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邓公恢复高考。

我这个下乡到青水湾，被人遗忘的何家小女儿，也终于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考回了京海。

有人打赌，说何棠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找未婚夫沈言，结婚。

他猜对了，不过只猜对了一半。

我来找沈言，是为了和他取消婚约。

01

彼时的沈言正吊儿郎当的，约着三两好友在距离大院不远处的篮球场练球。

据说是为了开学不久后的比赛做准备。

沈家别墅内，沈父沈母一脸为难的看着我，脸上满是疼惜。

「棠棠，干妈知道这两年委屈你了，你心里一定也在怪沈言，但你们的婚约是一早便定下的，你爸妈走得早，我和你沈叔就是你的亲爸妈，你不要赌一时之气啊……」

我轻笑。

是啊，人人都觉得我何棠能嫁进沈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谁又知道我为了这福气，都经历了些什么？

原本我是无需下乡的，我父母立了军功，哥哥从军去了新疆，家中就剩我一个小妹。

按照当时的政策，我大可安心的呆在京海，等着和沈言结婚。

是沈言。

他说他要下乡，去乡村看看，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好知青。

他邀请我前去，说我们夫妻可以有个伴。

“夫妻”，多好的词啊！

我和他是娃娃亲，两家父母又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战友。

男才女貌的，在当时羡煞了多少旁人？

我经不住几句哄，他几句话一说我便答应了，吵着闹着要去下乡。

可当下乡的名单公示后，我才发现，那上面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沈言根本就没有报名。

那天真冷啊。

我独自坐在下乡的火车上，会想着出发前他对我说的话。

如临冰窖。

「何棠，我是故意骗你的，我根本不打算下乡。你天天像个跟屁虫一样在我身后，不嫌累吗？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我烦透了你，你走了，我才能清净！」

原来，他这么讨厌我啊？

此时的我轻轻摇头，坚定的看着沈父沈母。

「干爸，干妈，不必再劝，我已经决定了。」

下乡的头一个月，我还对他抱有期待。

我期待他突然出现，说他是逗我的，期待他突然出现，说接我回京海。

可日子一长，这些期待逐渐就不见了。

它们转变成了每月发的五钱油，下雨时节去上山挖的笋，从田沟里捉来的田鸡。

倒是沈父沈母来过几回。

他们知道了真相，一个劲儿的骂着自家的儿子，说一定会想办法让我早点回京海。

可我一早便打听过了。

最快，也要三年。

三年的光阴啊，我这一生中又有多少个三年呢？

「棠棠啊！干妈从小就把你当做女儿，我只认你这一个儿媳妇！干妈等你，等你和沈言消除芥蒂，好吗？」

干妈快要哭了。

我能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希望我们能成一家人。

可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满心只有沈言的小女孩了。

「棠棠！干爸也知道你的委屈，你给沈言一个机会，让他好好的补偿你，好不好？」

沈父去青水湾看过我。

那时我刚抢到饭，碗里盛着半点油星都没有的清水南瓜，狼吞虎咽。

可怜他一个大男人，竟哭了。

他应该是替我找了关系。

第二天我便不用下地干活了，而是转去了学校当音乐老师，每月的工薪也从十几元涨到了二十。

可惜这不是他们的错，错的人是沈言。

「爸！妈！我回来了！今晚吃什么好吃的……」

那道声音在触及到我的时候戛然而止，看着沈父沈母不好看的脸色，他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何……何棠，她怎么……」

干妈打着圆场，阻止他进一步说出什么不体面的话。

「棠棠通过了高考，借此机会，考回来了。和你一样，是华清呢！」

她敛了敛泪，语气里满是自豪。

沈言皱着眉头，声音低沉。

「她来是为了结婚的事情吗？我是不可能和她结婚的！爸，妈，我要的是自由恋爱，不是和你们一样，搞这种老套的包办婚姻！」

我没说话，有意让他们听听自己儿子的真实想法，沈父刚要发火，我便开了口。

「我这次过来，是为了我们的婚事。」

他嗤笑一声，嘲讽。

「看来下乡两年的教训还不够……」

啪。

我费尽全身的力气给了他一巴掌，才继续开口。

「不过不是为了结婚，而是为了和你解除婚约。」

他如果厌恶我，大可以直说，而不是假意迎合，然后自比救世主一般，用龌龊的手段来伤害我。

这一巴掌，是这两年里我最想做的事情。

他被打蒙了，我转头向沈父沈母告别。

沈母出手拉我。

「棠棠，好歹吃口晚饭再走。」

我摇头，如今我连看沈言一眼，都觉得恶心。

02

我家离沈家不远，没过一会我就瞧见了沈家保姆的脸。

她是来送饭的，我礼貌的道谢。

把家里收拾好之后我便为自己泡了杯茶，安安静静的坐在书桌前，开始了我的写作。

在寂寥迷茫的两年下乡时间里，我找到了我的爱好－写作。

下乡的知青回城替我投了份稿子，登在了《自由晚报》上，竟有40元的稿费！

那份报纸我看了，我的小说占了第二面的上半部分，是连载的，分了四期。

倒也不是我缺钱，而是那种被认可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着迷了。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了我的写作之路。

