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儿子学他父亲对外面的女人撒娇。
他的父亲送我一纸和离书,说除了娘子的身份什么都可以给我。
我离开后,他们又苦苦蹲守在我家门前,就为了能喝上一口我熬的汤。
1
贺祥昼为给扶风楼舞娘出头,痛打权贵的消息传遍整个临城。
那权贵丢给舞娘一锭银子,让她倒酒。
贺祥昼便认为那人折辱了舞娘,抡圆了拳头往权贵身上砸,只为讨舞娘一笑。
贺羽跟着他爹有样学样,往权贵脸上吐唾沫,紧接着把我曾作为生层礼给与他的暖玉送给舞娘。
临城知道这事的人都在传,贺家怕是好事将近,要多添一房美娇妾了。
只有我知道,没有美娇妾,只有弃妇和新主母。
因为他们不想让舞娘继续受委屈,所以只能请我离开。
天气微凉,骤雨初歇。
我算着时间,心想后厨的暖汤当是快好了。
细微的冷哼打断我的思绪。
抬眼望去,贺羽叉着腰,被我精心养育的一张脸气鼓鼓的,早已没了往日机灵讨喜的劲,只有明晃晃的不耐。
“爹已经休了你,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我的娘亲了!快些离开,我的新娘亲肯定不想见到你。”
一旁的贺祥昼牵着贺羽的手,此刻也满眼疏离,比之以往更甚。
“小羽不愿跟着你,以后便呆在我身边,我会好好教导他。”
“这些年你操持府里也有功劳,除了我娘子这个身份外,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府中的一切,你尽管带走。”
我沉默的收起和离书,转身离开。
在我的身后,还能听到父子俩难掩兴奋地讨论。
“爹,新娘亲这么好,一定不会逼我读书练武的对不对?”
“这是自然,她啊,哪里都好。”
他们说话时自然流露的期待传进耳朵,那般眷念柔和的语气,是我从未拥有过的。
不过,从今往后,他们如何都与我无关了。
我来到后厨,遣散这里的下人,独自把刚顿好的暖汤盛到碗里。
这可是精心熬了几个时辰的,不能浪费呢。
我慢慢喝着,过了一会,两个身影由远及近。
“你怎么还在这?”
“就是就是!”
那父子俩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逐客之意明显。
“我自己熬得,还喝不得了?”
贺祥昼一愣,似是无奈地瞥了我一眼,“那你喝完快些离开,阿莲就要来了。”
暖汤香气扑鼻,淡淡的乳白色,宛如初冬晨曦下薄雾缭绕的湖面,一口下去,暖心又暖胃。
我听到细微的咽口水声响,不着痕迹看过去,贺羽正眼巴巴看着我手里的汤,喉咙滚动。
我熬汤的手艺是跟娘亲学的,远近闻名,多少人上门求都求不到。
以往就算贺祥昼他们再如何没有食欲,但只要我的汤一出锅,必定喝的一滴不剩。
只是现在嘛,汤锅里还剩许多,喝不完实在浪费。
贺羽迈着小步子凑上来,“我饿了。”
贺祥昼眸光扇动,在橱柜里翻找出两只碗,递给贺羽一只。
跟以往一样,理所当然的姿态。
“小姐,人马都到齐了,现在就开始搬。”
翠珠欢快的嗓音传来。
她是从小伴着我的丫鬟,我出嫁那天,她随我一同进贺府。
比起丫鬟,她更像我的妹妹,永远站在我身边。
我看着她发上还带着水珠,轻轻拂去,把一锅汤全推在她面前,“都是你的,快些喝,暖暖身子。”
贺祥昼喝贺羽拿着碗定在原地。
2
翠珠咕噜咕噜地把剩下的一锅汤全吞进肚中,还故意发出,“好好喝,小姐天下第一好”,这样的感叹。
贺羽端着空碗眼巴巴地看着翠珠,小脸皱成一团,看上起委屈极了。
“砰——”
贺祥昼把手中空碗重重一放,带着贺羽拂袖而去。
翠珠的俏脸藏在碗后,冲我笑得狡黠。
等他们发现府里值钱的东西都在往外搬的时候,我正在卧房收拾自己的首饰。
他领着贺羽,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入。
他劈头盖脸的质问我,“苏悦鸯,你这是何意?”
贺羽大喊:“为什么家里突然来了一伙强盗,把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还说是你指使的!”
很快,他们更怒了。
翠珠正翻着卧房中的衣柜,把几件男衣踩在脚下,手里还拿了几件。
她手里还有剪刀,旁边有个火盆。
“这件是小姐亲自挑的,现在既然穿不了,烧了!”
“这件是小姐辛苦绣的,反正用不上,剪了!”
“你做什么,那是我和爹的衣服!”
