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九旅七一九团参谋长任晨
鏖战鲍峪岭(四)
任 晨
攻 破 横 贯 山
颜团长招呼我们围着他蹲下来,用石块在地面上布置着战斗:“从司令员的地图上看,顺沟槽向西北去,是一道由东北走向西南的横贯山。山下,是从荆紫关到南化镇的一条大路,山的南端,有两个出口,一个是大西沟,一个是竹扒沟。因此,我们要坚决夺取这个横贯山,赶走这山上的豺狼野种,卡住这个要点,同时切断山下的大路,再把三营调上来,扩大战果,继续向竹扒沟方向发展。黄昏的时候,让在白家沟抗击敌人的一连向左靠,归二营指挥,让在鲍峪岭这里的一营,一直把敌人看到天黑。司令员指示:如能顺利完成上述计划,到天黑时,就以旅的警备连为尖兵,从一、二营之间向外突,以二营、三营、一营的顺序跟进。”他稍微停了停,又说:“我们现在要打的方向上,正是敌人九十军五十三师和一军一师的结合部,一定要打好,也一定要打上去。大家考虑一下怎么打!”
老颜的语调严肃而镇定,几天来他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细致和周密地布署战斗,人们很快意识到:就要到来的,将是一场异乎寻常的恶战!……经过一番研究和商讨之后,我们最后决定:由陈营长掌握机枪排掩护五连攻占山头,然后四、六两连依据情况投入战斗;三营由团直接指挥,相机使用。
后边传来消息,五连完成了任务,跟上来了。此时已是下午三点,云雾正在消散,西坠的夕阳第一次露出了它那无力的黄光,部队怀着有我无敌的必胜信心,敏捷地出动了。凡是有刺刀的都上起了刺刀,凡是有手榴弹的都拿在了手中。有人一面走着还一面用石头磨着刺刀尖。陈桂林同志,带着重机枪排压在五连的后头,不断小声催促部队跟紧。这支急流,沿着崎岖的小沟,豁开一人多深的密麻麻的野鸡翎、臭蒿子和丛生着的小松柏,踩出了一条小径,疾速地向上涌。可是转了几个弯儿,把一个比一个稍高的小山包撇在我们脚下之后,五连蹲下不走了。老陈给我和团长使了个停止的手势,然后,带着政指和几个排长,曲着腰,跃进到五连连长贾书经同志爬的那块大石头跟前,左手搭在贾连长的肩上,右手向上不停地指画。几个排长也都交头接耳地指画了一阵。接着,机枪排抬着两挺重机枪到右侧较高的山头上占领了阵地,五连成疏开队形又继续前进了。我和团长跟进到他们几个原来议论的地方,才看清了这里的山形地势。正面看去,紧靠着一条逼仄、齐整的长沟之后,一座石山平地而起,真可说是,巍峨峻峭,怪石林立,毛草不生,反复搜寻了几次,也看不见一条野兽走出来的小路。仰望很久,才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些象吃醉了的狐狸一般的人影,提着尾巴,毫不介意、无精打采地在几个山头上蠕动。这使我大吃一惊:这简直是神话中移山老爷和泰山土地合伙开凿出来的天险!象这样的天然城垣,我们能接近么?这几百个两天没见米面的空肚子的人能够攀登上去么?用什么办法才能攀登上去呢?假若攀登到中途,崽子们用擂石滚下来又怎么办呢?……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在我的脑海出现,由不得长吁了一口冷气!从牙根下流出了“难!难!”二字。向右回顾颜团长,他也正在看我,两人的眼神不期而然地碰到了一起。看得出来,他心里感到的困难比我还重,只是没有作声而已,他又转过头去,把望远镜更紧地按到眼上,使劲仰起大脑,用心地探索着山上的秘密。好久他才长吁了一口气说“好”,顺手递过镜子,不等我对好光,就一边用左手抓住我的右肘,帮助我转动视界,一边用颤动的右手指指画画地说:“你看,五连全部攀登到半山啦!