我没告诉任何人，这是属于我自己的秘密。

我日日待在书房，最多的活动就是出门买买菜逛逛街。

有时我也会感慨，以前的自己是真蠢，怎么会愿意把时间都花在取悦沈言身上呢？

一转眼就快开学了。

沈母来了我家好多次，无不例外的，说的都是我和沈言的婚事。

我听着有些烦，却还是一次次的和她明确我的态度。

我永远不可能和沈言结婚的。

敲门的声音响起，来的人却不是沈母。

「我妈让我来喊你吃饭。」

他不情不愿的开口，我也只瞟了他一眼，嗯了一句。

我毫不客气的关上了门，换了衣服才出来。

他还站在这儿。

目光相遇，他似乎微微一凛，眼底闪过一丝惊艳，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我冷笑，男人就是贱胚子。

我从小就生的好看。

之前有点婴儿肥，下乡后吃了许多的苦，便越发苗条了，五官也变得立体起来。

两月前我刚回来的时候晒得有些粗糙，这两个月在家里一呆，立马变得白白嫩嫩的。

连沈母都一个劲的拉着我夸，更何况是血气方刚的沈言？

他变得有些不自然。

「我妈让我等你，不然我这个月零花钱就没了。」

我理解的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饭桌上，沈父沈母热情的拉着我聊天，给我夹菜。

反倒是沈言像个外人一样，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

「棠棠，明天开学，让言言带你去报道。」

「是啊是啊，言言比你大一届，什么事都了解，也好有个照应。」

不等沈言开口拒绝，我便回绝了。

「干爸，干妈。华清离这里不远，我坐公交就行。」

沈言没有一丝表示，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一样。于是我继续补充。

「小时候我不懂事，做了很多错事，闹得满城风雨的。现在我想通了，还是避嫌一点吧。」

他扒饭的手微微一顿，却还是没有开口。

晚上，我竟有些激动的睡不着，在青水湾的七百个日夜，有一大部分都被我花在了学习上，现在终于考上了，我怎么可能不激动！

华清果然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到了报道的地方，有人激动的给我拿东西，热情的介绍着社团。

「学妹学妹，我来带你去宿舍，师哥也是中文系的。」

我刚想开口拒绝，却瞧见了一道炙热直白的目光，便改口笑盈盈道：「好啊，谢谢师哥。」

来学校前我还特意去买了一款香水，和沈言擦肩而过的时候，顺利的吸引了他同伴的目光。

「我去，我宣布，今年中文系系花已经出来了。」

「靠，咱们学校还出了这种大美女？现在恢复高考了，应该是真枪实弹考上来的吧？又聪明又漂亮，女神啊！」

再往后，我已经听不到了。

不过不用猜也知道，沈言的脸色应该很难看。

03

室友都很好，大多数都是吃了苦的姑娘，学习也很认真。

有个叫做刘琪的，比较活泼，拉着我去看篮球联谊赛。

我本来不想去的，但她说她哥哥也在，而且她哥哥的死对头，是沈言。

这下好了，不管是重名还是本人，我都得去一趟了。

不过还好没让我失望，不是重名。

篮球场上的沈言青春洋溢，随着动作撩起的衣摆下，腹肌若隐若现，我眯着眼睛静静的看着。一场结束，他看向观众台，似乎是在寻找谁。

终于，他的眼神停在了我的身上。

他邪气的一哂，似乎在说，不管我怎么欲情故纵，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他错了，我今天来，不是为了看他的。

刘琪为了给我介绍她的哥哥，特意抢了前排的位置，刘怀谦避开队员的打趣，拿了两瓶水向我们这边跑来。

「哥！这就是我和你说的美女室友，漂亮吧？」

刘怀谦，我认得他，是刚才在场上和沈言打的最凶的6号。

他身高腿长的，咧嘴一笑，朝我递了一瓶水。

「琪琪总和我说你，今天可算是见到本人了。」

我不知怎的脸上一红，有些扭捏的接过了水，小声道谢。

见我这个表情，他便绅士的出手替我拧开了瓶盖，又小心的递到我眼前。

惹得隔得本来就不远的队员发出“哦～”的打趣声。

“嘭。”

