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家中老二。
上有坐过牢的哥哥,下有长蹲拘留所的弟弟。
他像个老黄牛任劳任怨,小时候照顾垃圾哥弟俩,长大了照顾我偏心眼的爷奶俩,却讨不到一点好。
我的记忆里,不善言辞的父亲会偷偷在深夜痛哭。
好在,我们一家人在父亲的辛苦努力下,搬离了那个和叔伯家生活在一块的小镇。
可是,年三十,爸爸在阳台吹笛子,背影落寞。
妈妈气愤的说:“都搬出来了!他们还见不得人好,到处说你爸爸精神坏了,是个精神病,白眼狼……”
我当晚收拾好行李,开车带着爸妈回小镇拜年。
爸爸是老黄牛,我可是一点就着的炫彩大鞭炮。
这次,我要让他们过个难忘的“好年”。
1.
我们到达镇子的时候,他们年夜饭已经开席半小时。
我爸从后备箱拿出烟酒亲自拎在手里,这几年没回老家过年,我知道他是想回来的,想让爷爷奶奶刮目相看,他靠自己打拼的生活蒸蒸日上。
我看他喜上眉梢,毫不客气给他浇头冷水:“爸,你好烟好酒招呼着,值得吗?别到时候都见不得你好哈,想把烟酒送人嘴里结果送进了粪坑里。”
爸爸瞪我一眼,我悻悻闭嘴。
与其最后失望而归,不如提前给他打个预防针。
毕竟这样的事,太多了,满心期待,都反噬成扎在心里的尖刀。
我们一家人走过漆黑的石子路,听见亮着光的自建房里传来和睦的笑声。
大妈先看见我们:“哟!老二一家回来了!”
她还是那副虚伪的样子,肥头大嘴,两面三刀。
我爸妈有些拘谨的落了座。
我直接拉开椅子,坐在爷爷旁边,委屈巴巴的冲大妈喊:“知道我们回来你怎么还吃上啦?我妈妈还特意打电话跟你说了,都不等我们的,你是不是没告诉爷爷奶奶呀?”
我身边的爷奶愣了下,我就知道了。
大伯看了一眼爷奶,又是一副长子做派,打圆场:“我们哪知道啊,你们几年都没回来过年了,小穗以为你们开玩笑的。”
大伯和三叔拿出地上的酒开始拆。
过年就这样,兄弟几个一定要在酒桌上现下眼,明里暗里比拼一下,拼一下谁家日子过的好。
三叔先拆开一瓶剑南春,小身板嚷着:“今天哥几个不醉不归啊!”
然后大伯拆开一瓶五粮液。
三叔皱了皱眉,小身板像个没长熟的蛏子似的缩了一截。
大伯说:“今天拆开的酒都要喝完!一家人当然得舍得花钱。”
奶奶欣慰的说:“你们就瞎花钱。”
我在一旁边毫不掩饰的笑了。
一个托我给他女儿找工作,一个找我借钱。
现在酒桌上打肿脸充胖子,也不嫌丢人现眼。
我把身后的礼盒放到爸爸手边:“爸,你快拆呀,到时候说你不重视家里人就不好了。”
我爸是个实心眼,他笑得是真开心,一方面虽然有比拼的心理,但是他实打实的一贯付出型人格,真心实意说:“这几年没回来过年,多亏你们平时照顾爸妈。”
然后我爸拆开了一瓶飞天茅台。
大伯和三叔纷纷睁大了眼睛,大妈露出鄙夷的表情,几个人挤眉弄眼的样子别提多好笑了。
爷爷激动地说:“老二,这酒不少钱吧!”
我爸给桌上的几个人都倒了酒,一人还送了两条好烟。
我知道爷爷在开心什么。
他虽然一直看不上我爸,但是老人家也是出了名的面子比天大,他明天跟老头们打牌的时候又有牛皮吹了。
年夜饭主要是大妈操刀的,她不停给自己表现:“妈,你吃这个,对身体好,我炖了一下午呢,厨房里烟熏的我肺疼。”
我给大妈倒了杯酒,站起来敬她:“大妈,我今天路上就想着吃你做的饭菜,终于吃上了。”
大妈得意得很,一桌子人都在夸她。
她喝了两杯酒,长满横肉的脸红的像虾:“好吃就多吃点,瞧你瘦的,你妈做菜不好吃就算了,也得想办法把你养胖点啊,太瘦了没福气,以后怎么嫁人?”
瞧把她上头的!
年轻时候怕是缝纫机踩多了,时刻不忘踩踏板,踩一捧一出神入化。
我又给她倒了一杯酒,给足她脸面:“是啊是啊,你也吃好喝好,好上路。”
我爸妈惊了一顺,又开始瞪我,让我别说话。
桌上安静片刻,大妈变脸:“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没皮没脸装傻:“哦不是,我老爱开玩笑,嘴瓢了,我说的是呀,吃好喝好,长生不老。大妈你可要好好的,做饭做到一百岁,我年年过来吃。”
大妈看出来我在故意找她茬,立马转变态度,看我的时候不是翻白眼就是板着张臭脸。
三叔看热闹不嫌事大,还跟我一唱一和,缺心眼的笑道:“给你做饭到一百岁?把你大妈当你私人厨子啊。”
大妈一听,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眼神要是能飞刀,都能把我和三叔刺的全身血窟窿了。
我气定神闲的吃着饭,想着还要怎么整她才过瘾呢。
因为就是这个臭嘴,在镇子里到处说我爸有精神病。
2.
