲面前自称“男”,遇“母亲”字,皆提行另起,其他行起字皆低了一字左右。我注意到,比“母亲”行高一字的,有“关圣”“命下”两处。前指关帝(关羽),后指圣旨官文。“请”“宝”的空格为阙,表示尊重谦恳。这封家书的内容主要是为母亲和继妻王氏请封获准之事。根据《中国书法全集·倪元璐卷》刘恒先生的考证,可知如下信息:一、倪为举人时,先娶万历间吏部尚书陈有年之女为妻。陈氏以其家贵显过于倪家,曾失礼于倪母。二、元璐奉母命出陈氏于外,继娶王氏,其始成进士后,会试录则娶陈,造成陈、王二妻并载。三、据这封家书看,倪元璐计划先只为母请封,而王氏之封要从长计议。在闵洪学的建议下才决定母、妻一同报请。这就被同朝的温体仁一伙抓住了把柄。温唆使诚意伯刘孔昭以会试录陈、王并载为据,以倪元璐原妻尚在,而以妾冒妻领封的罪状疏劾,以致倪元璐落职闲住。
这封家书为倪氏不惑之年所作,书风已近成熟,可视为其代表作。黄道周与倪氏最为友善,黄道周大倪元璐八岁,其书法对倪氏影响至大,他们在书法上也互视对方为知音。黄对倪的评价,不是简单的吹捧,并且颇值得玩味,“同年中倪鸿宝笔法探古,遂能兼撮子瞻、逸少之长,如剑客龙天,时成花女,要非时妆所貌,过数十年亦与王苏并宝当世,但恐鄙屑不为之耳”。也许,这是对鄙薄元璐书法的一些人的宣言,言明倪氏的书法取意高(子瞻、右军),远过同辈。“剑客龙天,时成花女”,这种比喻,是在讲倪书的气势,更适合他的行草书法。而且规划倪书的未来,一定会像王、苏书法那样得到人们的宝爱。在今天看倪元璐的书法,确有诸多的追随者,黄的评判也算是目光如炬了。比较倪黄书法,互相影响显而易见。可贵的是,倪的小楷沉郁苍劲,取苏的体势为多,写出了有别于黄氏的自家风范,实属难得。
苏轼说“我书意造本无法”。所谓的“意造”,是指不拘泥于原帖、机械照搬地因袭古人;“无法”,也并非真的“无法”,实则苏字的沉厚取颜,而字势多取李邕(北海),是“有法”可循的。故苏字能沉雄恣肆。与苏楷比较,可以看出倪字的有意借鉴,一些字也写得颇有几分苏意。虽是楷书,却有行意,活泼自然。结构上,有苏结字左低右高的倾斜,抛苏之扁,而取纵势,这一点既别于黄,更异于苏,是倪氏自己的结字习惯。细察之,我们可以发现起落笔处,多用露锋直下,斩钉截铁,猛厉峭拔,很有力度感。故倪楷有苏字的郁勃,更有黄道周的峭拔风神。再看墨色变化,未必强求楷书如大字行草书,要有大的墨色干湿浓淡的明显变化,但楷书(或是小楷)书写墨色细微的变化总是要有的。这源于书写者良好的用墨习惯,不必刻意造作。倪氏的家书,墨色过渡自然,有轻重虚实的微妙把控,体现了良好的用墨习惯,让人叹服!