在中间那个排的最前头,不是贾书经吗?这些人真是特种材料造的!就是橡皮人打气也打不了这么快呀!”这时我才看清,原来贾书经早已爬到我预计的高度之外去了,象个爬山虎一样,一壁挥动着手中的小小指挥旗,一壁手脚并用地向上猛爬;使人奇怪的是:他在那样陡峭的石壁上走动,怎么居然会掉不下来?真是有办法!我正看得出神,颜团长又把镜子要了过去,看了一下,兴高采烈地喊道:“好啊!快上去了,老陈也把重机枪转移到山腰里那块狗头石上去了!狗压的,太依仗天险了。”显然,最后这一句是指敌人而言的,但是,不知道是由于过度的兴奋还是由于对敌人的憎恨,他的牙齿却咬得咯达咯达直响,好象到了三九天气似的。我不由得被他引笑了。他知道我是在笑他,也转过头来,今天第一次同我这样取笑地问道:“你这家伙笑什么?”我笑了笑,用紧张过后的轻松口吻,小声地打趣他:“你嘴巴上没按无线电,五连战士耳朵上又没装接收机,贾书经的武艺也足够用了,你把牙咬得那么响干什么?”他一掌击在我的背上,故意放开了嗓门说:“扯淡!你就是放开嗓门说话,敌人也还是听不到!”然后笑着用手势把连以上的干部招近前来,下达了新定下的决心:把两个连分在五连两侧,要他们用疏散队形暴露着快速向上爬。大家立即领会了他要牵制敌人的意图,立即回去分头执行了。
果然,部队还没接近山跟,带着近秋的“知了”的悲鸣的弹丸,就从山顶上密集地飞下来了。它们无力地掠过我们的顶空,落到了深深的草窠里。战士们一边乱喊着:“爬快些!这样大的死角,子弹能抵啥用?”一边大背着枪,手脚并用地象虫似的急速向上爬。贾连长听到枪声只向他们两边打,才回头发现了我们的行动,可能是意识到了全军的命运都系在他这个连的身上,因此,身形更加荫蔽了,爬得也更慢了,直到全营快要取齐时,敌人仍然以为我们采取的是钳形攻势。靠左边的六连是靠着横沟的沟脑走的,敌人在这里的防守较为严实,当它一发现我们的人接近了鞍部,慌忙用集束的火力直向那里射巾,六连也就趁势拉开架子佯攻起来。接着,不知怎么搞的,敌人忽然发现了五连就在他们的身边。一个指挥官模样的家伙,摆动着抖颤的手枪,冲着五连咆哮个不停,一排齐射的子弹也直冲五连泼来。这对五连确是一个相当严重的威胁!但是,忽然,从狗头石上发出清脆悦耳的枪声,老陈指挥的两挺“九二”式重机枪向敌人点名了,贾连长带着二个排趁机冲了上去,可是,因为重机枪打不到遮蔽物背后去,崽子们凭借有利地形,头也不抬,只是用手把拉开弦的手榴弹一股劲地往下推,因此,五连翻来覆去地冲击了几次,总是在上边站不住脚。贾连长带着健儿们第四次快要冲上山顶时,敌人真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枪、炮、炸弹声齐鸣,乱成了一片,到底让它把我们的贾书经同志碰倒了,部队因而稍稍地向后拉了一下。老颜一面叫司号长快吹总攻击号,一面嘟嘟嚷嚷地责怪机枪排打得不好。我说:“也不怪他们,地形实在不太好。”正说着,号长已经把我们几个人带的司号员集中到旁边,对着两面“的的达达”地齐鸣起来,营长和三个连的四支号也应声而起,除了五连最前边的一个排之外,所有的战士都腾身跳了起来,伴随着七八支军号嘹亮而激励人心的冲击令,杀气冲天地扑杀过去。四、六两连正面的敌人已经拔脚向制高点跑了,却不见贾书经连长的动静,急得我和老颜直跺脚。陈营长把号目撇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吹“五连冲击”,自己直向五连奔去。他还不曾跑到,突然,一个头包白毛巾的细条大汉,带着五连一排剩下的十多个英雄,在一顿手榴弹爆炸的烟雾中冲了上去。夕阳照射在那大汉的白毛巾上,反映出一抹不大鲜艳的红光。颜团长不自觉地破着嗓子大喊:“贾书经!撑上去!胜利了!”
