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你就从了童养夫吧。」
小厮说这话的时候,我愤恨的看着顾南亭。
他一张俏脸,比女人还女人,凭什么抢走我的楚霸王?
可我这青衣世家的大公子却被他按在墙上,摸着脸蛋:
「师傅说你是我‘媳妇儿’,这辈子都是!」
「你梅莲生的命和我顾南亭绑在一起了!」
「再不听话,当心我打你屁股!」
1.
我虽是梅派青衣世家的大公子,可自打出生,就是别人家命定的「媳妇儿」。
父亲希望我接过家里的传承,可我打心眼里厌恶这事儿,也厌恶男身女相的父亲。
于是,我每每把《思凡》的唱词故意唱成: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父亲就让我跪在院子里打板子,打到皮开肉绽为止。
母亲来劝我,让我和父亲说些好话,我就梗着脖子告诉他:
「我不要学青衣,要学花脸,要当那个威风八面的楚霸王。」
「虞姬有什么好的?男人扮女人,好不要脸。」
这话算是连父亲也骂了进去,气得他一连三天不给我饭吃。
许是为了让我彻底死了当楚霸王的念头,转年开春,他就带回了顾南亭。
顾南亭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男人,杏眼黛眉,唇红齿白。
他才是最适合青衣的那个,就算只是换上袍子,不用装扮,也有七八分女相。
可父亲却对顾南亭说:
「莲生以后就是你‘媳妇儿’,将来你是楚霸王,他就是你的虞姬。」
「你可要一生一世都保护好他,不能让他受了委屈。」
顾南亭轻轻点头,声音也好听的宛如天籁:
「是,师傅。」
「以后,梅莲生就是顾南亭的命。」
2.
我讨厌顾南亭,讨厌到骨子里的那种,尤其是唱戏的时候。
别人唱戏,眼神都是装出来的,可顾南亭唱戏,看我的眼神倒真像看一个女子。
他看我一次,我就揍他一次,我骑在顾南亭的身上,举起石头:
「你要是还敢这么看我,小爷就砸碎你脑袋。」
顾南亭幽幽的看着我,眼睛转动间,勾魂摄魄:
「莲生,你要砸就只管砸。」
他又目光灼灼的看着我,一字一句:
「只要你开心。」
我举着的石头还是放了下来。
顾南亭站起来,反而先帮我打扫了身上的尘土,又整理了我的头发。
他说要是我这披头散发的样子让我父亲看到,免不得挨一顿打。
晚上的时候,顾南亭被父亲罚跪。
我骑在他身上的时候,弄坏了他的袍子。
若是我弄坏的,父亲大抵就不会说什么,可顾南亭毕竟不是亲生的。
他就那么静静的跪在院子里,我想替他解围,他用眼神和我示意不要管他。
这一跪,就是一夜,第二天的时候,顾南亭连走路都摇摇晃晃。
我问他为什么不向父亲告我的状,顾南亭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想说的无非就还是那句「你是我的‘媳妇儿’,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我讨厌他,可也心疼他,看不得他总是因为我受罚。
我把梨园中其他师傅带给我的梨膏分给顾南亭。
他一边吃着梨膏,一边说:
「莲生,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管你叫‘媳妇儿’。」
「我也知道你想演楚霸王。」
「可是老爷不许,我也没法子。」
「要不以后没人的时候,你管我叫‘媳妇儿’,你来演楚霸王。」
我开心的跳起来,摆了一个楚霸王的架势:
「虞兮!」
顾南亭眉眼之中,全是柔情:
「霸王!」
3.
