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网 2022-11-29 12:55:11作者:贠靖
落了雪,巷子里就安静下来,连噪杂声也变得柔声细语了。芬姐看了一眼巷子口,牌楼下扛零活的三轮客没活干,这会围拢在一起耍纸牌,输了便朝手心里的纸条上吐口唾液,粘到额颅上。
他们大多是从秦岭里岀来讨生计的,以前在秦岭里当脚夫挑山货,这几年山里通了路,交通发达了,没活可干,就进城来讨口饭吃。
芬姐观察了一下,他们当中有二十岀头的小伙子,也有五六十岁的老者。没办法,都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哪儿都等着花钱呢。
巷子里有一溜售卖红木家具的店铺,有顾客买了家具,就过来叫上一辆三轮给送到家去,一趟也就挣个二三十块钱。要遇到大活,几辆三轮车搭伙去,加上往楼上搬家具,兴许能挣个百十块钱。这个时候,他们便张狂起来,嚷嚷着要去街边的馆子里吃羊肉烩面片,一起喝几盅。
有时一连几天店里都没生意,芬姐便有些郁闷。但想想他们,她心里又好受了许多。跟他们比起来,她毕竟好多了,尚有一块栖身之地。有时,他们也进到店里来瞧瞧,讨杯水喝。都是下苦人,岀门在外不易。偶尔,芬姐在店里没事干,炒了栗子,就拿一些岀去分给他们吃。山里人讲义气,他们再来时便带一大堆山货给芬姐,有核桃、木耳、香菇等。这让芬姐怪不好意思的。
这群三轮客中,有个叫秦生的小伙子,人长得精神,又特别机灵,嘴巴也甜,每次见了芬姐都姐,姐地叫着,叫得芬姐心里甜滋滋的,脸上也愈发地滋润。日子久了,都相熟起来,有时芬姐出去买菜,便站在店门口吆喝一声,叫秦生过来帮忙照看一会。
那帮兄弟于是跟着起哄,背地里拿秦生寻开心,问芬姐是不喜欢他,问得秦生低着头,脸红红的。问急了,他就红着脸回一句:胡吣啥哩,芬姐,人家是开玉器店的,哪能瞧得上咱这蹬三轮的?
哟,好你个秦生,你小子还瞧不起咱三轮客了!蹬三轮怎么啦?蹬三轮就低人一等啦!众人放下手里的纸牌,嚷嚷着扑上去,将秦生压倒在地上,挠着腋窝。闹腾够了,就有人故意质问秦生:你说,你小子是不是也喜欢人家芬姐?秦生使劲摇着头。那人就说:还摇头哩,我留意很长时间了,你小子没事就偷偷地往人家芬姐店里瞅呢,说得秦生越发的脸红。
秦生的家在秦岭里的镇安,就是那个写电视剧《装台》出了名的作家陈彦的家乡。他说,他们那有羚牛、云豹、黑熊、毛冠鹿、大鲵、红腰角、灰鹤,还有红豆杉、银杏、小麦树、连香树、香果树,漫山遍野都是毛栗子。芬姐站在柜台里,手撑着下颌,听得眼里闪着亮光,说得空一定要和秦生去镇安逛逛,摘些毛栗子回来。
芬姐已在书院门开了十多年玉器店,主要经营翡翠、和田玉,也卖一些松石、南红、蜜蜡。前些年没疫情影响,来旅游的人多,生意好的时候,一天就能卖好几万块钱。这几年生意不景气,她就捎带着卖一些手串、佩珠之内的小东西,勉强维持生计。有时一个月都不开张,水电费、房租费就成了问题。
落了雪,巷子里一下静了下来,也更加的冷清了。
芬姐曾想过,要不要把门脸盘出去,做些其他生意。但转念一想,她就只懂玉器,除了这个还能做甚么呢?再说了,眼下疫情尚且没有过去,什么生意都不好做。更主要的是,那些喜欢玉器的老客户,有事没事,隔三差五的还过来坐坐。有的在别处低价收了东西,也拿过来让她给瞧瞧对不对。为了他们,这些老客户,她也得硬撑下去。
平日在巷子里进进出出的,也没在意。落了雪,芬姐发现,这每天进出的书院门还挺美的。一条小巷,承载着千年的书香翰墨,于市井之中辟出一方净地,好似繁华闹市里的一处“雅集”。隔着柜台,她仰起脸静静地瞅着空中飞舞的雪花,伸出手去够着,手心里似乎就有了凉凉的,沁入肌骨的感觉。
她起身去沏了一壶碧螺春。看着褐色的茶叶在滚烫的开水中翻卷着,慢慢地舒展开来,于一团氤氲的热气中露出鲜亮的碧绿,她端起茶盅啜了一口,一股诱人的清香立刻沁入心脾,浑身顿感舒畅起来。
忽然,她眼前一亮,两个穿着旗袍的女子,手挽着手,说说笑笑的从眼前跑了过去,身后青砖铺砌的路面上,留下一串湿湿的脚印。
再看时,对面卖糖人的大爷,用麦秸秆挑上熬好的糖稀,鼓着腮帮子一吹,糖稀就鼓了起来。他低头用手快速地捏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大圣”便挥舞着金箍棒,搔首弄姿地站在手心里眺望了。大爷嘴里哈着气,将“大圣”递给摊前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小朋友。小朋友用舌头舔了舔,高高兴兴地跑开了去。