五连一上去,紧跟着,四、六两连也到了上边。他们少部分人跟踪敌人追了下去,个别几个人留下来看着那几个打得半死不活的俘虏,大部分人则就地展开,用刚夺取的子弹向左右扫射,把横梁上的敌人全部赶了下去,迅速地控制了这座山的全部山梁。
老颜坐在那暴露的高地上一声不吭,只是用望远镜贪婪地、旁若无事地反复观察着那一道道下行的支脉,仿佛他想借着这几天来第一次登上高峰的机会,把秦岭山中的一切秘密全都看穿似的。总的说来,我们脚下这道山是由东北向西南横贯着,但是,直对西北,却并列着一条条下行的支脉。每一条小山上都有几个土碉堡和一些集团工事。显然,这些工事是敌人对山下那条大路设防的;所以,我们从背后打上来,就简直象是踩到了它的头上一般,只有一两个大型的家伙,看来比较难打一些。这时,重机枪排上来了,陈营长指给了射向,正在紧张地作着工事。我告诉团长:部队到齐了,他却象一座稳实的大山,顺口说了一句:“要大家休息整顿一下。”仍然只顾在那里观察情况,过了好一会,他才说:“老任,我看让老陈掌握机枪在这里掩护,五连做预备队。你带四连走右,我带六连走左,从最右边这两道山梁打起,一人打一道,逐次向左推!”
正在此时,王司令员手拿着他那很大的望远镜,拐棍也不见了,披着一件单军衣走来,问了布置的情况,他总望了一下山势,猛一转身,信心百倍地高声说:“好!就开始!打出去,与七、八两团会合!”
五分钟以后,战斗开始了。老实说,象这样的硬仗死仗,我平生还是头一次打。这时候,你就不难发现:从上到下所有的人,都带着一股破釜沉舟、不打开缺口绝不回来的劲气。所有的眼睛,不管平时是疲塌塌的,或者刚才还在打瞌睡的,忽然一下子全都冒出火来,就象所有的机关枪一下子全都冒出火来一样。四连的连长谢高忠,是有名的“贺龙投弹手”,他手提两颗手榴弹走在前头,气势汹汹地喊了声“一排跟我来,副参谋长你掌握后面部队”,然后他带着队伍笔直地插了过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跟着他在这边冲锋,注意力却一直集中在我们左面的那道山梁上,也许是因为那道梁上有一个碉堡群看来相当难攻吧!的确,那座碉堡的确是十分难攻的!它不仅坚固,而且地势较高,显然是这一带防线的核心,是一颗难以拔动的硬钉子。如果不把它拔掉,即使驱逐了所有山梁上的敌人,还是无济于事的。颜团长之所以没把打那道梁的任务交给我,我想正是为着这个缘故。然而,真是让我奇怪!我却没有看出颜团长拿出什么特殊有效的歼敌办法来。六连的部队,与其说在打,倒不如说在吆喝,进一进,退一退,说实在话,退的倒比进的更多,直等我们这边已经把敌人压倒沟底去了,阵地也已交给从白家沟方向靠过来的一连去控制,并且折回身来绕到他们的左边这道山梁上来了,他们却依然钉在原来的出发位置上,没能前进几步,而吆喝的声音和的的达达的冲锋号音,倒象是威武得很。这时候,我内心的焦躁实在是到了不能克制的程度:难道说他们的枪都哑了?手榴弹都光了?为什么偏要在这种节骨眼儿上磨蹭时间呢?我真想冒冒失失地向颜团长建议,让四连过去协助他攻击。但是,战场上的形势变化,往往比你脑子的转动更快,更神速,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之外。这时候正是这样,我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子来,忽然发现,就象洪水从溃决的口子里冲出来一样,从那座碉堡里冲出来了黑压压的敌人,人数之多到了这种程度:使你骤然发生一种怀疑,不相信他们竟是那座碉堡所能装得下的。尽管如此,我却顿时心里一亮:啊呀!谁说颜团长没办法!你简直无法想象,倘不是敌人这样的倾巢出犯,在一无炸药二无火炮的情况下,你怎么能够把敌人的这个碉堡敲掉!现在可不同了,你看吧!颜团长活跃了:斗大的帽子一下子从斗大的头上飞了,解开而又扣紧的衣襟一下子全部敞开了,这一天始终严严肃肃的脸一下子笑成几瓣了……说来也怪,到了这时,我的注意力反倒自自然然地回到了自己跟前的这道梁上。我坚决相信:不出一分钟,那道梁上的战斗就要结束,同时,从我的嘴里,今天第一次喊出了这样的口号:同志们!我们胜利了!当然,这时我们还没有真正地得到胜利,但是,我敢说,胜利突围的时刻已经不远了。就这样,他一道,我一道,接连打下了几道山梁。最后,顶南边的一道梁也被随后上来的三营占领了。至此,横贯山的山脊和它的支脉全部控制在了我们的手中。
