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后,我总反复做着一个梦。
明月高悬的夜晚,数十人闯进我家。
闪着寒光的钢刀劈砍在守门的小厮身上,卸掉了半个肩膀。
那小厮栽倒的半边身子浸在汩汩的鲜血中,一双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而我那青梅竹马玩伴只愣呆呆躲在那群凶手身后,鲜血在他脚下绽开。
其实这不是梦,这是我在柳府最后的记忆。
1
后娘王氏要给我说亲了。
媒婆看牲口般瞧了我三圈,满意地点了头。
王氏告诉我这是门好亲事,我嫁过去便是使奴唤婢,吃穿不愁。
半夜里,我听见王氏正吹枕头风。
万家是城中有名的富户,独苗苗万富贵刚刚死了。
不菲的彩礼让后爹也动了心,两人寻思着将我卖给死人配阴婚。
我心里一阵阵发寒。
我娘走后,我早就想离开了。
本打算忍过这个冬天,看来是不成了。
我瞄上了王氏藏在墙角的私房钱,连锅端了,又放了一把火。
火光映着我的脸,我不禁扯起嘴角,冷冷一笑,满意地出了门。
我循着小时候的记忆来到了京城柳府门口,偷偷观望。
泛黄的封条支离破碎,可还牢牢封锁着那对褪色的朱红大门。
娘从不肯跟我提过柳家的往事。
我问得狠了,她便一直哭。
可我知道从那夜起,柳家便没了,我也不能再叫柳明珠了。
我随了后爹的姓,改名叫白珠儿。
我讨厌这个名字,听起来像只白条猪,心里更讨厌这个后爹。
我娘坟头的新土还没干,他转身火急火燎地又娶了新妇。
柳家的事是压在我心口的一块石头。
如今我了无牵挂,重返京城自然要弄个水落石出。
我回京后稍稍打听才知道如今容家人丁凋零,只剩下容轩一人。
听说他身子不大好了,深居简出,从小便得清心寡欲,如今弱冠的年纪,还没成亲。
一想到这样,我只觉得痛快。天道轮回,苍天饶过谁呢?活该容家断子绝孙。
我凭着学得几手炮制中药的技法,混进了容家。
不过数日,我便发现容轩身边怪异的事太多。
比如,一月中有半个月他只食花瓣露水,不进人的吃食。
不过吃再多鲜艳的花也改不了他痨病鬼般苍白青紫的脸色,和小时候鲜活的模样大相径庭。
比如,他身边总围绕着一个阴阳怪气的人,瘦得麻杆般,驴般长的脸,下巴光溜溜的鸭蛋一般,一双三角眼睛,满眼奸光。
容轩对他很是恭敬,可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厌恶来。
2
容家还担着医药世家的名头,也跟着城中医药世家,装模作样赠医施药,他那一副谦逊的模样看得我做呕。
这几日炮制中药的活计不少,这一箩筐的蜈蚣炮制下来,已近三更,我的大拇指已经戳得开了花。
「你这手炮制之法如何学得?」
容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他着了一身青衫,身上一件银鼠滚边月锦缎的披风。
清瘦纤细,苍白的面上笼着阴郁的青紫色。
这是数年后我与他头一次面对面。
我对他年少时的记忆,是透过茅房粪坑那一点狭缝瞧见面无表情的他,一滩滩鲜血在脚下绽开。
我紧紧攥住手中的竹签,插入他的胸口的念头疯狂地在我脑中乱窜。
「一个赤脚郎中,算不得高明的手法。」
我低了头,掩了眸子里的恨。
炮制的方法自然是我娘留下的,我没说实话,只随便应付了几句,生怕他认出我来,坏了我的计划。
他目光灼灼,盯得我心虚,眼神不敢和他对视。
「柜上有伤药,涂了去。这样炮制的法子,实在是费手。」
他从手上退下一个白玉的扳指,套在我的手指上。
「下次用这个抵住竹片,便不会伤了手。」
言语中温情款款,好一派伪君子模样。
「这东西早该是你的了。」
他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听得我一头雾水,正打算问他是什么意思。
容轩身边那个怪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半边身子隐在暗处,公鸭一般的嗓音,听得我头皮发紧。
容轩眸色一暗,乖乖地进了屋子。
果然,容轩那病弱的身子,经不住折腾,那一晚过后,他便病了,三日没露面。
到了十五的半夜,我瞧见一顶朱红漆面的轿子,朱红的漆面在皎洁的月光下发着幽幽的绿光。
轿子径直抬进容轩的卧房里,没多久又抬了出来。
那麻杆三角眼紧紧护在轿子旁,不离左右,我知道容轩定然在那轿子里。
3
趁着容轩不在,我潜进他的主屋。
他的屋子跟他的人一般,了无生趣,死一般寂静。