那人拿球砸了框，发出了巨大的声音。

「刘怀谦！还打不打了，磨磨唧唧的，输不起？」

我只觉得他幼稚，于是便对刘怀谦笑的更甜了。

「加油哦。」

果然，这一场，他冲的更猛了。

沈言也是，两个人就像是要生吞了对方一样，颇有一种要拼的你死我活的感觉。

很快，随着最后一秒倒计时结束，裁判的口哨吹响。

沈言，输了。

据说这是他第一次输球。

比赛一结束，有个女孩就迫不及待的冲上场，拿着水担忧的看着他。

「沈言……喝口水吧，一时的输赢算不了什么，我觉得你已经很厉害了……」

还未等他说完，沈言就越过她走了，他的队员也急忙跟上。

倒是刘怀谦在和队员庆祝完之后特意过来找了他，他看起来挺高兴的。

「言哥，怎么感觉你今天状态不太对啊？是不是昨天和龚大美女约会……」

可惜他热脸贴了冷屁股，沈言鬼泣森森的一笑，冷呵一声：「都说情场失意球场得意，你可要小心点。」

说完他便意味深长的走到我面前，皱着眉头看着我的打扮，刚想开口就被我打断：「师哥好！」

我今天特意穿了白色的裙子 ，又卷了头发，一路过来吸引了不少目光。

他也有些懵了，似乎是没料到我会率先开口与他撇清关系。

毕竟以前的何棠，不管走到哪儿都要强调自己是沈言的未婚妻。

话到嘴边又咽下，他皱着眉头离开，倒是他身后的队员遇到我时笑着打了招呼。

其中一个拿着球惊讶的看着我。

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朝我笑了笑，跟上退伍离开。

那人我怎会不认得？

他叫苏清齐，姑且算得上是我和沈言的发小。

「静静，别难过了，沈言肯定是输了比赛在气头上呢。」

「是啊是啊，他昨天还和你一块出去吃饭呢，别难过啦……」

那个叫做静静的女孩一脸愤怒的朝我们这里走来，直冲冲的对着刘怀谦发脾气。

「刘怀谦！你就不能让着他点吗？这是他第一次输球！」

「你以前从来没赢过他，这次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刘怀谦被骂的一脸懵，开口反问。

「哎不是，龚大美女，他昨天晚上是和你一起出门了吧？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影响了他呢？」

现场起哄的人一大片，只剩我一个人若有所思。

哦？这就是那个让沈言回家冲着干爸干妈大喊自己要自由恋爱的女生？

我看着她艳丽的大红唇和露着腰线的紧身短袖，微微挑眉。

原来他喜欢这款啊？

她无话可说，接着又把气撒在了我的身上。

「刚刚就是你拉着沈言要和他讲话？」

怎么？

以为我会是个好惹的？

「师姐好，沈言是您的男朋友吗？我不认识他哦。」

我笑的人畜无害。

听我这么一说，她的脸色立马缓了很多，急忙忙的朝着沈言后面追去。

这时我才从刘怀谦的口中得知，她叫龚静静，是沈言的绯闻女友。

哦，这样啊。

04

我本不想和她打交道，但我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和龚静静相遇。

她居然也是文学系的。

上课的这个教授我一早便有了解。

帮我投稿的知青说，他和这位教授是很好的朋友，说他的课生动有趣，我一定会喜欢。

果真如此。

「虽然我和同学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我很早就见识到了你们某些同学的文笔了。」

我心里一惊，这些老头们，不是说好了不泄露我的秘密吗？

我可不想这么早就把自己的笔名摆在桌上供大家讨论。

「大家知道《自由晚报》吧？近期有个很火的推理连载短篇小说，叫做……」

「云端之案！」

底下有同学抢答。

「对，就是云端之案。看来这篇小说真的很火啊，这位女同学了不得！」

底下已经有人窃窃私语，我却是出手按了按自己那怎么都压不住的眉毛，生怕他暴露我。

「不会吧，这本小说可牛了，它的作者真的是我们的同学吗？」

「对啊对啊，连我妈都在看呢！要是真的是我们同学写的，那她直接就是我的女神了！」

听到这话，我更坐不住了，在心中默默祈祷着他千万别暴露我。

就在这时，龚静静更耐不住了。

她骄傲的坐直了身子，又咳咳了几句，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她一样。

只是偏偏这时，下课铃响了，真是天助我也！

「哎呀静静！你写出来这么好的小说怎么不说啊？」

「就是啊，你也太低调了！要不是教授提起这件事，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哎呀，我只是想低调一点而已啦！」

她们的声音足够大，全班同学都投去了惊叹的目光。

就连作者本人，我，也惊呆了。

正当我害怕事情暴露让她尴尬时，教授像是感受到我的想法一样，默契的没再提起过这个事，只是说著名作家历生老师将会在下周来到我们的课堂，为我们的写作大赛做评比，并让我们写一份足够打动人心的作品，一周后交给他。

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

门口站着人，我有意避嫌，便急急的往回走去。龚静静倒是很开心，着急的去见人。

「哇～是沈言哎，他是静静的男朋友吧？」

「静静真是有福气啊！小说写的那么好，还有个帅气有钱的男朋友，太让人羡慕了！」

「哎呀你们别说啦，我还想低调一点呢～」

偏偏这时，有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出现。

「何棠！往回走干嘛？我和言哥来接你吃饭！」

我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可苏清齐偏偏却不依不饶。

「快点的呀，言哥今天特意去买了你爱吃的排骨呢！他可是很久没有下过厨了！」

鸦雀无声，还比这更尴尬的事情吗？

当然没有。

我只觉得龚静静周围的气息降到了冰点。

她和她的姐妹们，就差上来掐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