贺羽冲上去就想把衣物抢走,被翠珠一推,直接摔在地上。
贺羽吃痛叫了一身,委委屈屈坐起,瞪着眼睛控诉我,催促我给他出气。
就像以前他被学堂的人欺负,他不敢对欺负他的人横,就敢回家用这幅样子对着我,等我去哄着他维护他,否则就不给我好脸色看。
但这会,我没有理他,还在自顾自地把首饰收拾好。
贺羽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眼眶好似有些泛红,看上去更委屈了。
“放肆!一介婢女也敢动主子!”
贺祥昼把贺羽抱起来,先怒斥翠珠,再把矛头指向我。
“你就是这么管教下人的!”
“翠珠的主子只有小姐一人!”
翠珠对着那两人就是白眼一翻,“贱男人和白眼狼,你们算什么东西!”
贺祥昼一听,快速上前几步,拳头握紧。
翠珠灵巧地闪到我身后。
我淡淡地瞥了贺祥昼一眼,
“贺公子,我如何管教自己家的人,何时轮得到你这个外人说三道四?”
我的话让贺祥昼动作一顿,随即有些怔愣,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你叫我什么?贺公子?”
这人真是可笑,我们都和离了,难不成还想我唤他相公?
贺羽也收起了面上的委屈,有些恍惚地喃喃,“外人?”
翠珠叫的人来到卧房。
我拿起首饰盒离开,路过贺祥昼时,只留下一句友善的话。
“贺公子,耳疾是病,得治啊。”
3
我让伙计们把府里能搬走的值钱东西都搬走了。
满室珍宝的贺府变得空荡荡的。
“那些是我的东西!将来都是我的!你不许拿走!”
贺羽跑到我面前,大声抗议,“你这个坏女人,不配做我的娘亲!”
“罢了罢了!”
贺祥昼拉住贺羽,“如此贪慕虚荣,如此歹毒,不配为人母,更不配为人妻!”
“小羽乖,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爹娶妻,府里会有更多好东西。”
“爹爹,新娘亲一定不会这样对我们的对不对?她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娘亲!”
“自然,阿莲不但人长得美,跳舞也好看。”
“哇!好想快点和新娘亲见面啊!想看新娘亲跳舞!”
他们这幅配合做戏的样子,我再熟悉不过。
想要气我,想要我露出羞愧的样子以此证明他们是对的。
因为以前,我最不能忍受他们说我的一句不是。
因为他们是我的丈夫和儿子,该是我最亲近之人,最不该伤害我之人。
我听不得他们的指责,所以总会勉强自己改过。
而现在,我终于正眼看贺祥昼,“你要出尔反尔?”
他又哽住了。
我头也不回地上了轿子。
翠珠坐在我身旁。
“小姐,我忘了说,我走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火盆。”
她调皮地冲我吐舌头。
我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鼻子,
“小机灵鬼。”
我住进了新府里。
这处府邸半月前就买下了,那天是贺祥昼提出要与我和离的日子。
我不想和离之后在这临城里没个落脚处。
我生长的家在兰城,离临城好几百里。
从贺府搬出来的东西太多,也不便搬回去,我就买下了这座宅院。
说起来,搬出贺府的这些东西,不是当年我的嫁妆,就是我这些年置办的物件。
贺府是我成亲那年,贺祥昼为了显示自己的阔气与体面特意建的大宅邸。
除了大没别的。
府里值钱的东西,没有一件是贺祥昼置办的。
想来是他这些年的心思都花在了那个外室身上。
我坐在新院里,百无聊赖,便重新捡起了以前舞刀弄枪的喜好。
我不耍这些家伙好久了,如今操练起来有些生疏,索性底子还在,熟练起来也快。
练着连着我便饿了,就坐下一边吃新厨子烧的菜,一边思索着何时回一趟家。
不用自己动手烧的饭菜吃起来比亲手做的香多了。
至少,没有抱怨挑刺的声音。
4
入住新宅不过半月,我就听到了贺府重金下聘扶风楼舞娘的消息。
并非我有意打听,我这些日子都不曾出门。
只是我在院里练武,总能听到新进府中躲在墙角偷闲的仆从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据说那是扶风楼最好的舞娘,好多贵人豪洒万金,就为了亲眼看她一舞!”
“听说那舞娘千娇百媚,身段柔的不像话,只是简单扭起腰就能把人的魂勾走!”
“还有还有,我还听说那舞娘最近除了贺府的主子,谁也不见呢!”
“天哪,这不就是话本里说的,情比金坚!”
……
翠珠端着点心路过,骂的他们不敢吱声。
她把点心放在我面前,小心地想要安慰我。
“小姐,那个负心汉日子不会好过的,我都打听了,那负心汉卖了好多间铺子才凑的聘礼!”
“那舞娘也不是安分的,天天管负心汉要金银珠宝,不然就使性子不见人,就算那负心汉有再多商铺也迟早烧光!”
“现在外头都在传,贺祥昼拎不清嘞!”