大概是纸张有限,内容又要写完的原因,后两行写成了四行,字明显地变小了,更繁密了,也更出彩了,与前面有了大小的对比,视觉上更好看了。这种处理方法我们在今天书法展的作品中经常可以见到,不足为奇,但不同的是,倪氏是实用书写,并不是为了达到什么视觉效果刻意为之,而展厅里书作的效果大多是刻意做出来的。
倪元璐《家书卷》(楷书部分)
接下来再看此卷的行草部分,我们可以再通过刘恒先生的考据了解一下。这封家书是倪元璐写给其弟倪元瓒(献汝)的。内容大多谈的是家事,后三分之一才涉及时政。这段时政涉及的人和事也比较复杂。第一件事是崇祯六年(1633)正月,修撰陈于泰秉首辅周延儒意疏陈时弊,宣府阅视太监王坤疏诋陈于泰且直劾周延儒庇护,举朝大哗。皆谓中官直讦廷臣,有悖朝纲。副都御史王志道上言指斥王坤,竟被削籍。
第二件事情是,这时内阁首辅温体仁又使人弹劾周延儒与武弁、李元功“招摇罔利”,锦衣卫帅王世盛审讯李元功无所获,崇祯皇帝大怒,将王世盛削降五级,命其穷究此案。信中“边珰王珅一哄,国体大伤”及“东厂忽蒙重谴”云云,盖指上述二事。“王珅”,《明史》等书皆作“王坤”,“东里”大约是王志道的号,“东厂”则应为“锦衣卫”之误。据此可知,此信作于崇祯六年二月十五日。与前致母札相差约两年的时间。在这通手札里,我们可以大略了解晚明官场派系复杂,互相之间斗争严酷,时时都充满危机。
黄道周书法遒媚,倪元璐行草显然与之一脉相承。对于倪黄书法,倪元璐之子有中肯的评价:“世以夫子(黄道周)与先公并称。先公遒过于媚,夫子媚过于遒。同能之中,各有独胜。”真正的识者,既能找到倪黄的共性,更能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同。
金蓉镜跋
这封家书娓娓道来,书写状态安和稳定,不激不厉,没有大的节奏起伏变化。这是一种再实用不过的日常书写,但大家手笔往往于平素之间见修为,其笔墨功夫亦会自然而然地流露。清人秦祖永评倪“元璐书法灵秀神妙,行草尤极超逸”,读其行草手札,便能得到印证。典雅中含古意,流荡间寓婀娜,不得不让人心折。时行时草,时圆时方;左低右高,大小参差,婉转流丽;不作大的回环缠绕,而是控制在指腕的细微之间;字与字之间大小错落、连贯绵密,行与行之间又能拉得很开,即字密行疏……这都是倪氏从黄氏那里受到的深刻影响。
不同之处其一为,倪变黄的横势为纵势,字形以长为主。黄道周受章草的影响,喜欢横撑,而倪取颜、苏,故多纵。第二,倪氏行草圆转之笔渐多,虽也左低右高,然右上角多为圆角,少作方笔,去黄之猛厉的习气,而多了一丝温润。第三,除了继承黄道周用笔干练斩截的特色之外,倪书更显绵厚,即黄媚而倪遒。这主要是倪字除受苏东坡影响之外,还有鲁公颜体的润泽,故多了些篆隶的遒劲。
在卷尾又见金蓉镜的跋文,小楷工整婉秀,沉静端庄。其略叙倪元璐生平,细究其内容可见温体仁、刘孔昭攻元璐存妻续妾事的原委,与前文刘恒先生的考释是基本一致的。
清人倪后瞻说:“倪鸿宝书,一笔不肯学古人,只欲自出新意,锋棱四露,仄逼复叠,见者惊叫奇绝。方之历代书家,真天开丛蚕一线矣。”说倪一笔不肯学古人,显然是胡诌。不难看出,黄道周的人格、学问以及书法都对倪元璐影响很大,可贵的是,倪氏能上溯东坡、鲁公而自成风格。锋棱四露、仄逼复叠,确是倪氏行草的奇绝风格,但多在大条幅大字的表现上,小行草类的还是以温润风格为主。喜欢夸大的康有为对倪的评价是这样的:“明人无不能行书,倪鸿宝新理异态尤多,乃至海刚峰之强项,其笔法奇矫亦可观。”算是说到点儿上了。
倪元璐的《家书卷》,前楷后行草的二通手札,一静一动,丰富而恬淡。晤对把玩,氤氲在古人的笔墨里,让人身心愉悦,思绪丰满。提笔临写,让我们在笔墨里去感悟一个真实而丰富的倪元璐吧!
倪元璐《家书卷》(行草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