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我永远而去三十多年了，无数有关她的场景已经漫漶模糊，唯有一张温情慈爱的笑脸，逆着时间的河流，在脑海里历久弥新，成为我灵魂温暖的灯塔，怎么也不会锈蚀风化。
母亲生长在农村，鹅蛋形脸庞，一头短发，天生的自来卷。一笑起来总是露出洁白的牙齿，让人感到亲和而温暖。她身材不高，但特别匀称，一双手十指修长，温软细腻。她十分好整洁，在我们村出名，身上的衣服总是贴身合体，干干净净。家里的窗台、窗框、衣柜、镜子等等一天都要抹上好几次，以至于婆婆总是嫌弃她“主贱”。
那时很少有人刷牙，母亲例外，所以牙齿总是很洁白，同其他女人比起来，毕显知性高雅，尽管她文化水平其实并不高。
她应该是天上的仙子，被谪落到人间！
这应该是我八岁以前的印象，后来就慢慢变了，随着我们长大。
我兄妹四人，老大比老二大一岁，老二比妹妹大两岁，妹妹比小弟大一岁。
父亲是独子，同时要赡养父母，可知当时家庭生活有多困难。
在我印象中，每到年底，家里从来没有进过钱，反而总是倒欠生产队。
穷争饿吵，因此每一年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而过得不愉快。
我们那时不懂事，过年给父母拜年的时候总吵着要压岁钱，母亲会一人给两毛，我们很不满意，每每都特别不满地抱怨，说人家某某某家里都是给五毛。
这时母亲的眼神会刹那黯淡下来，将脸转向一边。
然后，我们会在父亲的喝斥中结束自己现在想来实在罪恶的行为。
四个年龄如此接近的孩子几乎同时长大，一日三餐，四张对食物有着可怕报销力的嘴，令家里有时吃饱饭都成问题。
母亲不得不投身农村繁重的劳动中，她要打麦子、割豆子、刨玉米……这对于身体单薄的她来说，苦楚可想而知。
但四个孩子的拖累，两位老人每年的赡养供应，让她没有选择。
渐渐地，她的脸庞黑了瘦了，脊背驼了，手掌粗糙了，多久也不见笑了，眼中更多的是忧愁和无奈。
母亲特别要强，村中有好几个同她年龄差不多的媳妇，谁家添置了立柜，谁家添置了缝纫机，她们都会攀比。
我就曾经听过妈妈抱怨父亲，说人谁家里打了立柜，样式多么多么好……但父亲没能满足，几年以后才办置上，但想来母亲恐怕早没有了曾经的热切。
贫穷的日子，生活的重压，封建的意识，使得当时农村妇女越能干活越能得到老人的欢心，越能得到村里人家的口碑，反之是嫌弃。
母亲努力过，记得秋天摘花椒，妇女们都要上山，为了挣几个可怜的工分。
到了中午、晚上，我们孩子都要去生产队的场院，帮助上山摘花椒归来的家人摘除花椒叶。
我常常听到奶奶有意无意说，某某某妇女摘了多少斤，某某某妇女摘了多少斤，她们都是比母亲摘得多的。
当时没注意母亲的反应，只知道后来她带了干粮，大中午不回家吃饭，冒着热辣辣的太阳自己在山上……
晚上吃饭时可以看到她的拇指、食指被花椒汁液染成了黑绿色，皮肤上全是刺孔，没有一点儿好地方。
要知道，刺破的肌肤被花椒汁液渗入，那种钻心的疼，没有经受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母亲高兴的时候很少很少，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
她大连的姊妹给邮来几副皮手套，她拿着这手套几乎走遍了半个村，夸赞大连的手套多么多么好——我可怜的母亲！
我自卑而要强的母亲！
四个孩子象永远吃不饱的狼，嗷嗷索取着。
母亲养猪、养兔子、织花边……
但家庭条件并没有多大的改善。
我们平时很少能吃到肉，听到肉这个字眼里都会放光。
那时我妹妹体弱多病，记得有一次，我无意间发现母亲私下给妹妹买了一小块熟猪肉。
见我发现，母亲十分慌乱，仿佛大祸临头，赶紧分了一块给我，并叮嘱千万不要告诉老二、老三。
哪有对儿女偏心的母亲？
偏心，是因为她没有！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
一生充满了贫困与无奈，挣扎与失落。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我，或者我懂事一点儿，母亲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早离我们而去？
因为孩子造成她最大的负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无意中我们这些子女应该充当了导致母亲早逝的推手！
这种感觉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特别是生活水平的提高，变得日益强烈。
在生活中我听不得有关妈妈的歌曲，一听到就会椎心泣血的痛。
平常动不动脑海中就浮现妈妈留下的那张相片上的笑脸，随之便是无法控制的泪水，尽管我已到知天命的年龄。
母亲用生命养育了我，我喝尽她的血，却没有一丝报答……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这世界上人潮汹涌，母亲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这是梦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我面前！
如果母亲活着，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整日若有所失，神不守舍；我的心灵不会变得这样敏感脆弱，一点儿触动就泪水难禁；我不会心中充满挥之不去的忏悔和负罪，每每不自觉就悲从中来……
如果母亲活着，我会多么快乐，多么富有，多么自信；如果母亲活着，我一定会不惜一切满足她的喜好，顺从她的意愿，让她自由、随心所欲地享受自己的生活；如果母亲活着，我会带她去旅游，做让她骄傲的事，满足她其实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虚荣心；如果母亲活着，我会向她讲我的恋爱、婚姻，讲我的志向，我的事业……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无法改变的结果！
没有失去，你永远体会不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苦，而失去，后悔就来不及了。
所以奉劝父母还健在的子女们，一定要努力尽孝，这将是你日后无与伦比的幸福与快乐的源泉啊！
冥冥中是不是存在着这样的残酷法则？辛苦、幸福是守恒的，要由父母子女共同承受，子女所拥有的幸福其实缘于父母承受了更多的辛苦。
若有来世，我不愿再做母亲的孩子，她应该有更更更幸福的生活，不受我的干扰，不受我的拖累。
我希望能做一棵生长在母亲门前的树，春天开花、秋天结实，给她庇护，给她四季风景，一生一世看着曾经备受苦难的母亲平安喜悦，随心所欲，岁月静好……