“不用跟我讲这些,他们如何我不关心。”
翠珠点点头,“我只是替小姐委屈。”
我停下练剑的动作,擦擦额角的汗,笑道:
“我可一点都不委屈,只当笑话看。”
贺祥昼爱舞,且只爱柔美之舞,这是众所周知的。
那时年少,我爱上骑射,觉得骑在马背上肆意逐风才算人间之乐。
我找来师傅教我日日骑马耍剑。
后来某日,我快马扬鞭出城时,不小心与进城的贺祥昼的车马相撞。
这一撞便出了事。
贺祥昼是跟随父亲进城做生意的,马车上有许多货物,恰逢雨后土地潮湿,货物摔出马车沾了泥污,便不能要了。
贺祥昼父亲大怒,要我赔偿。
我带着他们回了府上,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正是与我家达成合作。
合作达成了,只是我爹理亏,给父子俩让了三成利。
我不想家里吃亏,便带着礼物给他们道歉。
贺祥昼那时与我说,只要我跳舞给他看,跳的好了,他便让他父亲改主意。
我给他耍了套剑舞,他不满意,说这样的舞刚烈又暗含杀意,戾气太重。
他要至美至柔之舞,要水袖飘飘似雾缭,要眸光莹莹如朝露。
我做不到,他便说做到再来,不然没有诚意。
我去舞乐坊请了最好的舞娘,教我日日练舞。
结果没练几日,我非但没练好,还把腰闪了。
我那时想许是我身子骨太硬,软不下来,才让家里损失了一大笔利益。
我懊恼地埋怨自己,却听到了贺祥昼父亲改变主意的消息。
贺祥昼带着补品来看我,说我在舞乐坊练舞时,他一直在暗处看着。
他看到了我的诚意,所以即使我没做好,也跟父亲说了情。
走之前,他还笑着说我像竹子,弯不下腰,一弯就折,注定跳不出好的舞步。
因为必须要保证身娇体软,才能跳出让贺祥昼满意的舞步。
我最是看不惯别人说我不行,心中不服输的劲一下子被激起来。
后来我铆足了劲,日日苦练,终于在他临走前,舞出他眼中的惊艳。
5
贺祥昼忽然不愿走了,他留了下来,总找各种理由登门拜访,想要见我。
他跟我谈人生理想,跟我讲述他在不同地方看到的不同风景。
我从没到过远方,被他的口迷了心智。
我对他既羡慕又敬佩,觉得他博学多才又见多识广,心便挂在了他身上。
我们原本日渐亲密,但突然间,贺祥昼对我逐渐冷漠。
我说我想跟他一起看不一样的美景,他说我达不到他的要求,不能与他肩并肩。
我又羞又恼,满心不服,便开始朝他的要求靠近。
做饭刺绣,练舞缝衣,样样都学。
我娘高兴我终于有了女儿家该有的样子,很是满意贺祥昼对我的改变,极力撮合我们。
她甚至高兴地认为我终于找到一个好男儿,后半生有了着落,跟我说她夜里睡觉踏实多了。
我和贺祥昼的结合顺理成章,门当户对,他的聘礼是一处新宅,我的嫁妆是名贵物件。
那时我天真的以为,我们是相爱的。
却没想到,一切只是贺祥昼图个新鲜。
当我怀孕,当我因为妊娠反应不能起舞时,他眼中的兴味便逐渐退却。
后来,贺羽出生,他便只肯看孩子,不愿见我。
因为我的身形走样,手脚浮肿,他说见到我会扫兴。
再后来,我的身体逐渐恢复,又无微不至地照顾贺羽,他才稍微缓和了看我的神色。
6
人一旦陷入回忆,便很难停下。
等我从过去回过未来,已是深夜。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带着寒意。
我想,临城总爱下雨,景还没兰城好,得找个时间搬了才好。
搬去哪呢?
还没等我想明白,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了。
贺祥昼府中的管家,给我送来了几件衣裳。
“夫人,老爷和小少爷都怕您天寒冻坏了身子,特意差老奴来给您送些衣裳。”
我躺在摇椅上,眼皮都没抬。
“有事说事,我不缺这几件破烂玩意,还有我现在不是贺府的夫人,你不该这么叫我。”
我不信他们真的是在关心我,贺祥昼马上就新婚大喜了,这个节骨眼派人找我,定是有事。
“您毕竟是小少爷亲娘,老爷和小少爷都惦记着您,让老奴传话,想让您多回府看看。”
我嗤笑,“贺祥昼真是不害臊,想让我回去看他跟舞娘亲热,也不怕我将新修缮好的贺府烧了。”
“非也非也,您误会了,老爷真的……”
我没再让管家说下去,让翠珠把他轰走了,且把那几件衣裳裁了当抹布。
第二日,难得天晴有阳光。
我骑上刚买下的骏马,打算出城游玩,却在踏出府时被人拦住去路。
贺祥昼和贺羽就站在大门前,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