我和顾南亭之间的关系,也在他的刻意忍让下修复了许多。
他虽是童养夫,在梨园的地位却不高。
等过了八岁,除了学戏,就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直到十岁入科之前,我都在和父亲怄气,每次父亲不痛快,就让顾南亭跪着挨板子。
父亲说顾南亭管不好我这个「媳妇儿」,那是他的过错,劝不了我唱青衣,是他无能。
顾南亭一声不吭,隔天照旧风轻云淡,他说挨打不打紧,只要不赶他离开就行。
那时候开始,我也慢慢了解了顾南亭的故事。
闹战乱的时候,顾南亭五岁,父亲和母亲都死在了战争里。
他一个人沿街乞讨两年,才到了天津卫,吃了数不尽的苦。
甚至一度在野外和野狗、家猪抢吃食。
可是顾南亭生了一副好皮囊,即便风吹雨打,仍旧像个漂亮的瓷娃娃。
若不是验过身,当真算得上是雌雄难辨。
只是这皮囊在乱世里,就是惹祸的根苗。
青楼里的妈妈看上了顾南亭的皮囊,就用一顿小混沌骗走了他。
本来是放在青楼里好生养着,等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要出柜。
青楼妈妈说顾南亭的这副皮囊,要是遇上偏好此道的达官贵人,那就比得上金山银山。
可惜青楼里面是非多,没等到顾南亭出柜,老妈妈就被人砍了脑袋。
青楼的买卖坐不下去,顾南亭自然被扫地出门。
顾南亭没了生计,就在街边流浪,刚好父亲唱戏的时候,被他学去了几句调子。
顾南亭就靠着这两句调子,让父亲心甘情愿的把他带回梨园。
父亲说顾南亭天生是唱戏的料,可惜青衣不能传给他,却可以让他唱花脸。
他这辈子的命,就是拼尽全力的捧红我,让我成角儿。
顾南亭的一生注定是个配角,至于是不是悲剧,我不知道。
在顾南亭日复一日的帮助下,我和父亲之间,倒是也达成了某种默契。
入科前的一晚,父亲让我和顾南亭一起进屋。
他问我是不是真的决定唱花脸?
我自然点头。
他又问顾南亭愿不愿意唱青衣。
顾南亭也没拒绝。
父亲死死盯着顾南亭,上下打量了许久,才松口:
「既然这样,顾南亭你要和我约法三章。」
「第一,将来上了台,无论你天赋如何,都不可抢了莲生的戏。」
「第二,你这一生,都必须认莲生当主子,你得知道,你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第三,青衣一脉的传承,你将来只许收一个徒弟,就是莲生的儿子。」
这话连我也听不下去了,可顾南亭却点点头:
「师傅您放心,来的时候我答应过您,莲生就是我的命,我不会变的。」
4.
原本第二天的入科被推迟了,即便顾南亭做了承诺,父亲也过不去自个儿心里的坎儿。
一连七天,除了舞台上唱戏,父亲都没出过门。
母亲几次来找我,劝说我同意学青衣,不再想着入花脸的科。
好几次我都动摇了,不止为我,也为了顾南亭。
从小到大,他自然是对我极好的,可是拜入了青衣的科内,他这辈子都没了自由。
可顾南亭却鼓励我,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学,不想入青衣的科,也学不了这门戏。
与其现在忤逆父亲的意思,也比到时候心里长草,糟蹋了青衣这一科强得多。
等到父亲归天以后,恐怕也难以瞑目。
对戏子来说,唱戏就是天,糟蹋了传承,就是天塌了。
我被顾南亭说动,和父亲僵持到底,绝不松口。
只是我再也没等到父亲的入科大典。
正月十六的晚上,侵略者闯进了天津卫,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许多人的脑袋都被砍了下来,丢在了大街上。
偌大的梨园里,百十口人都被抓了起来,侵略的头子点名让父亲唱一首《霸王别姬》。
中国的国粹是不给敌人唱的,何况这不是国人的侵略者。
可百十口的人被人拿着枪炮顶着,父亲低了头。
就在父亲要开嗓的时候,和他一同唱戏的楚霸王开了口:
「梅先生,你我唱了一辈子的《霸王别姬》,可这戏,不该是这么个唱法。」
「老兄我不能陪你了,先走一步。」
楚霸王在舞台上一剑抹了脖子,直挺挺的倒在台上,锣鼓声都停了下来。
梨园的人都愣在了原地,眼中带泪,他们也都不再唱了。
说到底,梨园的人虽是戏子,却也有着自己的一份骨气。
父亲泪眼婆娑的看着跟了自己一辈子的老伙子,也拔剑倒在了台上。
梨园里的武生和侵略者打成一团,可动大刀的,怎么也打不过用洋枪的。
百十口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顾南亭带着我从狗洞逃了出来。