芬姐也舔了舔嘴唇,她有点羡慕起那小朋友来。她小时候跟着父亲在新疆捡石头,别说糖人,经常连肚子都吃不饱。
雪越下越大,屋檐上、路面上已一片银白了。瞅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芬姐下意识地往紧里裹了裹肩上的披肩。
下雪天,牌楼下的三轮客都躲到巷子两边的屋檐下去了。虽然没活路可干,但他们还是每天聚拢到巷子口来,像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嚷着,抓起路面上的积雪打闹。
吃午饭的时候雪停了。芬姐正在思忖着要不要出去买些菜回来做火锅吃,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顾客掀开布帘走了进来。他跺着脚,取下围巾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抬头打量着店里的摆设。芬姐忙站起来招呼:大冷天的,快坐下吃盏茶吧!要看什么东西,我给您拿。
顾客走到柜台前弯腰看着,指了指柜台里一块松石雕的挂件说:这个拿给我看看。芬姐应着声道:好唻,你先上手瞧着,要喜欢,我给您优惠。你也看到了,下雪天的,没什么生意。
顾客从芬姐手里接过松石挂件拿在手上瞧着,抬头问:多少钱?芬姐说:若真心要,就给两千吧,一分钱都没赚您的,权当是交个朋友。
芬姐和顾客交谈的时候,秦生端着杯子进来讨水喝。芬姐说,我这顾不上,你就自己进来倒吧。秦生倒了水,又过来在柜台边看了看就出去了。
顾客有些犹豫。芬姐说,真的一分钱都没赚。您一看就是个懂行的,这松石是高瓷的,又是苏工。您瞧这观音开脸多端庄、多传神呀,雕工也精细。这要搁以前,两千块,连工费都不够呢。
顾客看了半天,还是将松石挂件还给了芬姐。他说,东西你先收起来,我再到那边去看看。
忙活半天,生意还是没做成。芬姐叹了口气。
顾客走后,芬姐就去做饭。她心想着,都这个点了,干脆煮碗泡面简单对付一下得了。
下午,那个顾客又来了。他说,还是想要那块松石挂件。
芬姐在柜台里找来找去,那块松石挂件却找不见了。怪了,她明明记得放进柜台里了,怎么就找不见了?顾客说,别急,您慢慢找,我再到别处去看看。
顾客出去后,芬姐又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奇怪,难道它会长了翅膀,不翼而飞?芬姐苦思冥想,一晌午就秦生进来倒过水,似乎再没人来过。难道是他……不不,她摇摇头,秦生她知根知底,是不会干这种事的。那又会是谁呢?
天黑的时候,芬姐来到牌楼下找到秦生,吞吞吐吐道:你,瞧没瞧见,我,那块绿色的松石挂件?秦生站在那,脸刷地红了。他愣了半晌,摇摇头。东西找不到了,我一着急也就随便问问,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芬姐说着低头急匆匆地走开了。
牌楼下的人都瞅着秦生。他越发的紧张,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芬姐都走进店里了,他才结结巴巴道:姐,我,我真没看见!
回到店里,芬姐坐在柜台里,又踅着眉头,细细地回想着。但就是记不起来了。算了,也就两千块钱的东西。她突然觉得,刚才是不是有点唐突,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问秦生看没看见她的东西。那么一个机灵、朴实的小伙子,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在巷子里待?!芬姐越想越后悔。
更让芬姐自责的是,找了半天,那块松石挂件就揣在她的上衣口袋里。回到家,她脱下外套,准备睡觉的时候,那块绿色的松石挂件从上衣口袋里滑落到床上。她拿起来端详着,心里叫苦不迭。本来她想给秦生打个电话说声对不起,但拿起手机,寻思半晌又放下了。
第二天,芬姐来到巷子口,没有看到秦生。听一个三轮客说,昨天都很晚了,小伙子还抱头坐在牌楼下的雪地上抽泣。后来他站起来,两眼红红的,不声不响地推着三轮车走了。不知是到别的地方去寻活干了,还是回镇安了。
芬姐的心一下揪到了嗓子眼。她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拨通了秦生的号码,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