隔沟与我们相对,也是一架黑森森的横山。山上有几户人家,眼下不见有什么动静。山的南端有一个山口,大概就是所谓的竹扒沟了。沟底是条大路,大路的右前方有一个村子,估计就是地图上所标的郭厂。被我们赶下去的敌人就在这个村子里躲着。他们已经吓破了胆,如今日已西沉,它是不敢向我们反扑的,因此,我没等连队下山,就带了二十几个人奔它走去,想占领这个村子,给大队准备一个喘气的地方。
侦察参谋张荣国和几个侦察员走在前面,离我们约有三十几公尺。他们换上敌人的服装,张荣国头上还带着一顶大盖帽。他大概忘记了这些敌人是刚被我们打下去的,所以,又想使用他那惯用的一套技巧来哄骗敌人。我正想上前拦阻,敌人的哨兵便咧开嗓子问上了话:“哪部分的?”张荣国一边走着一边大模大样地答道:“一师一团!”敌人再没吭声。可是张荣国他们刚刚走到村边,房顶上和对面山上的敌人突然一起发作了,子弹象冰雹一样地打了下来……
侦察员们就是有办法,他们霍地一下散开,三蹦两跳就靠到了四连的梁上,一根毫毛也不曾伤到。折转头靠着右山往回返时,我是暴露处快跑,隐蔽处慢走,前边拥挤就稍停一停,可那几个通信员、警卫员、司号员,也不知是缺乏军事常识还是为了步步不离首长,跟的实在太紧了一些,当我停在隐蔽处时,他们就站在了暴露的地方,以致司号员的左胸被敌人的子弹打穿了,接着,警卫员小刘又喊了一声,扑倒下去。我顺手把小刘拉到身边,一看,右脚跟被打穿了。王三刚想背他,一颗子弹又恰恰打中了他屁股上的枪托。我把他往前一推,让他扶着司号员,我就背起小刘向前跃进。好险,刚刚启步,从后上方飞来的一梭子子弹,就把草帽的前檐穿了两个窟窿,幸亏慢走了一步!这时,山岭上的三营和四连的火力对准敌人叫起来了,把敌人打成了哑巴,大家趁机给几个伤员进行了包扎。等我们回到山梁上的时候,天已大黑了。
张荣国的腿可真长!他已经把一切情况都弄清楚了。他跑过来对我说:“刚才咱们在下边挨打倒是起到了个吸引敌人火力的作用,郭旅长带着警卫排瞅准空子从这个横沟脑上隐蔽出击,已经打开缺口出去了,旅直和三营、一营都过去了,二营也已经下了山,你的马兵和牲口正在下边山洼里等你。团首长要我在这儿联络,等待二营全部下山以后,收三营的警戒。”
我说:“那太好了!你也赶快跟上来吧!”
我们一股劲地向前冲,一直插到了二营的前头。周围是干部旅的队伍,不过,实在看不出是个什么队形。左右两面山头上,敌人的机枪死命地向我们吐着火舌。一进竹扒沟的沟口,旅部便下了命令,要后边尽量缩小距离,跑步通过,不得被敌人切断,所以,除了战斗分队之外,真是沟有多宽,队形就有多宽,人们汇成了一条不可抗拒的洪流,汹涌澎湃地向前奔去……
这条路虽然不长,却仍是用勇敢和鲜血才换出来的。眼前,山沟已经较前宽阔,还出现了一片片的耕地,说明离榆树构已经不远。可是,一来是雨后的道路泥泞,二来是鏖战之后格外疲劳,加以两天来未见米面的肚子也打起架来,虽然只是二三十里的路程,却一直走到了四更多天。许多机关人员还在这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也有人正打着火把到处找吃喝。这可真是瞎耽误工夫!他们不知道:最危险的一刻虽然过去了,敌人却就在我们右面的大山上,它要是象我军一样,有勇敢机智、积极作战的精神,只要向后一转,居高临下,离我们不过十几里路,顶多用上个把钟头就可以打到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敢随便停留呢?我们好说一阵,命令一阵,好容易才把那些人全部打发起身。在泥泞的山路上,又拖了一二十里,终于在乔坡地区与七、八两团会合在一起。这时,太阳从云缝里钻了出来,霞光万道,照耀着全军上下鏖战之后的轻松的笑脸……
原稿于一九五九年八月
定稿于一九六四年年初
(选自乌鲁木齐部队政治部文化部编《三五九旅南下北返纪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