刚出天津卫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梨园的火光,直冲云霄。
父亲苦心经营一辈子的梨园,就这么在战火中毁了。
我嘴巴张了张,好久才对着顾南亭说出一句:
「我不想学花脸了。以后,你还是楚霸王。」
顾南亭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包裹。
他趁乱从梨园带走了父亲的曲谱和笔记,那一出《霸王别姬》的戏全在里面。
顾南亭算是挽救了梅家的传承,给梅派青衣留了一个根儿。
我们从天津卫向着北京城逃,一路上已经没有了梨园世家的尊贵。
一百多里的路,对我来说,比登天还难。
原本的鞋子也破了,脚趾上磨出一个又一个的水泡,可我还是忍住了,没喊疼。
顾南亭带着我跟逃荒的队伍一起走,这一路上都是他去要饭。
要到了馒头就先给我,剩下的一些,他再吃,如果我吃没了,他就饿着。
实在饿的急了,顾南亭就去吃树皮、吃土块。
顾南亭说我是少爷身子,怎么着也要吃白馒头。
我要和他一起,他就一把打掉我抓着的土块,让我乖乖等着,他再去要饭。
我不依他,他就把我按在树上,死死的盯着我:
「以前在梨园,我都依着你。现在出了梨园,你就得听我的。」
「你要记住,你是我‘媳妇儿’,你以后唱青衣。」
「虞姬到什么时候,都得听楚霸王的。」
5.
战火纷飞的一个月,北京城城门紧闭,我们这些难民都进不了城。
顾南亭将我养的很好,他自己却比以前更加的消瘦。
他将我藏在一个破庙的地洞里,平日里不许我出来,只有他回来的时候才可以。
顾南亭说我没见过流民,一个月的时间,许多人都饿疯了,做出什么事儿都有可能。
他出门的时候,都先用煤灰涂了脸,再装成瘸子,生怕别人看到他的本来面目。
等天津卫的战火稳定了,租界的人出来调停,北京城的城门方才打开。
顾南亭带我在集市上转了两圈,就进了一家饭馆。
他让我敞开了吃,等下他来付账,就转身离开了。
等我吃的差不多了,顾南亭也回来了,他就吃了一碗素面,然后丢下一块大洋带着我离开。
顾南亭带我去的是一家三进的大院子,雕栏玉砌丝毫不比父亲的梨园差。
刚进院子,一个中年女人就赶了上来,将我们安置在最里面的一间屋子。
顾南亭和她在院子里谈事情,我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顾南亭就坐在我的床边,他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衣服的料子极好,就是梨园的一些先生穿的,也不如这一身。
只是衣服显得秀气了些,像是女子穿的秀禾服,不过下身不是裙子,而是裤子。
头发也像女儿家一样挽了一个发髻,用一根簪子固定。
他抱着一把琵琶,拨弄之间,媚眼如丝,像极了我曾在舞台上看到的父亲。
见我醒了,顾南亭就放下琵琶,从桌子上端来一碗银耳莲子羹:
「饿了吧,吃些东西。」
我将银耳莲子羹放在一旁,皱着眉看向顾南亭:
「这是哪儿?」
顾南亭张了张嘴想解释,但是又闭嘴了,换了一个话题:
「不喜欢喝银耳羹,可是要吃些别的?」
我蓦然想起了顾南亭曾经的遭遇,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这里是青楼?」
顾南亭顿了一下,然后去拿茶杯倒水:
「莲生,不吃东西,总要喝些水。」
我打翻了他的茶杯,眼眶红了,连声音也颤抖:
「顾南亭,我们离开这里。你这样算什么?」
「你不是要演楚霸王吗?怎么现在弄得不男不女?」
「你不怕给我们梨园丢人吗?」
顾南亭不搭话,只是低着头,轻轻的捡起地上碎掉的茶杯。
我拉起他的时候,他轻轻的摸着我的脸说:
「别闹了。我们总要活下去,梨园才有未来不是吗?」
我想反驳,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顾南亭笑着帮我擦了眼泪,一边擦,一边唱着我怎么也唱不好的《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
他一开口,我们就仿佛又回到了梨园大火的那个夜晚。
梨园死了很多人,我们成了唯一的根,要是我们也死了,梅派青衣就断了。
唱着唱着,顾南亭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我拉着他的手,第一次心甘情愿的靠在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