屋里唯一的装饰便是花梨木博古架,上面摆了一把弹弓和两个白色瓷罐。
瓷罐上手绘的榕树和柳树的枝条,寥寥几笔,形神具备。
我随手摆弄了几下那弹弓,觉得极其顺手,仿佛是我用过般。
桃木的弓背滑腻润泽,想来容轩十分喜爱,时常把玩。
突地,牛筋脱手正打在我眉骨上旧伤处,一阵刺痛,回忆涌进了我的脑子。
少年手足无措地立在身旁,手中掐着那把闯祸的弹弓。
我愣了片刻,下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眉上的伤口。
没想到他还留着,不过我和他终究已经不是少年时的玩伴了。
博古架上那对儿瓷罐,釉色细腻,一瞧就是值钱的好东西。
我费尽力气打开那瓷罐,细细碎碎的灰白色粉末装了大半罐。
我拔下发簪轻轻翻动了两下,灰白的粉末中漏出一点金色来。
那点金色渐渐漏出全貌来,惊得我差点扔掉手中的瓷罐。
惨白的粉末中那熠熠生辉的东西竟然是一颗金牙,我战战兢兢又翻动起来,一小节完整的指骨现了出来。
我只觉得肚腹难受,一阵翻腾,几乎呕出来。
这样美轮美奂的瓷瓶盛装的全是骨灰。
容轩居然将它摆在屋里,日夜相对。
我面前浮现出容轩那张苍白的面庞,俊秀飘逸,怎么也瞧不出他竟然有这样的恶趣味?
我忍着发麻的头皮,将那根手骨和金牙埋了进去,力求让容轩瞧不出有人动过。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没想到他这么快回来将我堵个正着。
除了那张宽大的床榻,便只有那对儿朱红漆面的柜子能藏人,我来不及多想,转身躲进了那柜子里。
我在黑暗中听到门吱呀一声打开,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即床榻上传来重重躺倒的声音。
「公子,好生歇着,今日太后很满意。太后说了,最近公子清减了些,要多注意身子。」
「是,容轩谨遵懿旨,定然保重身子,让太后满意。」
我脑子里一阵浆糊般,我似乎是听到了不该听的秘密。
暗暗啐了一口,容轩居然如此堕落卑劣。
4
我在衣柜中半点声音不敢发出,生怕被他发现,也成了瓷罐中的粉末,摆在屋里与他日夜相对。
朱红漆的柜子又闷又热,棺材般让人窒息。
透过柜门狭长的缝隙,我隐约瞧见烛光闪耀。床榻上那人侧卧着身子,弯出水蛇一样的腰身,似乎睡了过去。
我缓缓推开柜门,那柜门还是发出了轻轻的吱呀声。
床上那人毫无动静,只身子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我蹑手蹑脚走过床榻。
蓦地,床榻伸出一只手扣住了我的腕子,硬棒的手指,冰冷异常。
烛火摇晃映出床上人苍白的脸来,眼窝深陷得仿佛眼珠不存在般,白纸般的双唇竟然对着我缓缓上扬。
全身上下肌肉僵住了,我张开嘴却叫不出声音,汗从毛孔中倾泻而出。
「你想怎地?」我从头上拔下簪子,抵在他干瘪的脖颈处,「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一了百了。」
容轩剧烈地咳了起来,脸孔憋得泛红,嘴角溢出了血沫子,面上却带了笃定的奇怪笑容。
大概是屋里闹得动静大了,外头传来三角眼那老怪物的询问声。
我心头一紧,容轩扯住我的手臂,示意我躲到床幔里。
我来不及多想,三两下窜到床上,躲在了堆叠的床幔里。
三角眼老怪物进了屋,拧着眉头瞧了容轩几眼,声音发冷,「容公子的身子似乎越发的不济了。」
三角眼对着东南方皇城拱了拱手,「眼瞧着太后百岁寿诞在即,少不了容公子出力,赶紧养好身子才好。」
「是。」
容轩顺从地点了点头。
那老怪物体并未离去,突然探身扯开床幔。
我瞪大了眼睛和那对三角眼对个正着。
「容公子的心思莫不是花在这个玩意身上了?」
我被三角眼猝不及防地一把扯了下来,一双干瘦的手扣在我的脖颈处,手上用力,我只觉得脖颈处火辣辣,喘不上气。
「公公,手下留人,她是柳家人。」
容轩费劲了力气喊出这几句救我命的话来,便大汗淋淋地瘫倒在塌上。
5
我从不知因我是柳家人,而家破人亡,也不知因为我是柳家人,反而又留下了一条命。
三角眼老怪物掐着我的脖子,睥着容轩。
容轩断断续续道:「柳家人的血......和容家人有一样的奇效......轩可为太后调制......享用。」
我被他掐得上气不接下气,那老怪物丑陋的驴脸上居然绽开了笑容,三角眼里精光闪烁。
「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