吃完年饭,我们一家三口慢悠悠的散步回老房子,两层自建房,带个院子,就是靠近农田,经常能闻到大粪味儿。
这个房子是兄弟几个分家过日子后,爷爷奶奶给我爸的。
我爸视若珍宝,我却连踏入都觉得恶心。
我的大伯和三叔结婚时,爷奶给他们准备了彩礼和镇上的房子。
而我爸娶我妈时,我爷奶一个子儿也没拿出来,还把大伯家院子里铁皮围成的杂物间收拾出来,说给他们当婚房。
我爸自然不愿委屈我妈寄人篱下,于是两个人去了大城市打工,租了一个几平米的小窝。
我爸跟我妈说:“我文化不高,但能吃苦,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混出个人样。”
他一路摸爬滚打,履行了他当初的承诺。
现在的他,拥有一个生产笛子的工厂。
我问我爸:“为什么当初大伯结婚爷奶有钱,到你就没钱了?”
他说:“他们钱又不是刮来的。”
我明知故问:“那怎么三叔结婚他们又有钱了?”
我爸怔了一下,手里摩挲着笛子,说:“你三叔结婚晚,日子总是越过越好,存到钱了。”
我打开窗户,夜风送来大粪味儿,令人作呕。
我无情的拆穿他:“老爸,你真会给他们找理由,这理由你自己信吗?”
他沉默了,僵在那里一会儿,他不嫌臭,搬了个小凳去阳台上。
笛声悠悠扬扬,许是漂出去的笛声遇到了冬夜的冷空气,听得人心寒。
我爸书读的少,他几岁时候就开始围着锅台做饭,那时候身板还没灶台高。
他要做给上学的哥哥吃,做给穿开裆裤的弟弟吃,做给在外做工的爷奶吃。
爸爸说,他小时候不用照顾他们的时间最开心,虽然没书读,但自己去学游泳,学吹笛子,掰截笤帚枝蘸水在地上学写字。
大伯和三叔不爱读书,他们把书扔到灶台的炉火里,等他们走后,爸爸直接手伸火力捡出来,再偷偷藏起来,只要是没被烧成黑炭的字,他就照着在地上写。
他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平静的就好像这些伤疤已经被时间抚平。
但我知道,他这辈子,过得非常委屈。
得不到爱的孩子都会委屈。
他写得一手好字,二胡笛子样样拿手,会修电路换灯泡,可是唯独没念过书,只认识几个大字。
小时候我贪玩不好好念书,他第一次打我,打得我痛哭流涕,才端正态度,再也不敢糊弄读书这件事。
现在想来,他可能也是在弥补自己童年的缺失。他希望我认真对待,那件对于他这辈子来说都是奢望的事。
妈妈在二楼的卧室收拾房间,她下楼时水泥地都被她踩的咚咚响:“这房间根本没法睡!明明当初走的时候我收拾的整整齐齐,本想着回来打扫下灰尘就行……”
我上楼了。
卧室像被蝗虫席卷过。
桌上的台灯装饰散落一地,衣橱全部敞开,乱七八糟,梳妆台也被移了位置,窗户碎了半边……
我爸皱着眉头:“怎么回事,遭贼了?”
我好笑:“就这么个破屋子,贼翻进来,还嫌周围的大粪臭呢。”
爸妈一阵沉默。
我问:“钥匙给谁了?”
我有次在家里听到大妈打电话找她拿钥匙,说是有客人过夜,借几床棉被。
妈妈气得大喊:“太过分了,大嫂这人!太过分了!我钥匙给她,是想万一哪天刮风下雨,能帮我过来关个窗,她竟然把我结婚时候的嫁妆都搬走了!一个不留,今晚我们住都没地方!”
我爸一个人默默退出去,耳边又想起笛声,杂乱的让人心烦。
我踢开脚边的台灯,说:“有被子也没地睡,床垫都搬走了,她穷到这点小便宜都贪?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你。”
我妈在翻衣柜,似在找什么,许久她眼睛湿润:“还有生你的时候,你爸送我的耳环和项链也没了,都是金的……我平时也不戴,搬家的时候就留在这儿了……”
我:“……”
我爸妈的缺点就是太善良,善良过头就是懦弱。即便知道人善被人欺,他们还要活在保持仁善的枷锁里,分不清好坏。
我带他俩去镇上找了旅馆,临睡前我跟妈妈保证:“你放心,她拿走的东西,就算我们不要扔垃圾桶,我都给你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